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夢中驚心(上)

衣,如雪。

人,如玉。

卻是無法靠近的疏離。

再看一眼,那不過是一幅雖美卻毫無生氣、蒼白灰敗的畫。

福滿樓的二樓靠窗處便有著這麽一幅畫,無論是夥計還是同樓的客人,總是驚歎後惋歎。

明二一上樓便看到了,臉上不由浮起一抹春風也愧煞的微笑,從容移步過去,溫和的喚一聲,“鳳裔兄。”

鳳裔抬頭,入眼的是一道淡青的身影,如青荷臨風而立,清舉淡雅,唇邊含一抹淺笑,由不得便心神鬆緩。“明二公子。”

明二頷首,“鳳裔兄是在等人還是?”目光掃過桌麵,不過一壺、一杯清茶。

“隻是坐坐。”鳳裔搖頭。

“喔。”明二一笑,“午時已近,一起用膳如何?”

“好。”鳳裔無所謂的點點頭。

明二在他對麵坐下,喚來小二點了菜,待小二退下後,目光望向鳳裔,略帶一分好奇卻又不會令人不悅,看了片刻,道:“鳳裔兄與七少長得很像,唯差在一雙眼睛。”

提起蘭七,鳳裔端著茶杯的手一頓,然後又神色如常的遞往唇邊。

而明二也不再多言,端起小二斟上的茶,聞了聞,然後啜上一口。

一杯茶喝完了,兩人依是靜默,倒是旁邊幾桌的客人目光不斷的往這邊瞟來,驚歎的,傾慕的,悄悄耳語的,悄悄輕笑的,卻又無人敢上前去,那兩人白衣青衫,就如青天白雲,高高其上。

“二公子與……音音相交很久了嗎?”半晌後鳳裔倒是難得的先開口了。

明二淡淡一笑,道:“神交已久,卻是最近才相識。”

“喔。”鳳裔應一聲,便不說話了,目光怔怔的看著手中的茶杯。

“鳳裔兄。”明二忽然喚道。

鳳裔抬眸看他。

“有時候,有些事隻能一輩子藏在心中,可有時候,有些事卻該當麵說清,否則便是一輩子的遺憾。”明二神色淡然卻溫柔如水,空濛的眸子遠遠的望著你,卻在那一刹那綿軟你的心。

鳳裔心頭一震,看住眼前的人,那雙眼睛明明很清澈卻似籠著輕霧難以看清,明明離得很近卻又感覺遙遠,一臉的溫柔,怡人的寧靜又可深廣的包容。半晌後,臉上終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江湖人稱二公子是‘謫仙’,倒真不假。”

“在下雖與七少、鳳裔兄皆為初識,但存知己之契,還望鳳裔兄勿怪唐突。”明二淡和又誠摯的道。

“豈會。”鳳裔搖搖頭,那雙與蘭七絕然不同的黑眸中閃現一抹黯淡,“二公子說得在理,隻是……”手不知不覺的握緊茶杯,“隻是這一輩子也許都隻能這樣了……或許……連這樣都不可能了……”到最後變成喃喃低語了。

明二靜了片刻,道:“在下不知實情,隻是覺得七少與鳳裔兄明明棣華增映,卻何以鳳裔兄……”

他話音忽地一頓,隻因鳳裔眼中忽湧徹骨的痛意,握著茶杯的雙手已是指骨發白,喃喃著,“棣華增映……”

明二看他那模樣不由輕輕歎息一聲,“鳳裔兄既然放不下,為何不重新拾起?”

“重新拾起?”鳳裔黑眸中閃現一絲亮光,“重新……”可眨眼間,那一點光又暗淡了,眸中重歸晦冥,“你說碎了玉能完好如初嗎?覆水又能重新收回嗎?”

