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俠,”梅長蘇徐徐道,“在下佩服你的義勇,但江左盟一向有規矩,絕不侵出江左十四州的範圍,這也是多年來江湖朋友肯給麵子不來侵擾的原因,若你們三人在此歇腳,無論時日多久,我江左盟都負責你們的安全。但若還是要執意入京,就請恕我們愛莫能助了。”說這番話時,他的眼尾掃了謝弼一下。

朱明亥卻知這個青年所說的是實話,當下一抱拳,道:“今日得救性命,已是受了貴盟的大恩,當然更沒有強求貴盟為了我們區區三人破了規矩的道理。但胡公胡婆身蒙喪子奇冤,又背負著鄉裏受害百姓的期望,定不肯龜縮老死在這裏。我既已答應了與他們同行,也須得守信。公子的一番好意,恐怕我們三人隻得辜負了。”

見他如此任俠,謝弼也不禁有所觸動,勸道:“且不說你們到不了京城,就算到了京城,投狀京都衙門,隻怕也扳不倒位高爵顯的慶國公啊。”

那胡公拭淚道:“我們小老百姓,哪裏是為了要去扳倒國公爺才告狀的?不過是想求國法做個主,還我們安身立命的一點薄田,日後不來侵擾,讓鄉裏有口飯吃就行了……”

謝弼見老夫婦們哭得慘然,心中不忍,轉頭注目梅長蘇,求他拿主意的意思極為明顯。

梅長蘇對民生狀況的了解比深鎖侯門的謝弼要深切得多,故而神情平靜,見他看向自己,方道:“也不是沒有辦法,隔江就是福州府,去到府衙,也不說緣由,單單以謝言二位公子的名頭,請知府派出幾十名步兵護送又有何難?”

“幾十名步兵就夠了?”

梅長蘇冷笑道:“你是貴公子,看知府是小官,幾十步兵是小小兵力,但江湖上的豪強爭霸,誰又爭得過官府。那幾十人雖少,畢竟是官兵身份,朝廷最忌諱的就是俠者以武犯禁,殺害官兵事情就鬧得大了,殺手們都是江湖人,知道若是隨意壞了這個規矩,就是給全江湖招禍,到時黑白道各大門派都放不過他們,為了些須殺人酬勞,恐怕不太值當。”

謝弼聽他說的有理,投書借兵又不困難,再說以言豫津那個脾氣,等會兒給他知道了此事,斷不肯袖手旁觀,總歸是要管的。隻不過既然插手了此事,日後若是深究起來,不免要傷謝柏兩家的交情就是了。

正在籌議,車廂外馬蹄聲急,梅長蘇耳力最好,已聽出是兩騎奔來,不由笑了一下,將車簾甩到頂篷上。

來者當然是在江邊等了很久,卻連人影也沒等到半個的蕭景睿和言豫津。兩人奔到馬車旁,蕭景睿先忙著查看朋友兄弟有沒有出事,言豫津則大聲抱怨道:“你們在磨蹭什麽?我們兩個在江邊都快被吹成人幹兒了,鬼影也沒見到一隻!”

蕭景睿細細看過,見長蘇與謝弼都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來,將目光轉到靠在車廂板壁上的另外三個人身上。言豫津這時也注意到了,好奇地問道:“他們是誰啊?這兒出了什麽事嗎?”

謝弼見梅長蘇有些疲累,便主動把事情來龍去脈講了一遍,順便把梅長蘇所提的解決方案也提了出來。言豫津一聽果然大為義憤,拍著胸口道:“沒關係,這事兒包在我身上,福州知府要是敢不借兵,看我怎麽收拾他!”發過豪言之後,他又頓了頓,看向謝弼道:“你也不要為難,借幾十個步兵,我言府的名頭就夠了,你不要多說話,反正我爹與慶國公一向不太要好,要得罪人我們一家得罪就可以啦,不值當再白搭上你們家。”

聽了此言,梅長蘇心頭一動,頗覺得對言豫津有些刮目相看,說他爽直沒有機心吧,他竟能一眼看出謝弼心中隱思,且為人如此有擔當,竟不能隻將他當成一個單純的貴公子來看。

既然商議已定,大家也不想多耽擱,梅長蘇將馬車讓了出來給傷者乘坐。幸而這裏離江邊已不太遠,按轡緩行,倒也不是特別地勞累。汾江是大河,水運忙碌,沿途渡頭泊船無數,蕭景睿隻去了片刻,就雇下一艘結實的木船。眾人打發了馬車車夫,牽著自己的坐騎登舟起錨,一路倒也順風順水,平安到了福州渡口。

棄舟登岸後,第一件事自然是先到州府衙門投了拜帖,言府的名頭震人,不多時知府就全副衣冠迎了出來,殷勤地請至後堂待茶用點心,又忙忙地命人備宴。

“不必過於費心了,”言豫津搖著紙扇,公子架式擺得足,“大人怎麽稱呼?”

