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雖早,驛道上卻十分熱鬧,騾聲、馬聲、車軲轆聲、吆喝聲不絕於耳。行了約摸七八裏,才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轔轔的車軲轆聲。

阮碧揭起竹簾一角,隻見窗外平原沃野,一望無際,晨霧尚未散盡,青煙嫋嫋浮在半空。驛道兩邊稻穀半熟,有農民戴著鬥笠在田中耕作,一派田園盛景。

“五。”四姑娘輕喚一聲。

阮碧轉眸看她。

四姑娘說那日拉我一把,我還未曾向你道謝呢。”

“這種小事,何足掛齒?不必放在心上。”

四姑娘垂下眼眸,絞著手絹,問五,我……是不是自不量力?”

這話可不好回答,阮碧想了想,說有姨娘有弟弟,自然要比多操心些。”

四姑娘想到被抽三十荊條的林姨娘,黯然地歎口氣,說便是操心又有何用?反而是害了……”

阮碧微微蹙眉,與她並無深交,話題又不輕鬆,想了想,索性就不接話。

四姑娘甚是聰明,旋即舒展眉頭,拉著阮碧的手說不說這些了……對了,聽說想再學繡花?以後不如到我屋裏一起做針錢吧,若是不懂,我還可以指點一二。”

雖然不明白她示好為哪般,但是阮碧深知,這個時代的女子,德言工容,缺不一可。別人願意教,她當然願意學,當即感激地著四姑娘,說那小妹先行謝過了。”

“客氣了,我們是,又是一個院子住著的,互相關照是應該的。”

“說的對。”

話題告一段落,冷場了。

四姑娘眼波一轉,說今日起早了,甚是困頓,我先小憩一會兒,到了,叫我。”

“好。”阮碧點點頭。

四姑娘閉上眼睛,倚著車壁打盹。

阮碧索性半卷簾子,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的景致。

又行十裏,驛道兩邊出現一個大村莊,屋宇連排,阡陌縱橫,隱隱有狗吠聲傳來。

秀芝輕推阮碧一下,滿臉興奮,低聲地說姑娘,到了。”

話音剛落,四姑娘睜開了眼睛,揭起簾子看一眼,對阮碧說,玉虛觀附近有不少人家,你把簾子放下吧。”

阮碧點點頭,放下竹簾,問見過紫英真人嗎不跳字。

四姑娘搖搖頭說沒有,紫英真人盛名在外,可不是一般人能見得。”

阮碧還想再問,車外傳來車把子一聲長長的“籲”,馬車停下了。

牛車上坐著的丫鬟婆子們下來,拿過踩腳凳,扶著兩位和各個姑娘下馬車。

阮碧抬頭,隻見一條畢直的台階通往山頂,山頂上層台累榭,煙霧繚繞,隱隱有種重霧瀛州的飄渺感覺。還想細看,管家已叫了八頂軟橋,隻得上轎,從門簾裏偷看,隻見台階兩側都有身著短打布衣的老百姓擺的攤子,賣各色各樣的糖果、香燭、時新水果、針織物什……

過牌樓,又過山門,大家才下轎。

有個三十多歲的青衣道姑迎了,客氣地跟大和二打個稽首,寒喧幾句,引著大家往裏麵走。經過幾個大殿,到後麵的一座幽靜小殿,上書三個大字“長生殿”。

長生殿裏雖小,因為隻陳設著蒲團和法壇,反而顯得很空落。殿裏沒有供塑像,隻在坐北朝麵的牆壁上繪著一副五彩斑斕的畫,畫中間是一個頭戴帝冠的神仙,身邊圍著一堆小神仙。阮碧以前去過一些道觀,認得畫中間那個頭戴帝冠神仙是長生大帝,另有一個名字叫南極仙翁。

青衣道姑請大家在蒲團上坐下,幾個小道姑用漆盤端上茶,大家喝過茶後,仍放回漆盤端了下去。一會兒,小道姑又用銀盆端著水,往每個人身上灑了幾點,喃喃有詞,大概是沐浴的意思。然後青衣道姑帶著一幹小道姑退了出去,另有一個穿銀光閃閃道袍、手拿拂塵的老姑子進來,目不斜視地走到法壇坐下,低低的吟誦聲響起……

打了祛病延年的長生蘸,中午吃過飯後,又打了祈福謝恩的太平蘸。

太平蘸做完,已是申時四刻,又有道姑引大家到後院的“洗塵山居”住下。

這一天車馬勞頓,阮碧早累了,一進屋就脫了鞋子躺在**,看著秀芝把隨身帶著的物品一件一件地拿出來。

過了半柱香,聽得寶珍在門外叫五姑娘,大有請。”