那雙黑眸黑沉沉的看著明二,那一刹那,他清楚的感受到那個人心底裏的黑暗與絕望。

“那都是不可能的事的。”鳳裔的聲音苦澀艱難,“更何況……”

“唉呀,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猛然一個聲音響起,鳳裔頓時如遭雷擊般,全身一震,然後偏首望向窗外。

大街上蘭七紫衣玉扇,正一派風流的看著丈外遠的四名男女,明二目光一瞟,便認出是那日蒙山腳下小鎮上的那兩對師兄妹。

那四人也是又驚又懼還夾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覺看著蘭七,英山之上武林豪傑千百,他們也在其中,蘭七看不到他們,可他們卻是一眼便認出他來,旁裏一打聽,才知曾經惹過什麽樣的人。

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雲州蘭家現任家主蘭七少,江湖人稱“碧妖”,人人敬而遠之的人物。

“四位這是要去哪呢?”蘭七目光瞟向那粉衣師妹的頭上,已不見有紫玉釵,不由調笑的看向那兩位師兄,“兩位少俠,那一日蒙兩位各贈一支紫玉釵,甚為喜愛,還不曾向兩位道謝呢。”

那兩位師兄頓時臉上青紅不定,兩位師妹目中頓現怨氣。

“今日能再遇,怎麽說咱們也有緣份,不如一起喝一杯酒如何?”蘭七無視四人臉色,笑吟吟的道。

四人相互看一眼,然後藍衣的師兄抱拳作禮道:“在下齊臧,乃然州石不轉門下弟子,這位是我師弟石入風,這是三師妹石入雲、四師妹丘渚清。”分別指著旁邊的銀衣男子、粉衣女子、黃衣女子介紹道,“那一日我等不識七少多有得罪,還望七少海涵。”

“噢,原來是石不轉的兒女徒弟。”蘭七恍然頷首,目光在四人間轉悠著,“那石老頭長得不好看,武功也不怎麽樣,兒女弟子卻都俊模俊樣的,不如……”聲音緩緩一拖,碧眸一漾,“不如你們都跟了本少罷,本少向來喜歡你們這樣漂亮的人。”

四人聞言一愣,然後瞬間醒悟,臉上頓時脹紅,石入風最先忍不住了,衝口而出:“你……你別欺人太甚!我……我……”

蘭七玉扇一合,走近幾步,瞅住石入風,“你怎麽樣?”

石入風被那碧波一蕩,心神一跳,頓時說不出話來。

蘭七碧眸含著春水,緩緩淌過另三人,唇邊慢慢綻開一抹笑容,攝人魂的妖美,卻也裂人心的無情,三人刹時一癡又一冷。

“師兄們見色起念,師妹們三心二意,既然如此,何不從了心中欲念。”玉扇刷的搖開,搖起一陣涼風,刮得四人麵上一痛。

四人此刻卻是臉色發白,呆呆的看著麵前紫衣碧眸邪美如魔的人。

蘭七笑,笑得快意又譏誚,玉扇一指齊臧胸口,道:“這裏肮髒的欲望很多,又何必遮掩著,忒的讓人惡心了。”

“你……我們……你為什麽……”齊臧煞白著臉看著蘭七。難道隻是因為那一日酒樓裏的衝突?所以才有這樣惡毒的戲弄?

“因為……”蘭七玉扇遮唇,盈盈淺笑,碧眸中蕩起紅塵妖靡三界風華,“本少是妖,妖若不做一些令他人痛不欲生的事,豈不有負此名。”

“隻是因為這樣?”石入雲顫著聲問道。

“小美人以為還有其它?”蘭七偏首看著她,“噢,對了,還有一個原因的,因為本少喜歡美人你呀,所以想拆散你和你的齊師兄。”

“是嗎?”石入雲臉色瞬即慘白。

“當然,本少向來貪愛美色,何況是小美人這樣少有的佳色。”蘭七聲音極是溫柔的,“如果你們不願意跟著本少,師兄師妹回了家去,你嫁我娶和美一生,那也很好呀,本少一定會恭喜一聲順便贈賀禮一份的。”

四人對視一眼,然後迅速躲開,皆是一臉死白灰敗。

“人都有可能犯錯,你又何必如此做絕?”一直未出聲的丘渚清定定的看著蘭七。

他們四人自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大師兄與三師姐有意,她與二師兄有心,互訂終身共約白首,本可相親相愛過一生的。隻因他們要入江湖闖蕩,隻因他們要看英山盛會,所以他們出了師門,然後便遇上了這一生的劫難。

隻因各自的一份迷戀。

師兄們為那一日明麗無倫的紫衣女子癡迷,她與師姐傾慕那個淡雅如仙的青衣公子,這一份二心是對四人原來的感情的背叛,可這也是人之常情。他們四人默契不提,因為他們想要忘了蒙山腳下發生的事,他們依可師兄師妹相親相愛……可他卻要將這份背叛與醜陋生生揪出,讓他們再也無法忽視、無法自欺!

