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梅長蘇突然做出的這個承諾,最吃驚的人反而是靖王蕭景琰,因為他要比蕭景睿更加清楚那個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要把庭生帶離掖幽庭的難度。畢竟這些年來,自己這個皇子多方努力,也沒能達到收留庭生進府的目的,而這個青年不過隻是寧國侯府大公子的一個好朋友而已,就算蕭景睿傾力幫他,隻怕也都是徒勞無功,白白讓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蘇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見不得這個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過掖幽庭的人必須要經聖旨特赦才能離開,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蘇先生以為這隻是寧國侯爺一句話的事麽?”

蕭景睿忙道:“啊,我可以拜托父親麵聖……”

“景睿,”靖王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為了掖幽庭一個宮奴之子,你去拜托寧國侯爺麵聖?快別說這樣的笑話了。”

“可是……”蕭景睿還待再說,卻被梅長蘇按住了手臂,對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說的對,掖幽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見到誰可憐就把誰買回來那麽簡單,這件事你千萬不能跟侯爺說,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嗎?”

“你不要我們幫忙?”蕭景睿有些驚訝,“那你要怎麽救他啊?難道要去拜托太子和譽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閃過一道如刀鋒般尖銳的亮光,冷冷道:“原來蘇先生……竟然與太子和譽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長蘇瞟了他一眼,未曾理會,仍是溫言細語對蕭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隻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來。象他那樣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請求特赦,陛下越會犯疑,若不是這樣,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應我,就當作不知道這件事,以後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蕭景睿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於對蘇兄的信任和尊敬,他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在院外稟道:“大公子,侯爺回府了。”

梅長蘇心頭一動,趁機道:“你快去跟侯爺請安吧。我這裏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緊,你也知道我經常咳嗽的啊,沒什麽大不了。侯爺回府,你怎麽能不去迎接請安,如果為了陪我連身為人子的禮數都忘了,侯爺一定會覺得我是個不可交的壞朋友呢,快去吧。”

蕭景睿應了一聲,站起身轉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可否願意再多留片刻呢?關於庭生……還有些事想問一下……”梅長蘇笑道。

靖王目光閃動,有些拿不準這個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麽人,也想要多觀察一下,於是向蕭景睿點點頭道:“你自便吧,蘇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親近親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蕭景睿估計著父親大概已進了二門,有些著急,匆匆行了禮,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後,留在院中的兩個人卻並沒有隨即開始交談。靖王臉色有些冰冷地審視著坐在樹下長椅上的人,表現的相當警覺。與他相比,梅長蘇的態度反而要輕鬆很多,他一麵低聲吩咐飛流到院外去,一麵挑了一本書,打發庭生到小院的另一個角落去看,然後才將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

“靖王殿下縱然對在下有敵意,也不必表現得如此明顯嘛,”梅長蘇語調悠悠,“至少現在你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這個,”靖王的目光中充滿了狐疑,“你為什麽要這麽費力地想要去救庭生?隻是因為同情嗎?”

“當然不僅僅如此,”梅長蘇看了一眼角落裏埋頭讀書的那個瘦小身影,目光極為柔和,“他的資質很好,我想收他當學生。”

靖王哧之以鼻,“天下資質比他好的孩子到處都是,憑著先生交的這幾個朋友,寧國侯公子、太子殿下、譽王殿下,什麽樣資質的學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為了什麽如此回護庭生的呢?一個堂堂皇子,竟然會為了小小罪奴闖進如日中天的寧國侯府,隻怕也不僅僅是因為同情吧?”

靖王輕飄飄地道:“我很喜歡庭生的母親,這是愛屋及烏……”

“你的確是愛屋及烏不假,但絕不是因為他的母親……”梅長蘇稍稍閉了閉眼睛,臉上象帶上了一副麵具般毫無表情,“……而是他的父親……”

靖王全身一震,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製般地跳起了幾下,垂在身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仿佛是在極力控製著不揮到那個青年的臉上去。

“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齡的差距吧,我一聽就能想到是怎麽回事,他卻不行,因為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隻知道念書習武,那件事對他來說,實在隔得太遠了……”梅長蘇根本看也不看他,麵上浮起一絲略帶滄桑的笑容,“庭生十一歲,出生在掖幽庭,是誰的遺腹子呢,從時間上來看最合適的就是那個人了……你們曾經一起出征,感情應該很好……”

蕭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針般地刺了過來,語聲不帶有任何的溫度:“你……到底是誰?”

