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諷刺,當血腥的氣息逼近時,天氣卻異常的明媚,冒出新綠嫩牙的樹隙間,點點金色陽光輕俏地跳躍著,帶來一種閑適溫煦的感覺。

蒙摯仗劍站在禁軍防線的最前方,不動如山。戰場上出身的他知道,當十幾倍於己方的敵人黑壓壓一片蜂擁而上時,那種壓迫感是驚人的,一旦士兵們承受不住產生了怯戰情緒,一潰千裏的局麵隨時都會出現,所以他必須要一身當先,激起大家的血勇之氣,不能輸在最開始那一瞬間的接觸。

由於山高林密,道路狹窄彎曲,禁軍又是裝備精良,鎧精盾堅,慶曆軍既不能用騎兵,也無法用箭弩開道,因此衝在最前麵的,是手握長槍的步兵,槍尖雪亮森森,如林一片,在衝天的喊殺聲中直撲而上。衝得近了,還能聽見有軍官在高聲叫囂:“衝啊!一個人頭賞黃金三兩!”

山上的禁軍隻有三千,九千兩黃金便想拔掉這道屏障,譽王很會做買賣。但對於士兵們來說卻不是這樣,很多人這輩子隻用過銅錢,連銀子都沒拿過,得了這份賞錢寄回家就可以買兩畝薄田了,至於現在是不是在叛亂造反誰也不會多想,反正上峰下了令,又有重賞在前,豈有不死命前衝的道理。

麵對如巨浪般襲來的攻勢,禁軍卻如同海邊的礁石般巍然安定。最前麵一排是厚實的堅盾,掩住第二排的強弩手,叛軍剛衝進射程範圍,羽矢之聲便“嗖嗖”響起,不密集卻極狠準。瞬間倒了一片,後麵的朝前一湧,不停地有人翻身倒地。使得進攻者挾眾而來的氣勢陡然被折了好幾分。

“衝啊!衝上去,近身攻擊!”一個參將打扮地人嘶聲高叫。指揮的倒也對,隻要仗著人多不怕死,衝過箭矢的射程距離就可以打接觸戰,發揮兵力地優勢,不過他喊完這句話後就再也沒有指揮的機會了。因為一條玄灰色地人影隨即掠起,如展翅大鵬般疾衝直下,踏過重重叛軍的頭頂直撲此人,隻是簡潔的一劈一收的動作,人頭已飛起,鮮血湧出的同時,玄灰人影已縱躍回到了原處,橫劍當胸,傲然直立。

大梁第一高手地氣勢瞬間鎮住了全場。在禁軍如雷的采聲中,慶曆軍的陣腳有些鬆動,未能再向前推近。

不過隻有一刻的時間。新的指揮者已經遞補到位,這次他站的比較遠。在後方努力驅動士兵。不停地加大賞格。同時,全副鐵甲的重裝兵被替換了上來。以此應對箭雨,這一招果然有效,能射中鐵甲縫隙的的神箭手畢竟不多,前半程幾乎沒有人倒下,後半程才陸陸續續倒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地人還是衝到了盾陣之前。這時執盾者突然收盾後退,弩手一側身,現出一排劍手,這些都是武藝超群的精良戰力,輕甲勁裝,薄劍如冰,對付笨重的鐵甲兵就如同砍瓜切菜般,專朝人家未被裹住地關節處攻擊,偶爾遭遇到的反擊都是慢半拍地,輕易就能閃避。

陷入被屠殺狀態中地鐵甲兵後麵還跟著行動更輕捷的步兵,原本就是預備衝散箭陣後作為進攻主力用地。雖然前方的血腥殺戮令人膽寒,但箭陣畢竟已收,他們開始猛力前衝。誰知就在此時,死神的弓弦之聲再次拉響,原來蒙摯竟在周邊的大樹上布置了弩手隱藏,這一輪急射後,慶曆軍的死傷比剛才那一波還要慘重。

正當叛軍開始驚慌後退時,又有人大喊:“不要怕!衝啊!他們帶的箭不多!”

