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屁股正巧墎在越軍埋設的一顆小香瓜那麽大的地雷上,我一坐下時就聽到——就感覺到一聲細微的歎息,好像有一個小彈簧被我的屁股壓縮得很緊張,我立刻知道十分倒黴的事被我撞上了。我坐在了地雷上,那聲細微的歎息是地雷的歎息。天當中午,南方的太陽毒辣凶狠,密集的野草和灌木在我周圍蓬勃生長,嫋嫋濕氣,沿著蔥綠葳蕤的植物梢頭上升,百鳥鳴囀,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坡上盛開著一團團血一樣的杜鵑花,我軍的炮火在幾分鍾前一齊吼叫,把那個小山頭打出了好些個窟窿。我們本來是跟著炮彈往越軍的地窨子裏扔手榴彈的,我本來是背著火焰噴射器往越軍的貓耳洞裏噴射火焰的,可是,我的命運不濟,我一跤跌倒我就知道坐在地雷上了。我們是沿著火箭清掃出來的道路向山頭進攻的,但我還是坐在一顆地雷上,可見火箭排雷也他媽的不是一掃而光,世界上沒有絕對可靠的事情,你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肯定是能夠發生的事情,這才是世界。我坐在一抬腚就注定無腚的地雷上,咒罵著火箭排雷的缺德,我不是不知道我罵得沒有道理,我隻是覺得有點窩囊,所以罵人僅僅是一種發泄鬱悶的方式,並無實際意義。連美國的航天飛機都在太空中爆炸了,中國的火箭排雷漏網一個地雷有什麽稀奇。參軍前我們家一匹母騾生了一匹小騾子,我們以為這匹小騾子是個怪異,不久又聽說東村裏一頭黃牛生了一個小男孩,南村裏一隻母貓生了一窩小耗子,我們家的母騾生的小騾與黃牛生的男孩母貓下的耗子比較起來算什麽怪異呢?世界這麽大,什麽事不會發生昵?尤其是在戰爭中,什麽怪事不會發生呢?

我帶著千瘡百孔的多半個屁股來到溫泉療養院療養,我可憐巴巴地問一個很漂亮又很嚴肅因此十分可怕的小護士——當然是女的——醫生,我問(我總結了一條經驗,見了醫療單位的人一律稱呼醫生保準沒人不高興)我的屁股能長出來嗎?那個護士把漂亮的眼睛從晚報上摘下來,看了我一眼,說:世界上什麽樣的奇跡都可能發生,你聽著,晚報上說,台灣阿裏山區一個老年婦女一夜之間頭上生出兩隻金光閃閃的角。沈陽市一個姓王的青年婦女兩隻大辮子長達二米八十六公分,梳頭時要站在一個特製的高凳上,一節一節梳理。蘇聯古爾吉斯有一位婦女,肚臍眼裏經常分泌出小顆粒的金剛石。你好好洗我們的溫泉,我們的溫泉裏包含著多種人體發育必需的礦物質,沒事你就到池子裏泡著去,泡在池子裏你什麽都別想,練太極拳要意守丹田,你洗溫泉要意守屁股,你一定要堅信,我能生出屁股,我一定能生出屁股。

療養院對我特別優待,讓我和一個三0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共用一間水療室,水療室裏有兩架藤床,兩雙拖鞋,兩個衣架,兩個水療池子,地麵都鋪了瓷磚,幹淨整潔舒適。環境如此好,空氣如此新鮮,溫泉水呈杏黃顏色,似有一股蘭麝香氣。我堅信,在這間水療室裏我一定能生出個嶄新的健康的屁股。跟那麽多世界性奇事比較起來,我如果不能再生出個漂亮的屁股隻能怨我自己懶惰。我本來是有屁股的,我有過一次生長屁股的經驗,與頭上生角比較要容易得多;我的屁股還殘存著一部分,就像被砍伐的樹木,樹幹雖倒,樹根猶在,隻要營養足夠,就沒有理由不生長。

進行溫泉水療的第一天,我就和那個老紅軍混得像爺爺與孫子一樣熟。那個既漂亮又嚴肅的小護士告訴過我,這個老紅軍天真活潑,超級幽默,一點都沒有老革命盛氣淩人的架子,喜歡無窮無盡地開玩笑,是個典型的“革命浪漫主義”。我說,醫生姐姐,是不是“革命樂觀主義”比“革命浪漫主義”更確切些。小護士嚴肅地說:小男孩,小傻瓜,你懂什麽?你多大啦?我說:我什麽都懂!我十九歲零三個月啦!小護士齜牙一笑,我忽然發現她兩顆門牙很長很尖銳,我猜想她吃了至少十噸西瓜,啃瓜皮把門牙練長了。但這兩顆長門牙生在她的嘴裏顯得嚴肅活潑,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她笑的時候,鼻子上的表情極像我的媽媽。我從前線上撤下來,媽媽去醫院看我,媽媽撫摸著我的耳朵,淒涼一笑,她的鼻子上布滿皺紋。小護士笑的時候,鼻子上同樣布滿皺紋。她不笑了,鼻子上的皺紋立刻消失,嘴唇抿緊,長牙亦不見。她說:“我四歲的時候,已經背熟了自居易的《長恨歌》,那時候,你還在你媽媽的子宮裏喝羊水呢!你應該知道,”革命樂觀主義“是一種精神,”革命浪漫主義“是一種人格!去去去,找老紅軍水療去吧,見了他就叫老爺爺,然後學一聲貓叫。

