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誓約豈輕言(下)

“沒有。”蘭七搖首,唇邊涼涼的一抹笑,“沒能來得及,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顏紫昔跳下了懸崖。那一刻,蘭澹寧也癡了,站在懸崖邊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阿寐找到了他。可是那又怎樣呢,雖身邊佳人依舊,可懸崖下剛剛殞落兩條生命,那是與他一起長大相知相處了二十多年的結發妻子,還有肚子裏未能出世的孩子。對於還存著良心的他來說,心中的痛苦與悔恨可想而知。回到莊園,看到兩個孩子,看到孩子那雙詭異的碧綠眼睛,他心中一直存著的不安與驚疑終於脫口而出‘這都是我之罪孽,所以這雙碧眼便是懲戒,可恨我猶不自知,終鑄今日大錯大恨!’那刻,阿寐的臉色瞬即蒼白,直勾勾的看著他。而蘭澹寧此刻已全然顧不上了,將自己關入房中數日不出。”

寧朗聽到此處忍不住關切的看著蘭七,但蘭七麵上看不出是何神色。

“顏紫昔失蹤,蘭家當然會發覺,所以蘭家的人找來了,查清了前因後果,同樣也查到了阿寐的身份———隨教教主隨輕寒之妹隨輕容———蘭澹寧震驚。從來未曾想到朝夕相處恩愛數載的人竟然是魔教的人!自與她在一起,他已全盤托出家世來曆,而阿寐依然隻字不提。他覺得被欺騙了被戲耍了,痛、恨、怒交加,他衝出了莊園,那刻,他無法麵對那一切,而就在那時,他又遇到了正與夫婿遊曆江湖的紅顏知己簡微瀾。麵對久未謀麵的知己,他將數年的事盡情傾訴,最後他說‘早知今日,悔不當初!’而這一切都讓不放心而尾隨他的隨輕容聽到了。”

寧朗聽到此處已說不出話來,隻能愣愣的看著蘭七。

“若是蘭澹寧喜歡了別的女人要離開,或許隨輕容不會生氣,因為在她看來,他們在一起,是彼此心之所喜是兩情相悅,分開,必是因為彼此之心不再歡喜對方,那也是心甘情願的事。所以,她容不得一個‘悔’字!她回到莊園,抱起兩個孩子直奔雲州蘭家而去。”蘭七抬頭,碧眸仰視高空,冬陽落在眸中,卻融不進一絲暖意。“她到蘭家的日子是三月十六日,正是我們的生辰日,她可給了我們一個永世難忘的生辰日。”

碧眸輕輕闔上,片刻後才睜開,蘭七才繼續道:“她在蘭家的祠堂前點起了一把火,將所有蘭家人都引到了祠堂。當著眾人之麵,她對蘭家之主蘭老爺子說‘這兩個孩子是蘭澹寧的血脈是你的孫子,該入蘭家之祠該上蘭家宗譜。’蘭老爺子麵對這引誘長子的妖女,想起長媳之死,想起失去的嫡孫,心頭恨火騰燒,卻不怒反笑,道‘若你挫骨揚灰,我便認下他們。’蘭老爺子話才落下,不想隨輕容卻很幹脆的一聲‘好!’應承了,回頭看看兩個孩子,最後摸摸他們的腦袋,道‘有你們在,那就可讓他日日夜夜悔,年年月月恨,一生都擺脫不了的痛,哈哈……’她大笑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盡數倒入口中,然後縱身跳入火中,再然後轟的一聲……嗬嗬……花家的火雷彈真的威力無比啊,那真真是挫骨揚灰!”