他為何要這般做?他們幾乎可以說是陌生人……

碧妖,就是這般冷血、無情、殘忍嗎?所以才令得江湖人人畏懼嗎?

他們四人那一點點機會便就此失去!

這便是對他們生出異心、生出貪婪的懲罰嗎?

“因為這世上最惡心的就是背叛。”蘭七輕輕吐出。

丘渚清慘然一笑,未再看一眼師兄師姐,轉身頭也不回的離去。

齊臧、石入風、石入雲目光複雜的看著蘭七,有怨有恨有畏有懼還有著……連自己也說不出的感覺,轉身,一人一個方向離開。

那一層曾經美好的也以為會一直美好下去的輕紗被人殘忍的揭去了,露出了各自醜陋的貪婪的真實麵貌,又如何可當什麽也沒發生重回往昔。

而這個人,蘭七少,在他們最初的最美好的之上,給了最深刻最狠厲的一刀,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唉,又做了一件壞事,真是讓人快意呀。”蘭七搖著玉扇極目遙望天際,藍天白雲浩潮無涯,“這麽容易背棄,這麽容易就放棄,又算得什麽好呢。”這世間沒有可以永恒不變的,往往最美好最重要的,在轉首瞬間便成為最醜陋最輕賤的,所以……都揭開吧,絕望與痛苦至少是真實,虛偽的美好才是最惡心的。

樓上鳳裔眸就那樣直直的深深的看著樓下淡笑風流的蘭七,那一臉的快意與……無情。

仿是感應到了目光,蘭七頭一抬,有些驚訝,然後搖扇笑開,“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足尖一點,飛身直上,仿如紫燕般落在窗欄上,再腰一折,人便從窗口飛進,輕盈的落在地上,樓上一堂的客人忽見一人從窗口飛進皆驚訝瞪目,待得看清,便瞬間失魂。

“哥哥。”蘭七看著鳳裔輕柔喚一聲,然後目光一轉,落在明二身上,便帶著點刺了,“二公子,你何時竟與哥哥這般投契了,竟會相約用膳?”

“鳳裔兄這般人才在下豈有不仰慕的。”明二淡淡一笑。

“哦?”蘭七移眸看著鳳裔帶了點怨氣,頗是委屈的道,“哥哥寧願跟一個外人吃飯也不願理一下弟弟。”

鳳裔黑眸看著他,眸中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痛,“……音音。”

這一聲呼喚令蘭七一呆,卻也隻是刹那,眉一挑,笑道:“本少還沒吃飯呢,和哥哥一塊好不好?”

“嗯。”鳳裔點頭。

蘭七一撩衣袍坐下,碧眸卻轉向明二,“二公子,秋前輩第一批出海,你怎的不同行呢?秋小姐若是知道,豈不失望?”

明二執起茶壺為蘭七倒上一杯茶,然後抬眸淡雅一笑,道:“明二的理由不就是七少的理由嗎?”

蘭七聞言輕笑起來,碧眸閃過一絲極亮的光芒,然後長長的歎息起來,“怎麽辦呀,二公子,本少發現越來越喜歡你了,這世上還真沒一個人能如你這般深知本少呀。”

明二聞言蒙霧的眸子遙遙看著蘭七,“知己不就是應該如此嗎?”

“知己?”蘭七眉一挑,然後勾唇一笑,道,“二公子,咱們不如來一回分桃斷袖如何?那樣更為親近呀,而且必定可令全天下人側目相看,多麽好玩的事呀。”

“噗!”鳳裔一口茶全噴在桌麵上。

“哥哥沒事吧。”蘭七關懷的拍拍他。

鳳裔連連擺擺手。

“分桃斷袖?”明二依是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七少身具陰陽兩者,不如七少變成七小姐,在下明媒正娶如何?”

“唉呀,二公子,你這樣豈不是對秋家小姐的背叛呀?”蘭七玉扇敲著桌麵,“本少最討厭三心二意的、不能信守承諾的人。”

“咦?”明二疑惑,“在下何時對秋小姐有什麽承諾嗎?”