“卑職姓費,叫費辛……”

“……呃……”言豫津的紙扇停搖了半晌,才重新擺動起來,“好……好名字……費大人到福州任職時日不短了吧?看這城裏秩序井然,商氣興隆,大人的政績不錯嘛……”

費辛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實在不想讓這位國舅府的公子爺尷尬,可實話又不能不說:“公子謬讚了……卑職蒙受天恩,五天前調來此地……”

“……呃……”紙扇再次停搖了一會兒,“倒也確是天恩浩蕩,這福州一向富庶,民風安分,你榮升至此,也是上峰對你的獎賞……”

“不敢有瞞公子……”費辛額上冷汗更多,“卑職原是從三品,因治內連出兩宗逆倫案,貶謫到福州任知府的……”

言豫津啪得一聲收攏扇麵,瞪向費辛:“你是不是非要跟本公子擰著來啊?”

“卑職不敢,”費辛急忙躬身賠罪,“隻是公子問到了,卑職總不能說謊話不是?”

旁觀的三人已笑得彎下了腰,梅長蘇不小心一口氣嗆著,咳了起來,蕭景睿一麵給他拍背,一麵對言豫津道:“你也不要說廢話了,拜托費大人的事情快些明說吧。”

“我想先聊兩句才親切嘛,”言豫津解釋了一句,又轉向費辛,“費大人,今日造訪貴府,實在是有件麻煩事情,要借貴府的助力。”

“公子有什麽吩咐,但說不妨。”費辛忙道。

“福州是個大城,駐地的官兵少說也有一千,我想向貴府借八十人的編隊,護送我三個朋友進京,大人可應允否?”

費辛本來還擔心這位貴家公子惹了什麽麻煩,一聽隻是借幾十個護衛,小小鬆了口氣,賠笑道:“這個沒有問題。卑職這就讓吳管帶挑八十精兵來,供公子驅策。”

“嗯,”言豫津點點頭,“其實我們也都是回金陵的,不過有位朋友身子不好,行程太慢,我又有封要緊的信須早些送到家父手中,故而讓他們三人先行。這一路上不僅要勞煩貴屬們護衛,腳程也不能慢,越早到京城越好,貴屬們的辛苦,我言府到時自會犒勞。”

“公子說哪裏話來,卑職的座師當年就是出自令祖言老太師門下,有這個機會可以為公子效勞,那是卑職的榮幸。不知公子的這三位朋友準備何時起程?”

“今天時辰已晚,就明天一早吧。”

“是,那請公子稍待,卑職這就親自去安排。”

“有勞費大人了。”

那知府費辛行了個禮,退出客廳後,快步向外走去。蕭景睿見躲在角落裏的胡公胡婆滿麵疲色,朱明亥的精神也待休養,便喚來一個小廝,讓他先安排這三人茶飯洗浴,早些休憩。

在廳外聽候召喚的小廝們大約都得了費辛的吩咐,對蕭景睿的要求是半點折扣也沒打,立即遵照執行。朱明亥道了一聲謝,同胡公胡婆一起隨小廝去了。言豫津見此時廳上沒有閑人,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總算解決了這件麻煩。隻是金陵城好進,這狀卻不好告,我們也隻能幫忙到這個程度,願他們三個好運氣罷。”

梅長蘇坐在靠椅上,單手支頤,淡淡道:“隻怕這金陵城,也未必那麽好進。”

言豫津吃了一驚,轉頭訝然問道:“這個解決方案不是你提出來的嗎?不是你說江湖人不敢輕易向官兵尋釁麽?”

“我當時的意思是,要解決江湖殺手這個問題很簡單,借幾十官兵就可以了,”梅長蘇目光幽幽,看向廳外,“但要說他們能對付一切狀況,隻怕就不太現實了。你想,江湖人忌憚官兵,那麽官兵又怕什麽?”。

“怕……怕……”

“怕上司。”梅長蘇直接說出了答案。“這福州府衙派出的八十人,足以鎮住一般的江湖殺手,但若是撫司巡都府來個參將,帶著另一隊官兵要拿人,他們就不頂事了……”

“啊?這一點你為何不早說?”言豫津急道,“既然這護衛不頂事,那我們這一天不都是在做白工嗎?”