“啊!”寧朗驚喘,一股涼意從頭至腳。

可蘭七臉上依然淡淡的冷笑,繼續道:“蘭澹寧趕到家中,見到的便是一場大火,便是那四散飛濺、燒著的碎沫,於是……他一頭撞向了祠堂前的石柱,頓時鮮血直噴腦漿流了一地,嘖嘖……”蘭七搖著頭,“生前傾倒天下的翩翩佳公子死後可是一點也不美,難看死了。”

寧朗已連驚喘都無法了,隻能瞪大眼睛看著蘭七,看她銜著笑冷靜著說著爹娘的慘死,頓時一股鑽心的痛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靜了片刻,蘭七才轉頭看著他道:“多麽俗套的一個故事,寧朗你說是不是?”

寧朗搖頭,隻是心痛的看著她。過得半晌,才問道:“後來你和鳳裔大哥就留在了蘭家嗎?鳳裔大哥後來又去了風霧派學藝嗎?”

“哈哈哈……”聞言蘭七忽然放聲大笑,然後又猛然收住。“留在蘭家?怎麽可能!眼見著愛子慘死,蘭老爺子怎能容下我們這兩個禍根這兩個孽種!可是他作為一家之主是在眾人麵前親口承諾了,所以他不能反悔,所以他沒有趕我們出去,他隻是對我們視而不見,然後整個蘭家便都對我們視而不見。寧朗,你知道什麽叫‘視而不見’嗎?”

“視而不見?蘭家對你們怎麽啦?”寧朗緊張的關心道。

“視而不見,就是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你直接踩了過去,如踐泥塵。是的,我們就如泥塵,蘭家從上至下任何人都可以踐踏還要嫌髒汙的泥塵。”蘭七嗤笑著,“蘭老爺子從我們身邊走過,哥哥被他撞倒在地,額頭都摔破了,可他看也沒看一眼,似乎我們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然後蘭家的人都陸陸續續的離開,經過我們身邊,也一樣的當我們不存在,直接撞倒了,直接從我們身上踩過去,等那些人全都離開了,地上隻有我和哥哥趴著,一臉一身的泥塵血印。”

“太過份了!”寧朗氣憤不已,握拳叫道,“他們怎麽可能這樣對你們!你們還那麽小!我……我……”拳頭握得發叫,恨不能去給那些人一人一拳!

蘭七卻隻是漠然的笑笑,“從那個女人把我們放在祠堂起,我們便呆在祠堂前,原地不動的呆著。因為蘭家那麽大那麽陌生,我們也不知道要去哪,也沒有一個人理會我們,白天黑夜的過去,蘭家的人來來往往,可沒有人瞧我們一眼。我們連蘭家的一根草一隻狗都不如,那草還能有人澆水,那狗還有人喂食,可我們什麽都沒有。沒有吃,沒有穿,沒有床,沒有屋,更不會有人理我們……我們實在是餓啊冷啊,可是我們無法吃了一丁點的東西,我們連一片遮雨的瓦都沒有……都忘了在那祠堂前呆了多久,後來,哥哥牽起我說‘我們回家。’然後我們才離開那個地方,走出了蘭家,當然也沒有人注意更沒有人阻攔。”

“後來呢?”寧朗關切的問道。

“後來啊……兩個五歲的孩子,如何知道回家,那時候連烏雲江在哪裏都不知道,更何況,又哪裏有家呢。”蘭七輕輕閉上眼睛,似乎無比的疲倦。

“兩個五歲的孩子……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懂的孩子,竟然沒有死反是活下來了,也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命大。沒有吃的,也不知道如何能有吃的,所以但凡看到的便全往嘴裏塞,樹葉、草、蟲子、路上扔下的滿是塵土的半塊餅、狗咬過的骨頭、雞啄食的米糠、落在地上發爛的果子、死了發臭的老鼠……寧朗,那些年,我們吃過些什麽東西你永遠也無法想像到的,我們就是靠著那些東西活下來了,然後慢慢的知道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也知道了可以上樹摘野果,還知道有人家時便蹲在門口,等別人嫌我們髒嫌我們臭的時候就會打發我們一碗餿飯或是半個黑黑的饅頭,更甚至還有倒出豬食潑我們一身。”