蒙摯眉頭一皺,遊目四看,那人喊完後又縮回人群中,有密林掩護,不知所蹤。這時鐵甲兵除了向後撤逃的以外,基本上已被解決完,禁軍後退數丈,重新布下箭陣。

這樣的拉鋸戰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慶曆軍的指揮者終於決定停攻,等待夜色降臨時,箭陣不能發揮功效。禁軍也趁機小小地休整進食,雙方僵持。

當視線被黑色的羽翼所阻斷後,殺聲再起。禁軍的防線果然不似白天那麽牢固,且戰且退,慶曆軍軍威大震,幾乎可以說是壓倒性地戰勝,到後來除了蒙摯和幾個猛將還在後麵勉力拚殺外,其餘的人差不多算是在奔逃。對於叛軍來說,他們追的就是會行走的黃金,怎肯放過,在後麵緊緊咬著那些影子,眼看越過山脊,追在最前麵的人突覺腳下一空,還未反應過來便已跌入深塹,後麵急忙想要停腳,又被更後麵的一衝,一拔兒接一拔兒地滾了下去,慘叫聲不斷。等到好不容易穩了下來,隻見前方墨黑一片,剛點起火把打算看看,可光亮才起,又變成埋伏在周邊的箭手的活靶子,不得不整隊原路後退一箭之地,停止不動。

天色一亮,慶曆軍的指揮者不由氣結,隻見那道深塹雖然不算窄,可也絕對不寬,普通的精壯男子助點兒跑就可以一躍而過,而真正的山道在這裏有一個急彎,隻是路上被堆滿了樹枝野草,暗夜間誰也沒有發現路原來拐到了這邊。

於是白天的鏖戰又開始重複。慶曆軍這次被調動了三萬人,兵力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可以一批一批地投入戰場,而禁軍卻不得不連續疲勞作戰,有時連喝水吃飯的時間也沒有,就算再勇猛,也不得不一段一段地後退,全靠事先布置好的陷阱和多變的戰術來維持抵抗。

第三天一早,禁軍幾乎已快退出密林邊緣。然而就在這時,本來疲憊不堪的他們突然發起反擊,慶曆軍乍驚之下,急忙收縮兵力,暫時後退,誰知這邊剛一退,那邊就以極快地速度後撤,不多時便從密林裏撤得幹幹淨淨,斷後的一隊弩手射出火箭,點燃了早已布置在林間各處的引火之物。山風疾猛,不多時便燒成一道火線,並漸漸有快速蔓延之勢。

密林之外。便是一道山溪,寬約五丈。水量豐沛,天然一道分火牆,根本不怕火勢被引向更高處的獵宮。

梅長蘇站在獵宮外的高台上,凝目望著密林方向升起地滾滾濃煙和愈來愈烈的火勢,素白的臉上卻平靜無波。沒有絲毫地表情。

“蘇先生,”列戰英氣喘籲籲地奔了過來,滿臉黑灰,“禁軍現在還有戰力的共計一千三百人,再加上各府地護衛,可以湊足兩千人,大統領建議全部退守進獵宮,叫我來問先生的意思。”

梅長蘇點點頭,“這樣做很對。獵宮四周是開闊草坡,無險可守,不必設防。直接退守獵宮是最好的選擇。“是。”列戰英一麵應答,一麵也伸著脖子看了看遠處的火光。笑道。“雖說是春天,可看這這火勢。隻要不下雨,也能燒個一天兩夜的,可惜這是皇家園林,素來清理地幹淨,沒什麽積葉,不能把整片林子都點著了,隻夠燒斷好走的那些地方。不過那群叛軍崽子就算撤得快,沒被燒成黑炭,現成的路也沒了。北麵南麵都是陡坡,滾兩根擂木就能砸死一片,東邊又連著主山頭,他們也隻能等火勢小些還是從這邊繞著爬過來,估計爬到溪邊時,怎麽也得明天晚上了。”

“隻怕明天殿下回不來……”梅長蘇淡淡道,“禁軍已經太累,而慶曆軍戰力起碼還有一萬,繼續密林戰是不可能的了,趁著這一夜消停,除了崗哨,大家都抓緊時間休息吧。”

“大統領已經在安排換休,”列戰英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剛才過來時,看見靜妃娘娘的侍女端著調補的藥湯,說是補氣的,送到先生的房間裏去了。”

