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阮碧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被她一雙冰雪般眼眸盯著,老夫人有點羞愧地移開視線,輕咳一聲說:“你也別怪我,這外頭的口水都可以把咱們阮府二百來號人淹死十回八回。橫豎這事情已經成定局,再拖下去,反而更加沸沸揚揚,於人於己都不好。前兩日,太後派了人過來,說是晉王如今受了重傷,身邊少個籲寒問暖的……你早點過去,他將來也會承著你的情。再說,他明年六月大婚,你早點過去也好早點……”

心裏有愧,“站穩腳跟”四字說不出口,又見阮碧臉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容。頓時這四個字在喉嚨裏結成一團,怎麽也吐不出來了。

阮碧收斂笑容,帶點懇求地說:“祖母,能否等我過了生日?”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她還沒有安排妥當,連地圖都沒有繡好。

“你生日也就一個月後,不差這麽一點時間。”老夫人頓了頓說,“這些日子京城的百姓可都盯著咱們阮府,到底不是一件光鮮的事情,還是辦得無聲無息的好。初六四丫頭要進宮,宮裏要派人過來接她,外麵那些百姓都會盯著前門,你正好從後門悄悄出府。”

她從容說來,頭頭是道,顯然早就謀劃好了。

阮碧垂下眼眸,一時想不出來有什麽辦法可以打消她的念頭。

正在這時,阮蘭忽然從裏屋衝了出來,身著素白中衣,撲通一聲跪在老夫人麵前。“娘,娘,我求求你,別送她去晉王府……”

春暉堂的東廂房是給她留著的,但因為她身體一直沒有康複,老夫人不放心,便讓宿在自己東側的屋子裏。她趕緊扶起她說:“蘭兒,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著呢。”又瞪跟著進來的秀文一眼,“你怎麽照顧蘭大姑娘的?快扶她進去。”

秀文慌不迭地“哦”了一聲,把手裏拿著棉襖披在阮蘭身上,又溫言勸慰:“蘭大姑娘,咱們先回去吧。”

阮蘭連迭搖頭,抱著老夫人的胳膊說:“娘,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對不住她。是我不爭氣,讓她一個堂堂的沈府嫡長女變成不明不白的出身,如今還要去給人作妾。娘,是我對不住她,你就救救她吧,別送她去了。”

老夫人悲傷地說:“傻孩子,你以為我想送她去?咱們阮府的女兒幾時做過妾?這不是沒有辦法嗎?太後跟晉王,咱們能得罪哪一個?好在,晉王對她挺上心的,她過去也不一定吃苦,你也別太擔心了。”

阮蘭愣了愣,鬆開抱著老夫人胳膊的手,又撲到阮碧麵前,滿臉淚痕地說:“阿碧,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都是我沒用,是我害了你。”

看她傷心欲絕,阮碧心生惻隱,說:“蘭姑姑,我不怪你,各有天命……”

話還沒有說完,阮蘭的雙眸暴出奇異的光芒,狀若瘋狂地說:“我想起了,我有個辦法,不用送阿碧去晉王府……”

阮碧和老夫人齊聲問:“什麽辦法?”

“你是他侄女……”

一石激起千層浪,阮碧和老夫人瞬間僵化。

片刻,老夫人回過神來,睃一眼旁邊目瞪口呆的秀文,低喝一聲:“出去。”

秀禾連忙咚咚咚地跑了出去。

老夫人又示意阮碧去把門關上,然後才顫聲問:“蘭兒,你剛才說的什麽?”

阮蘭語無倫次地說:“娘,是大皇子。他們說我跟大皇子有私情,他們說阿碧是我跟他的女兒。”

“蘭兒,你說清楚一點,五丫頭倒底是誰的女兒?”被這番對話轟得腦袋都暈了,老夫人手按著太陽穴。

“是沈贇,娘,我發誓阿碧是他的孩子,我從來沒有紅杏出牆過。”

“那大皇子又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反正他們口口聲聲說我跟他有私情,還拿出他給我寫的詩為證據,我是百口莫辯。娘,如今咱們就認了這樁事,就說阿碧是大皇子的孩子……”

“糊塗。”老夫人目露精光,厲喝一聲說,“這種事能認嗎?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從此以後你提都不能再提,知道不?”

從小到大,她待阮蘭一直和顏悅色,從來沒有這般聲色俱厲過,阮蘭怔了怔,遲疑著點點頭。

“還有你。”老夫人看著阮碧說,“當作沒有聽過,知道不?”

