天氣越發地冷了。

白日漸短,夜晚越來越長,都說冬夜高枕軟臥容易酣睡。阮碧卻覺得這日子很難煎熬,每天都是拖拖拉拉的,好不容易才過一天。雲英倒是一有消息就來告訴她,不過隔著千裏之遙,傳回的消息都是隔夜的飯菜,食而無味,聊勝於無。隻知道他漸漸康複,隻知道他啟程返回京城。

廣州也終於來了信,說是喪事已辦,徐氏族長同意阮府接回阮蘭。隻是阮蘭身體虛弱,驚悸失眠,回程又是漫漫長途,大概隻能在水道冰封之前趕回來了。接到信件後,老夫人算了算日期,知道他們已經出發,心情大悅,身體也大好。又想到逼曼華墮胎造了惡業,將來怕是會有報應。於是到十一月初一,便帶著一幹女眷到天清寺燒香拜佛,眼睛不眨地捐了很多香油錢。

一旁的大夫人瞅著,心肝兒都痛了。

燒完香出來時,二姑娘忽然快步走到阮碧身邊推她一下,又往另一個方向使個眼色。阮碧看過去,隻見旁邊的一座大殿門前,笑容殷勤的知客僧引著路,沈老夫人和沈嫿在一群下人簇擁之下走了進去。那座大殿裏供著的是藥師佛,消災延壽,不用說是替病人祈福的。

二姑娘湊到阮碧耳邊低聲說:“妹妹,你猜,沈姑娘是不是替大胡子祈福呢?”

阮珠轉眸看她,見她兩隻眼睛亮晶晶,頗帶點興奮不安,聲音裏也是五分懷疑五分探究。猜她多半聽到湯婆子轉述阮弛的話,起了疑心,隻是不敢肯定,出言試探自己。湊到她耳邊說:“上回二姐姐懷疑我妖魔附體,要找紫英真人收了我,結果卻成全了我。這回二姐姐又要懷疑我什麽?又要成全我什麽?”

紫英真人收她為徒是二姑娘的一個心結,頓時漲紅了臉,腳步也是一頓。

阮碧趁機腳步不停地越過她,走到前頭。

二姑娘跺跺腳,又想追上去,卻被大夫人一把拉住,瞪她一眼。出了天清寺,大夫人拉她上馬車,問:“你又去跟五丫頭說什麽?”

二姑娘不服氣地說:“娘,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懷疑大胡子是晉王。”

大夫人怒其不爭地指著她的額頭說:“你真是魔怔了,先不說你根本找不到證據,證明五丫頭跟大胡子有私情。再說大胡子是晉王又如何?你以為你祖母因為什麽高看她?就是因為惠文長公主和顧大少爺。你如今還嫌不夠,還要再添一個晉王?你……你真是白長聰明模樣了。”

二姑娘輕聲嘀咕:“怎麽就沒有證據?晉王喜歡春水綠波結果她也有一盆,晉王送給三叔的雲英天天往她屋裏跑,還有三叔那天闖到蓼園說的話……這不都是證據嗎不跳字。

“你真是氣死我了,如今你的親事都成老大難了,你不多想想自己,還替她操這份閑心。”大夫人板著臉,警告地說,“她跟顧家定了親,於你哥和你大有好處,可不許再起什麽心眼。”

二姑娘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但心裏十分不情願。

回到阮府,進了垂花門,大家便散了,各回自己的院子。

二姑娘打**雲回韶華院,遠遠地跟著阮碧和四姑娘,走到中間休憩的涼亭,高聲說:“五妹妹,我有話同你說。”

阮碧回過頭,看她不休不饒的模樣,知道她不會罷休,便示意四姑娘先走。

“說吧。”

二姑娘聽她口氣冷淡,心裏不爽,說:“你橫什麽?如果不是惠文長公主和紫英真人高看你,你什麽都不是。倘若我去告訴惠文長公主,看你還能橫到幾時?”

“你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真是死鴨子嘴硬,你以為我不敢?”

阮碧嘲諷地笑了一聲,說:“你敢,你當然敢。你最擅長的便是對付自家姐妹,有事時落井下石,沒事時潑點髒水,我早領教過了。可是我真不明白,你又得到什麽好處?說到底,我也姓阮,與你同氣連枝的。年初延平侯府賞梅,你不幫我,反幫著別人一起汙陷我,結果呢,我隻是大病一場,你卻是失掉一樁好親事。到如今,你還不長進,還想往我身上潑髒水,那就放馬過來吧,索性把你阮府嫡二姑娘的這點體麵全折騰個精光吧。”說罷,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二姑娘僵在原地,臉漲成紫紅色。感覺剛才自己被阮碧開膛破腹,然後拿出心肝肺腑一一點評一番,一臉嫌棄地說“全是垃圾”。