“秀芝,你不用跟著我,把收好,先休息吧。”阮碧邊說,邊下床穿好鞋子,走出房間。寶珍站在白石磯上侯著,二姑娘則站在不遠處的廊簷下,帶著古怪的表情看著,好象是幸災樂禍,又帶著一點厭惡畏懼。

寶珍拉住阮碧的手說五姑娘,請隨我來吧。”邊說邊往院門方向走。

阮碧一怔,問不是母親要見我嗎不跳字。

寶珍笑眯眯地說沒,不過大不在屋裏,她在紫英真人處。”

阮碧心裏突的一跳。

走出洗塵山居,往東走了約摸二三十米,又是一個院子,院門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刻著四個大字“扶疏精舍”。進院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叢一叢的芭蕉樹,落有致,高舒垂蔭,幾排屋宇掩映在芭蕉葉裏。

寶珍帶著阮碧到一間精舍麵前停下,說五姑娘稍等,我去回稟。”

阮碧點點頭,看著寶珍推門進去。

一會兒,大帶著寶珍出來了,隔著一點距離,表情古怪地看著阮碧,說五丫頭,你進去了,真人在等你。”

阮碧暗暗吸口氣,推開木門進去,光線驟然一暗。

這個房間不大不小,北邊靠牆有一個坑,坑上有一個小矮幾,擺著幾本經文,一隻香爐。東麵牆上掛著一個木雕太極圖,西麵牆上掛著一副墨寶,上書“離境忘塵”。坑前兩個大蒲團,東麵的蒲團上盤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戴冠道姑,臉色白皙,眉目淡淡,一隻手執拂塵,一隻手捏著三清訣。想來就是紫英真人。

阮碧向她行一個禮,在她麵前的蒲團上坐下。

紫英真人看著她,說兩年未見,姑娘已長大成人。”

阮碧怔了怔,四姑娘說她沒見過,難道見過?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於是說真人卻是容顏不老,風采依舊。”

紫英真人默然片刻,說無量天尊,貧道方才打了誑語。貧道與姑娘素未謀麵,今日實乃初見。”

阮碧心裏一跳,麵色卻如舊,靜靜地看著她,問真人戲弄阮碧,意欲何為?”

紫英真人說姑娘心知肚明。”

“我不知,請真人明示。”

“無量天尊,邪祟退散。”紫英真人高聲唱一偈,忽然一揮拂塵。

拂塵在阮碧麵前拂過,隱隱有一股陰嗖嗖的風吹進毛孔,直往靈魂深處去,便托著靈魂要飄浮了起來一般。隻是一眨間,這股風又消失的無影無蹤,方才的飄浮感盡數散去,落回原處。隻是阮碧的心卻不由自由地咚咚咚地敲打起來。

紫英真人靜靜地看著阮碧,緩緩收回拂塵。“無量天尊,姑娘可還識得我?”

阮碧揚眉冷笑,說識得,不就是能斷生死、遙知未來的紫英真人嗎?我呸,真人,既無慧心,更無慧眼。”

紫英真人微微迷惑地看著她,說奇怪。”閉上眼睛,掐指一會兒,又睜開眼睛,問,“姑娘從何而來?”

“從來處來。”

“因何一病之後,性情大改,還不記得前塵往事?”

阮碧問真人可知,我因何而病?又一病多久?”

紫英真人搖搖頭,說不知。”

阮碧說我從前性子弱,遭人誣陷,生了一場大病。一個半月都躺在**,家人不曾來看我一眼,丫鬟也置我於不顧……這一個半月,我日思夜想,下定決心再不能象從前那樣懦弱無能,病好之後,我確實做到殺伐果斷,誰我的家人卻又認為我邪魔附體……”

紫英真人問那為何姑娘記不起從前舊事?”

“那些醃臢舊事,每每想起都讓我如火焚心,記著又有何意義?”

“姑娘確實巧舌如簧,但所說與事理不合。”

“是嗎不跳字。阮碧揚眉問,“那我就要問一下,難道真人生來就想當道姑?”

紫英真人不解地看著阮碧。

“那是樣的一場刺激?讓真人看破紅塵,遁入道門……”

紫英真人臉色微不可見地變了變。

“……從紅塵女兒到道門女冠,真人性情可曾改變?”

紫英真人垂下眼眸。

“……真人,我與你又有區別呢?若要驅魔,不如先驅你的吧。”

良久,紫英真人抬頭,看著阮碧,微微一笑。“好一張利嘴,我已明白,姑娘去吧。”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