阮碧也點點頭,腦海裏電石火光般地閃過什麽,卻一下子抓不住了。

老夫人站起來,來回踱著步,怪不得當年老太爺怎麽也不肯說出實情,這種事情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越想越害怕,原來對阮碧去晉王府做妾還心懷憤懣,如今想想,她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早脫手早好。

神色複雜地看阮碧一眼,擺擺手說:“你回去吧,收拾收拾,千萬記著別亂說話。”

阮碧腦海裏也是一團亂麻,正想尋個清靜的地方梳理一下思緒,點點頭走了出去。外麵刮著大風,兜頭兜腦的一吹,頓時就清醒過來。仔細品了品阮蘭方才說的話——沈家人指責她跟大皇子有染,而她堅持從來沒有——這一點阮碧還是相信她的,她的性格實在不象是會紅杏出牆的。

而後,這樁事還鬧到宣宗皇帝處,文孝公願意偃旗息鼓,定然是看到實打實的證據。既然都鬧到宣宗皇帝麵前了,太後、官家、晉王難道一無所知嗎?一念及此,忽然想起那日皇宮裏,晉王盯著自己滿臉厭惡的表情,腦海裏一片澄明。是了,肯定是太後跟他說自己可能是大皇子的女兒。

但是為什麽後來太後又準許自己做的妾?她和晉王如此篤定自己不是大皇子的女兒呢?除非——他們是知情人!

大皇子、太後、阮蘭、沈贇、晉王、官家、皇位、陰謀、奸情……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忽然在腦海裏串了起來,阮碧嘴角掠過一絲冷笑,果然是世事一局棋。正出神,忽聽一聲:“五妹妹。”抬頭一眼,二姑娘從大夫人的院子裏出來,一身銀紅襖裙。病了這麽多天,她略顯清減,臉色泛黃,姿色也減了幾分。

走到近處,她笑盈盈地說:“恭喜五妹妹有情人終成眷屬。”

“多謝姐姐。”阮碧嘴角勾起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反唇相諷,“也祝姐姐早日覓得有情人,別等到黃花凋謝,豆蔻結成豆。”

二姑娘表情一滯,還沒有來得及反駁。

隻聽阮碧輕笑一聲,腳步不停地走了。這一路上,遇到的仆婦再沒有前些日子的殷勤,看到她遠遠躲開了,實在躲不開的也隻是曲膝一禮,再不會上前套近乎。回到蓼園東廂,一進裏屋,秀芝也急急忙忙地跟了進來,低聲說:“姑娘,可不得了。方才我大哥到後門,托人帶口信給我,說是劉嬤嬤和冬哥兒出城時,被人扣下了。”

“被誰扣下了?”

“我哥說,領頭那人自稱羅有德……”

阮碧緩緩坐到榻上,無語地笑了起來。忘記了,他是沙場百戰曆練出來的將軍,熟讀兵法,自己這點計謀在他麵前根本不算什麽。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掉自己的退路,要求自己永往直前,即使懸崖,也要跳下去。因為那不是他的懸崖,是她一個人的懸崖。閉了閉眼睛,說:“秀芝,等我離開,你就贖身回家吧。”

秀芝的眼睛裏迅速地含了一眶熱淚。“姑娘,我舍不得你,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早晚也是各分東西的。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明年你十六了,都該嫁人了。”頓了頓,阮碧取笑地說,“總不能讓我跟著你一起嫁過去?”

秀芝頓時眼淚如注,拚命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阮碧滿心不是滋味,想要安慰,又不知道怎麽說。

屋外一陣大風過,刮得窗子畢畢剝剝地響個不停。掛著窗子前的鸚鵡受了驚嚇,振動著翅膀,叫嚷著:“祝五姑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它自打到蓼園東廂,因為沒有人刻意調教,隻會講些沒有難度的話。

陡然又來這麽一句,阮碧心弦微動,腦海裏思緒紛飛。想起定國公府菊會那日顧小白遞過釵子時眼睛裏閃閃發亮的秋陽,想起阮府後花園他怒不可遏地一腳踢倒假山,想起晉王府門口他勒轉馬頭時懵懂不解的眼神,想起上巳節他分開垂柳走了出來眼高過頂口氣囂張……

“秀芝,這隻鸚鵡你也帶出府吧。等我走後,你記著送還給顧小白。”

秀芝抹抹眼睛點點頭。

阮碧又看著案頭隻剩下虯枝的春水綠波,想起它曾經枝葉婆娑,花開朵朵,嬌嫩如同春水漣漪。想起延平侯府他追憶白果樹王,想起萬妙居前生死一瞬間,想想玉虛觀路上暴雨如注與他同困城隍廟,想起月色下他斬鐵截釘地說——我平生最討厭臨陣脫逃的人……深深歎口氣說:“等我走後,這盆花送還給雲英吧。”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