“太子和譽王都不是我的朋友,他們在招攬我,”梅長蘇自嘲般地一笑,“你知道琅琊閣是怎麽評價我的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連發生在諸位皇子身上的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麽能算得上什麽麒麟之才呢?”

“這麽說,你是在刻意收集這方麵的隱秘和資料,為自己以後的行動攢本錢了?”

“沒錯。”梅長蘇快速道,“當麒麟有什麽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業,說不定將來還能列享太廟,萬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語音中寒意森森:“那麽先生是要選太子呢,還是要選譽王?”

梅長蘇微仰著頭,視線穿過已呈蕭疏之態的樹枝,凝望著湛藍的天空,許久許久,才慢慢地收了回來,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選你,靖王殿下。”

“選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卻是一片悲愴之色,“你可太沒眼光了。我母親隻是次嬪之身,並無顯貴外戚,我三十一歲還未封親王,素來隻跟軍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沒有半點人脈。你選我能做什麽?”

“你的條件確實不太好,”梅長蘇淡淡道,“隻可惜我已經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此話何意?太子與譽王都是最有實力的,他們無論是誰搶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為無論他們誰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選他們的。單憑我一己之力,將一位誰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寶座,這才顯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嗎?”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簡直拿不準這人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當真的。

“靖王殿下,你說實話,”梅長蘇鎮定地回視著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個正在引人墮落的惡魔,“你難道真的就一點兒都不想當皇帝嗎?”

蕭景琰心頭一凜,暗暗咬住牙根。身為一個皇子,要說從來都沒有對那個皇位有覬覦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說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這個,以至於把奪取皇位當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標,那也不是真的。隻不過,如果真能截斷太子和譽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的。

“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個見麵禮吧,”梅長蘇的目光漠然,說的話卻讓靖王的整個心都絞動起來,“皇長子,你最尊敬的一個哥哥,讓他唯一的骨血離開掖幽庭那樣的地方,是你的心願吧?”

靖王眉睫輕顫,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真能辦到?”

“能。”

“可是……我並不喜歡象你這樣步步心機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榮寵,這樣你也不介意嗎?”

“既然我有這份算計,自然就有的是機會可以跟靖王殿下談條件。”梅長蘇展顏一笑,整個人竟帶有一種朗月清風般的氣質,完全不象他所說的話那樣陰鬱,“您應該不是那種會殺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譽王反正更象些……”

靖王抿住嘴唇,慎重地開始沉思。這個蘇哲說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但神態卻又非常認真。若說他是在騙人,又實在猜不透動機。而且無論是太子還是譽王,都從來沒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當成值得費心對付的敵手,應該不會派這麽厲害一個人來,隻是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那麽他到底想幹什麽呢?真的隻是為了挑一個他想扶持的人嗎?

“殿下還是快些考慮的好。畢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梅長蘇不緊不慢地催促著。

靖王終於一咬牙,下定了決心:“好,隻要你真能讓太子和譽王與帝位無緣,我就可以配合你。”

“這種程度的決心是不夠的,你一定要把帝位當成是自己絕對要奪取的目標才行。”梅長蘇語聲如冰,“太子和譽王是何等實力,要讓他們失敗,就必須有另一個人成功。這個人不是你還能是誰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殘疾,五殿下膽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說過,您的條件的確不好,但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你說話倒真是不客氣,”靖王眼中閃著頗有興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靠過來,你也不怕這麽說得罪了我?”

“你隻喜歡聽好聽的嗎?”梅長蘇的語氣顯得很是疲倦,靠在軟椅上,雙眼似合非合,“請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後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帶出來。現在……恕我不能遠送了。”

說完之後,他幹脆完全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開始小寐。對於如此無禮的舉止,蕭景琰並沒有在意,他隻看了梅長蘇一眼,什麽話也不說,起身叫了庭生過來,幫他把那包書拎在手中,很幹脆地就離開了雪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