梅長蘇輕輕嗯了一聲,裹緊披風,轉身下了高台。這時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已移入獵宮,一時擁擠非常,不過這種情況下,根本無人有閑心抱怨條件惡劣,每個人地臉都繃得緊緊的,麵黃如土。

靜妃在此時顯示出了她的鎮定和條理性。獵宮內到現在還沒有出現混亂地狀況,全靠她的安排和調停。親王和皇子們被召進皇帝寢殿伴駕,一來騰出空間給其他宗室及隨駕文臣們棲身,二來這些人跟梁帝說說話,也對老皇帝地情緒安定有些好處。由於靖王不在,靖王府地其他人都在戰隊中,靜妃跟梁帝請過旨後,也把梅長蘇召了進來,陪著他的還有佛牙,而飛流已經被派到蒙摯那裏去了。

安靜地幾乎讓人窒息的一天一夜過去之後,叛軍的身影於第四日的傍晚再次出現在獵宮守軍的視線之中。此時的激戰與前幾天更有不同,因為它太近了,近到宮內的大人物們幾乎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在叛軍一波接一波的衝襲之下,箭矢用盡的禁軍收緊戰線,開始一道門一道門,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的守衛。由於這是大梁第一高手訓練出來的最精銳戰隊的最精銳部分,也由於背水一戰的血勇之氣,一直戰至深夜,叛軍也隻打進了最外圍的一個偏閣。

“帝都的援軍還沒有到嗎?”聽著外麵的喊殺聲,寢殿中的梁帝喃喃說著,不知是在人,還是在自語。

其實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盡管派去帝都搬兵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個貼身禦前待衛,盡管已接到侍衛的信鴿回複說他已順利潛出重圍,但期盼中的援軍,還是不會從西邊過來了。

“陛下請寬心,景琰會及時趕回來的。”靜妃柔聲安慰著,握住老皇顫抖的手。由於怕成為目標,室內隻點著幾盞昏黃的燈,黯淡的光線愈發顯得殿中人麵如土色。生性最是膽小的淮王早已忍不住蜷成了一團,顫聲道:“如果被他們攻進來,他們真敢對我們……動手嗎?”

“住口!”梁帝怒喝一聲,竭力維持著自己的帝王風度,不想在其他人麵前露出怯色,“這群叛軍怎麽可能攻得進來?朕信得過蒙摯,也信得過景琰!”

隨著這聲怒斥,室內沉寂一片,使得外麵傳來的喊殺聲更加刺耳,血腥氣更加濃厚。

佛牙突然昂起了頭,“嗷——”的一聲長嘯,把殿中早已神經緊繃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什麽畜生?怎麽進來的?”梁帝暴怒地叫道。

梅長蘇輕輕撫著佛牙的背脊,安撫它被血氣激發出的野性,而靜妃則微笑道:“陛下稍安。這是景琰的戰狼,他人雖不在此處,留下此狼,也算是代他護衛陛下吧。”

“哦?”梁帝立即轉怒為喜,“這頭狼,可以殺敵的?”

“是,有它守在陛下前麵,誰能靠近陛下一步?”靜妃恬淡的笑容,適時地緩解了殿內的緊張氣氛。佛牙在梅長蘇的撫摸下,也漸漸回複了平靜,隻是兩隻耳朵,依然警覺地直立著。

然而黑夜,已經越來越不平靜了。禁軍退守的步子雖慢,但畢竟是一步一步在退,這一點,殿中人都有感覺。

“援軍還沒到嗎?”這次是紀王忍不住開口道,“獵宮已經是最後一道防線了啊!”

“當然不是,”梅長蘇冷靜得如堅冰般的聲音在此時響起,“攻破了宮門,還有這道殿門,攻破了殿門,還有我們自己的身體。隻要一息尚存,就不算失守。”

他的這種說法,冷酷得令紀王膽寒,梁帝的視線也不禁急速地一跳。

梅長蘇轉過身來,直直地麵對坐在正中的君主:“陛下身邊也有寶劍,不是嗎?”

梁帝被他沉沉的目光激起了年輕時的風雲情懷,手指一緊,抓起了禦座旁的寶劍,但凝視良久後都未能拔劍出鞘。靜妃緩緩起身,一伸手,劍鋒已然閃過眉睫,一汪寒意映照秋水。

“請陛下將此劍賜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的最後一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