梅長蘇瞟了謝弼一眼,後者無意識地躲避了他的視線一下。蕭景睿心中已有些明白,歎一口氣,替他們解釋道:“豫津,我們已經眼看過有江湖人在追殺他們,為了防這些殺手,這官兵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借,怎麽算是做白工?至於蘇兄一直不說的那一條……他其實是想給二弟一點時間,讓他考慮考慮……”

“讓謝弼考慮什麽?”言豫津剛問出口,就立即“哦”了一聲,似乎也反應了過來。

謝弼參與此事,很大原因是因為胡公胡婆告的是慶國公親族,而並非慶國公柏業本人。若是幾十名官兵鎮住了江湖人,讓這對老夫婦順利入京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可一旦事與願違,竟有人能調動比府衙更高一級的兵力來對付兩名原告,那就明顯超出了慶國公親族的能力範圍,說明柏業本人不僅對此事知情,而且對他親族的惡行是持袒護幫助的態度。

在寧國侯府,雖然蕭景睿年長一歲多,但由於身世原因,他很早就表明不想繼承侯爵的封位,堅決讓給了謝弼。而且謝弼長成後,也確實比蕭景睿更通曉政事,更善於處理外聯事務。近一兩年,寧國侯謝玉已將大半的事務移交給了他,很多重要的場合也讓謝弼代他出席。在外人的眼裏,謝弼這位侯府世子,實際上已經可以直接代表謝玉了。這樣一來,謝弼的立場,和他需要考慮的問題,當然就要比蕭景睿和言豫津這樣的甩手公子哥兒要複雜得多。

梅長蘇之所以沒有在一開始就提出慶國公有可能知情的假設,隻粗率地說了個“借兵護送”的方法,就是不想過早地逼迫謝弼表態。因為以謝弼周到細致的心思,不用梅長蘇說出來,他自己也很快就會想到慶國公庇護親族的可能性,那麽到福州這一路上充裕的時間,他就可以在沒有受到他人意見影響的情況下,仔細考慮方方麵麵的問題。

梅長蘇覺得,隻有在經過認真的思考之後做出的決定,謝弼日後才不會後悔。

因為此時坐在福州府衙客廳上的這三個人中,隻有梅長蘇能夠確切地預料到,一旦讓那對平凡的老耕農夫婦進入到金陵城內,就一定會掀起讓人始料未及的大風波。

而寧國謝家在這場風波中所處的位置,和未來將會得到的結果,也許就取決於謝弼此時的一轉念之間。

在足足沉默了一刻鍾的時間後,謝弼最終低下了頭,為難地道:“父親一向為人謹慎,且又與慶國公私交其篤,若隻是懲戒其親族所為還沒什麽,若要將矛頭直指慶國公本人,隻怕會違逆了父意。這樁事到目前為止,已是我的底限,請恕我現在離開,你們之後再商議什麽,就與我無關了。”

梅長蘇心中有些失望,但麵上卻分毫不露,淡淡道:“顧念世交情誼,這也無可厚非。謝二公子明哲保身,若要離去,我等又有何理由阻攔?請您自便吧。”

謝弼沉吟了一下,卻沒有立即離去,而是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雖然沒說話,但眼中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顯然希望他也脫身事外。

與此同時,梅長蘇的眼角也暗暗地掃向了同一個人。

蕭景睿定了定神,抬起雙眼迎視著謝弼,道:“二弟,你意思我明白。隻不過我是眾所周知遊散在外的,不必象你這樣行事周到。既然現在已想到胡公胡婆可能還會遇到危險,又怎能當作不知道,聽之任之呢?所以請二弟盡管離去,我還是想留下去與他們再商量一下對策。”

“還有什麽好商量的?”謝弼跺著腳道,“若想要震懾住其他官府的阻擾,有什麽辦法會比你們兩人親自護送更好?可你要想清楚,與胡公胡婆一同行走,這一路無事倒還好,說明慶國公真不知情,到時他隻會惱恨自己親族作惡,不至於太記恨你們,但要是慶國公真的卷身其中,指派了都司兵馬來截殺,你們亮出身份攔阻之後,自己就變成了人證。入京之後,胡公胡婆訴狀一遞,刑司衙門自然是要找你們查證的,難道到時候,你們還要去親自指證慶國公不成?”