知道她說的在理,恰恰就是因為每回她都在理,反而襯托出自己的淺薄狹隘,這才是她無法忍受的。越和她打交道,越知道她的厲害,越知道自己趕不上。越是趕不上,越覺得心裏不平衡,越想去伸腿一擱絆倒她,越想毀掉她,讓她摔在泥裏徹底地爬不起來……即使她嫁到定國公府於自己有好處,她也不稀罕。她隻想她回到從前,懦弱膽小,唯唯諾諾,每個人都嫌惡她。而不是現在這樣子眾星拱月地捧著她。

看著阮碧沿著抄手遊廊而去的姣好背影,二姑娘咬緊銀牙,握緊拳頭,暗暗發誓,一定毀掉她。

接下去日子,北風是一日緊過一日,嗖嗖嗖,象小刀一般。

盡管朝堂上也討論過幾回出征北戎,但到底因為半年前才停戰的,國力還沒有恢複。寒冬將至,行軍也不易,不是起戰火的好時機。再說南麵交趾國內亂不休,戰火已經波及大周邊界,要論戰事緊急,自然是南麵為先。

十一月初九,阮弛娶親了。

十一月十八日,三百王府侍衛以及一千禁軍護著晉王回到了京城。

隊伍還沒有進城,先有一騎到了阮府,遞了一封信給阮弛。他沒有看,直接遞給雲英。雲英看完,撒成碎片,然後匆匆到蓼園東廂房,跟阮碧行了一禮,喜孜孜地說:“姑娘,王爺回來了。”

阮碧正練著字,聽到這話,手裏一顫,一滴濃墨落在宣紙上,慢慢地暈開。

“姑娘,王爺說,有很多話要跟姑娘說……”

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到阮碧拔高聲音喊了一聲:“雲英。”聲音泠泠,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平日裏她都是稱呼自己“雲英姐姐”,忽然這麽冷冰冰地喊自己的名字,雲英心裏浮起一種不妙的感覺,輕輕地“嗯”了一聲。

“雲英。”阮碧看著依然在暈開的墨汁,嘴唇嚅動半晌,艱澀但堅定地說,“你家王爺能免安然無恙歸來,我也很高興。隻是……他的事情與我再無幹係,往後你都不必再告訴我。”

雲英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氣急敗壞地說:“姑娘,你說的什麽話?怎麽叫沒有幹係了……”

“雲英!你家王爺已經和沈家姑娘定親了,你若是有事,也該跟她去說。”阮碧挑挑眉,高聲說著。說完,才發覺得自己反應有點大,又掩飾地把毛筆扔進筆洗盤裏,卻不知不覺用了力氣,毛筆落在筆洗盤裏,噗的一聲,水花四漲,落在宣紙上,迅速地滲開,一團一團的灰色。

不過這番話讓雲英一時無話可說,太後給晉王賜婚是張榜天下的,舉國皆知。論理,自己確實不該再來找五姑娘。可是想到王爺人還沒有進城,口信先進阮府了,她又覺得不能不說了。想了想,柔聲說:“姑娘,我知道,如今確實不合時宜。隻是方才王爺傳的口信裏便有這樁事,他說賜婚一事,他沒有接過旨,他也不會認的。”

“難道他還要抗他母後的旨?再說普告天下之事,還能改弦易張嗎?向來是君無戲言,君令如山。”阮碧緩緩坐下說,“雲英姐姐,你我相交一場,彼此還是留點情麵免得日後見麵尷尬吧。”

雲英眼眶濕潤,泫然欲泣地說:“姑娘,王爺想見你,他說要當麵跟你說。”

“癡人夢語。”阮碧搖搖頭說,“想不到他也這般幼稚。”

她的意思是晉王太過幼稚,覺得事情到這一地步哪裏有再見麵的可能。雲英卻會錯意了,著急地說:“不是癡人夢語。姑娘,你喬妝成我,戴著麵紗,隨三老爺入王府就可以……”

阮碧勃然變色,一拍桌子說:“當我是什麽人!呼之則來揮之即去嗎不跳字。

這一聲很響,雲英驚住了,呆呆地看著阮碧。

窗前掛著的鸚鵡本來縮著身子睡覺,也被驚醒,撲楞楞地扇動幾下翅膀,跟著呱呱地叫了起來:“祝五姑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雲英回過神來,看看啄著羽毛的鸚鵡,看看案頭葉子落盡的春水綠波,又看看麵若寒霜的阮碧,心裏漸漸升起一股怒火,忿忿不平地說:“姑娘如今有了一隻會說話的鸚鵡,便忘記曾經喜歡過的春水綠波了。”

阮碧神色不動地說:“你知道便好,活物總是好過死物。”

雲英氣出眼淚,跺跺腳說:“好好好,往後我再不來煩姑娘。”說罷,轉身即走,蹬蹬蹬跑出東廂房。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