寧朗呆住了。

蘭七睜開眼睛,平靜的注視著前方,聲音緩慢而清晰。

“我們慢慢長大,當年穿在身上的衣裳早已撐破了穿爛了,便去撿,有時是一些碎布圍在身上,有時可以撿到一件破爛的舊衣。我們沒有家,山洞裏,柴堆下,破廟裏,無人的空屋都是睡覺的地方。我們冷時,刮風下雨下雪時,就互相抱緊著躲在別人家的屋簷下牆角邊。我們就這樣到處走著,到處找著吃的。為著一口餅和一群乞丐搶,因為一個長黴的包子被比我們大的乞丐圍打,為了一口熱麵湯被那些店小二踢出來,因為討一頓飯被人抽打侮罵,我們偷過,我們搶過,我們騙過……我們就是那樣的活下來。”

寧朗聽著,隻覺得心頭又酸又脹又痛,眼眶一熱終忍不住掉下淚來,抓住蘭七的手,緊緊握住,衝口而出道:“不怕,我以後會對你好,我一定不讓你挨凍受餓,我一定會保護你,不讓人罵你打你!我一定會做到的!”

可是蘭七卻沒有任何反應,目光怔怔的望著前方,似乎在看著過往的自己,又似乎沉入了記憶中無法醒來。

“音音……”寧朗看著她悄悄的喚著。

蘭七沒有聽到,再次慢慢的開口道:“我們那樣過了七年,可到今日回頭去看,卻從未覺得那七年苦過,也從來不覺得痛。”她的聲音輕輕的如同夢囈,“那七年是這一生中最好最幸福的日子,便是到今日的蘭家家主,便是日後立於武林之巔,也絕不會比那七年更好,可我永遠都回不到那時候,我永遠也不能再次擁有那時。我一生中的所有都在那七年裏,而我已永遠失去了。”

寧朗聞言頓時心頭大慟,一股莫名的深切的悲傷就這樣從心底生出,將他整個人攫住,仿佛一生都不能擺脫一般的沉重。

“音音……”他喚著這個名字,想借著這一聲呼喚將她喚醒,想將那股悲切扯開,可是蘭七沒有應他,她還在她的回憶裏。

“七年過去了,我們十二歲了。又是冬天,我記得那一年冬天下了好幾次雪,那一天也下著大雪,我和哥哥躲在一間破廟裏,我們依然如以往一樣互相擁抱著溫暖著睡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覺得很冷,才發現哥哥沒有在身邊。我很急,奔出破廟的門才發現哥哥抱著膝坐在雪地裏,我叫他,他抬頭看我,那樣奇怪的陌生的眼光。那一整天,哥哥都很沉默,而我則很惶恐。也在那一天,夜裏破廟裏來了一個老人,他隻是偶然路過打算在此過一夜,他看到我們便眼睛一亮,然後盯著我們看到很久,一邊看一邊點頭,嘴裏嘰嘰咕咕的呢喃著什麽。然後,那老人說哥哥根骨奇佳,是練武的奇才,他要收哥哥做徒弟,問哥哥願不願意跟他走。我問我呢?老人卻說我眉心帶煞,若練了武,定會生殺戮,非武林之福,所以不能收我。哥哥沒有答他。那天夜裏,我一整夜都不敢睡,我一直抓著哥哥,生怕他會走了,而哥哥隻是抱著我,什麽也沒有說。而第二天早上,哥哥卻跟老人說他願意做他的徒弟願意跟他走。”

“嗬嗬……”蘭七輕輕笑著,卻笑聲如哭。“那老人便放下了一些錢和幹糧,然後拉著哥哥就走,我死死抓著哥哥不肯放手,可那老人隻是揮袖拂了拂,哥哥便從我手中脫開,他拉著哥哥一下子便飛出了破廟,我追了出去,可雪地裏,隻見他們在飛啊飛,我追啊喊啊,卻怎麽也追不上,哥哥也不應我,眨眼間,他們就不見了。我不死心,依舊追著喊著……追著喊著……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跑再也喊不出來。”