“慶國公若是行事不正,自然是要指證他的。”

“你別傻了!慶國公是什麽樣的人?他軍旅出身,一向有仇必報。胡公胡婆所告的罪名就算成立,也未必能置他於死地。日後緩過氣來,他放得過誰?你一人任性妄為,難道不怕帶累了父母?”

蕭景睿搖頭道:“父親為人雖然謹慎,卻也不失正直。這件事的是非黑白,明明是清清楚楚的,父親又怎麽會為了避禍而責怪於我?你一向細心敏慧,是你的長處,但若什麽事都這樣一味小心,豈不也有失偏頗?”

“好啦,你們兩兄弟也不要爭執,”言豫津搖著折扇插到他們中間,“謝弼一向這樣,我也不奇怪,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護送胡公胡婆,我一個人就夠了,景睿不插手更好。京中誰不知道我一向沒頭沒腦慣了,鬧這樣的事情出來也不稀奇。再說我爹溺愛我,慶國公就算日後想報複,也不是那麽容易就報複成的。你們別操心了,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這怎麽行,怎麽能讓你一人……”蕭景睿還要再說,被言豫津伸手擋住道:“其實我一開始就想過要護送他們一道走。隻不過蘇兄身體不好,行程不能加快,必然無法同行。我又想跟你們一起熱鬧些,便沒有提。現在看來,我還是得跟你們暫時分開一陣子了。”

“豫津……”

“你別再嘮叨了。蘇兄可是你請來的客人,當然要你慢慢陪著他走,難不成你想要丟下他自己先快馬加鞭回京?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梅長蘇凝目看著言豫津,想著此人如此熱心腸,不提醒他一句實在於心不忍,當下緩緩道:“豫津,你有這份俠肝義膽,我很佩服,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樁案子,並不如表麵上那麽簡單?”

言豫津頓了頓,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就是謝弼,也不是單單忌憚慶國公才這樣縮手縮腳的。近一兩年來,各地豪強貴紳兼占私產之風大盛,已是皇上的心頭隱患,這樁案子一發,剛好撞在刀口上。皇上必定會以此為由頭,大力整頓各地兼並之事。到時怨恨我的人,恐怕就不隻是一個慶國公,而是眾多的豪門了……”

梅長蘇心頭激蕩,努力控製住臉上的表情,低聲道:“你既然什麽都清楚,又何必平白樹如此多的強敵呢?”

“世上大義凜然的話太多,我就不說給你聽了,”言豫津哈哈一笑,仍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我隻知道,這麽做是對的。”

“好,”梅長蘇忖掌起身,也是展顏一笑,“這般胸襟,令我汗顏。以茶當酒,先敬你一杯!”

言豫津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冒出了兩個字:“好餓。”

“等那位費大人安排好兵馬,自然會來為你擺宴的,再忍忍吧。”蕭景睿笑道。

“謝弼呢?”梅長蘇淺笑著看向悶在一旁不響的謝二公子,“你是要現在就避嫌離開,還是在這裏再呆一晚,明早跟豫津分手?”

謝弼自然知道現在就走最好,但梅長蘇與蕭景睿必然不會此時丟下言豫津跟他同行,何況他也不想顯得過於涼薄,當下悶悶道:“你們就樂吧,將來才知道厲害。我現在還擔心慶國公破釜沉舟,對豫津也下狠手呢。”

蕭景睿心中一顫,想想這種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掌心不由滲出了冷汗,“不行,我還是要跟豫津一起走,實在危險的時候還可以保護他……”

“你保護我?”言豫津撇撇嘴,“雖然公子榜你排名比我靠前,但論起武功咱倆可差不多,誰保護誰啊?”

“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梅長蘇悠悠笑道,“雖然已離了江左地界,但我還有幾個朋友可以拜托幫忙。明天你出發時,我介紹四個人跟你同行,隻要慶國公不是點齊一兩千人馬來場驚天動地的大仗,這四人當可保你無恙。”

“如此真是多謝了!”蕭景睿大喜之後,又有些疑惑,“你不是說江湖人一向不與官府作對嗎?”

“這是國舅府的公子跟慶國公打擂台,那四個不過是言公子的護衛罷了,關江湖人什麽事?”

“對啦,”蕭景睿突然想起一事,“你不過是說一過江就有個人來保護你嗎?在哪兒呢?”

梅長蘇眉目輕舒,黑水晶般的眼珠略略轉動一下,笑道:“過了江他就在啊,你們沒看見?”

三人一驚,六隻眼睛全都睜得大大的,四下裏一番尋找,也沒見到半隻衣角。

“飛流,出來見見三位公子,我們將來可要叨擾他們一陣子呢。”江左盟宗主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