“沒有?”蘭七皺起了眉頭,甚是不解,“那一日二公子與秋小姐題詩贈衣難道不是互訂終身嗎?”

明二笑笑,“秋小姐才貌無雙,任何男兒皆會心生傾慕,但婚事乃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下豈敢輕率行事。”

“噢!”蘭七恍惚大悟般敲擊著玉扇,“仔細想來,二公子那一日確未有言及婚事,估計是本少覺得你們太過相配,心底裏便當成一對了。”

明二再淡淡一笑,道:“說起這承諾,七少不是有婚約在身嗎?卻又這般言行,豈不也是背叛之嫌?”

蘭七一搖玉扇滿不在乎且理所當然的道:“本少被稱為‘妖’,這妖本就是行不義之事、做不法之為、背信棄諾、禍國殃民的,所以小小婚約負了又算得了什麽。”

這一番言論說得明二也是一愣,片刻後才道:“七少如玉之人,又何需如此自貶。”

蘭七搖著玉扇,也搖著腦袋,“本少做妖甚是快意,哪來自貶,況且……”碧眸定定的看住明二,笑得極是暢意,“承諾本就是用來背棄的!”

那一刹那,明二從那張妖邪的笑臉上、從那雙莫測的碧眸深處覓見了一絲刻骨無望的痛,目光轉向鳳裔,那雙黑眸中一片灰暗。嗬……這便是死結,這便是死穴!再怎麽掩藏也無法藏住!

“七少說最討厭三心二意的、不能信守承諾的人,難道對於自己也討厭不成?”明二歎息一聲極是溫柔的看著蘭七。

蘭七瀟灑一笑,應得極淺淡卻極清晰,“是呢。”

是呢。

這輕輕一語卻是一把無形的利刀,直刺鳳裔的心口,頓時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明二看一眼鳳裔瞬間被奪去生氣的臉,那眼中毫不隱藏的痛苦,再看看依是搖著玉扇一派風流的蘭七,微微笑起來。這兩人同生也同命罷?若失其一,可就是雙殞?

執壺,為蘭七、鳳裔已空的杯續上茶水,抬眸,碰上蘭七投射過來的目光,各自抿唇一笑,笑得意味深長。

“可巧,你們竟也在這裏。”

極歡快的聲音響起,三人轉首,便見站在二樓樓梯口前的宇文洛、寧朗、任杞、謝沫、宋亙五人。

於是蘭七再一次感概著,“唉呀呀,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幾人見了禮,都還沒吃午飯,便決定一起,四方的八人桌,蘭七、明二、鳳裔三人已各坐了一方,謝沫、宋亙審時渡勢,搶先一步一起坐了蘭七的對麵,而任杞坐了鳳裔那方,宇文洛坐了明二那方,剩下的寧朗便隻有和蘭七一起坐了,唯一的安慰是右手邊坐了大師兄,總算是安心了點點。

蘭七看著身旁寧朗那小心翼翼、盡量拉開距離的模樣,不由心癢起來,柔柔的長長的喚一聲,“寧…郎…”

寧朗聞聲身子便是一彈,瞪大眼睛戒備十足的看著蘭七,似乎一有風吹草動他便立馬飛躍而逃。

蘭七一看他的反應,腸子便打起顫來,“寧郎,聽說這福滿樓的‘金湯酒’很不錯,呆會兒咱們喝一杯交杯酒好不好?”

寧朗一張臉噌的通紅,身子不由自主的便又往邊上移了移,眼睛卻求助的看向對麵的師兄。

謝沫、宋亙看著對麵滿臉通紅的寧朗,感歎著淺碧山的寶貝竟然被別人發現了,再看看蘭七,估量了一下彼此的實力,然後惋歎以後可能再也無法如往昔一般玩了,所以理所當然的忽視寧朗求援的目光。

“好不好呀?寧郎。”蘭七低低的問道,身子又往寧朗這邊靠了靠。

師兄半天沒有反應隻好再轉向義兄,寧朗可憐巴巴的看著宇文洛。似乎不管他說什麽,在蘭七麵前最後都會變成一個笑話,所以,大哥快告訴他要怎麽答複蘭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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