“我倒在雪地裏,我在等著,我不信哥哥會扔下我。”蘭七一邊說著一邊搖頭,仿佛重回了那一日,又仿佛到今日她依然不信,“我與哥哥自出生起便形影不離,十二年啦,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流浪的那幾年中,曾經有過一個好心的大嬸願意收養哥哥,可是她害怕我的眼睛不願意留我,哥哥便不肯留下,依然牽著我到處走到處挨打受餓。我不信哥哥這次會和那個老人走,我不信……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雪落了,等到天黑了,等到風起了,等到睡著了,等到醒來了……可是哥哥一直沒有回來,他再也沒有回來,他真的扔下我離開了。”

“……”寧朗張口,卻隻能發出哽咽聲,眼前一片模糊,隻知伸出手緊緊抓著蘭七。

“後來,我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怎麽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知覺,等到我再次醒來時,已經在梨花塚。然後學了武功,學成後到了蘭家,用盡手段殺了許許多多的人,拿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我不明白……”蘭七茫然著,“我一直不明白,我到今日依然不明白,哥哥為什麽丟下我?我們相依為命,我們生來就在一起……那些年裏,有一回吃了一枚野果後我全身發腫發痛,自那以後,無論吃什麽,哥哥都先嚐一點,沒事了後再給我吃。被別人打罵之時,哥哥總是將我抱在懷裏,用他瘦瘦的背去麵對、去抵擋。明明和我一天出生的,可他說他先出來是大的,所以都走不動時,他卻背我。餓得不行時,他把手伸到我口邊,讓我咬著吸血填肚……你看他明明那麽疼我護我,可是為什麽?”

她驀然轉頭,抓著寧朗的肩膀,問著他:“寧朗,你知道為什麽嗎?為什麽眨眼間就變了?為什麽哥哥那一天會丟棄我?他為什麽?為什麽?”

那張臉上,此刻隻有那仿如迷路的孩子找不著家的傍惶與無措,那雙碧眸中,再無絲毫妖邪,那裏盈滿水氣,那裏浮現深切的悲愴與哀痛!

寧朗淚流滿麵,胸口窒息的疼痛,可是他無能為力,他無法回答她。

“音音……”他喊著。

“音音……音音……音音……”

他不停的喊著,他隻能這樣喊著他,除此他再無他想。

這一聲聲呼喚讓蘭七慢慢回神,看著他,碧眸眨動,似乎清醒了,然後放開他,轉過頭,仰首,卻捂住眼睛,久久再無聲響。

寧朗癡癡看著她,臉上忽然慢慢浮起苦痛之色,眼中無息的滾落淚水。

他住在淺碧山上十多年,他十九年間做的事不過習武,師兄們說他單純,不明世情,義兄說他缺心眼,不懂世人。可此刻,心頭的感覺卻讓他從未有過的明白,他明白容月姑娘說的“萬劫不複”是什麽,他明白師兄曾嚴肅告誡的“沉淪”是什麽……他知道蘭七是萬眾矚目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毫不起眼的人,他知道蘭七喜歡戲耍自己,他知道……可是他更知道此刻自己心頭的痛是什麽。

他看著她,目中有淚,卻不曾眨眼,輕輕的緩緩的卻堅定不移的道:“若你是男子,我與你生死結義。若你是女子,我與你生死結發。若你什麽也不是,隻要你是你,我們生死相守。若你不當我是……”胸口劇痛,仿如裂心,後邊那句卻再也無法說下去,隻是癡癡看著她,任淚如河決,任蒼天窺覽,任山巒留證。

蘭七轉頭,瞪大眼睛看著他,那麽驚恐的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然後,她猛地跳了起來,飛身而去,那急切慌亂的姿態,如畏天敵。

山崩於麵前可不變色,談笑間可殺人千百的蘭七,那刻卻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