她把我推出值班室,拿起電話聽筒,咯吱咯吱地撥號。電話要通,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電話裏響,我心裏酸溜溜的,恨電話裏那個男人。我抬起腿,踹了一腳值班室的門,然後一瘸一顛地走下樓梯。

在去水療室的路上我想,等我把新屁股長出來,一定要向長牙小護士展開猛烈進攻,我要跟她結婚,讓她給我生個門牙頎長、鼻子上有皺紋的兒子。

水療室裏霧氣騰騰,右邊的藤**散亂地扔著一堆衣服,右邊的池子裏有潑剌剌的水聲,我蹲下,蹲在無蒸氣的空間裏,看到一個肥大的老頭子在水療池中蛙泳。我遵照著現在是管轄著我的小護士將來要受我管轄的妻子的教導,大叫一聲老爺爺,然後,學了一聲貓叫。本來我想學的是天真的小狸貓的叫聲,叫出口來,竟變成大黑貓**的嚎叫。

老頭子吸了一口溫泉水,腮幫子鼓得像兩個小皮球,我還以為他要把水咽到肚子裏去呢,他卻把水噴到我身上,水柱筆直有力,說明他肺活量相當大。他“汪汪”叫了兩聲,惟妙惟肖的一隻小狗的叫聲。

我叫“咪嗚”,他叫“汪汪”。咪嗚——汪汪——眯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咪嗚汪汪合鳴著,我們的友誼從此開始。

小鬼,快脫衣服。他催促我。傷殘之後,我一直羞於將殘缺不全的屁股示人,事到如今,顧不上羞恥,沒有屁股是我肉體上的恥辱是我精神上的光榮,我的屁股在溫泉水裏泡泡何況是能再生的。我脫了衣服,站著,我的頭彌漫在團團簇簇充滿硫磺氣息的蒸氣裏,我什麽都看不見。我的屁股在沒有蒸氣的空間裏,那裏涼森森的,我知道這個老革命正在研究著我的屁股,我的神經外露感覺敏銳的傷殘屁股上有兩點麻酥酥的發癢,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麽搞的,小鬼?他的聲音從霧下傳來,重濁而淒楚。

被越軍的地雷炸的,真他媽的窩囊!我說,老革命爺爺,你說我窩囊不窩囊,我本來是第一流的突擊隊員,我本來是背著火焰噴射器衝在最前麵的,我本來是要立大功的,我本來是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顆抬屁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轉過身來看看我,他在朦朧中對我說。我想,站在老紅軍爺爺麵前就應該像站在上帝麵前一樣,沒有什麽可以掩飾的,於是我轉過了身。我聽到他高興地笑起來,他說:很好很好,沒把傳宗接代的家夥炸掉就有希望,革命一代傳一代,革命自有後來人。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顆地雷上,我一動也不敢動,盡管戰後我說我之所以一動不動是怕一抬屁股引起地雷爆炸,炸傷別的戰友,影響部隊戰鬥力。這樣解釋合情合理,沒人認為我是在撒謊。我確實是個勇敢的戰士,要不是坐在了越軍的地雷上,我要麽是英雄,要麽是烈士。可是我運氣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著戰友們跌跌撞撞地向敵人的陣地衝去,道路根本不是道路,他們無法不跌跌撞撞。後來,敵人陣地上響起了手榴彈的爆炸聲,響起了噴火器的瘋狂呼嘯。戰友們騰跳閃挪,如人無人之境。在強烈的爆炸聲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鴰漫天飛舞,起碼有兩個完整的越南人像風箏一樣飄起來,飄起好高好高,然後才慢慢下落。我遠遠地注視著這場戰鬥,鼻子一酸,眼淚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我也說不清為什麽要哭。

盡管有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有從洞口裏猛烈地溢出來的凶猛火焰,有流血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個奇怪的、荒唐的念頭總在我心頭縈繞:這好像隻是一次軍事演習,而不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正的戰鬥在我的心目中要比這英勇悲壯得多,要凶狠殘酷得多。我總覺得我的戰友們在下意識地重複著我們在“拔點”演習中形成的一整套動作。這一定是因為我坐在地雷上的緣故。

有一段時間我很輕鬆,那時候我麵前的光禿禿的山頭上異常安靜,陽光照在紅色的泥土上,紅色泥土瑰麗多姿。戰友們伏在一個山窪裏,都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沒有槍聲,沒有炮聲,一切都像睡著了。難道這裏真是不和平嗎?幾分鍾前,戰友們笨拙運動的身軀,戰友們背負重載腳踏泥濘投彈噴火的可怖麵孔果真存在過嗎?十幾分鍾前那一道道明亮熾熱的火箭炮彈果真劃破過南方沉鬱的天空嗎?我的屁股下果真坐著一顆一抬即炸的地雷嗎?

我甚至就要悠閑地、像我在家鄉牧牛時那樣從牛背上跳下來一樣從地雷上跳起來,但這時,伏在窪地裏的戰友們慢吞吞地爬起來,他們一個個被炮火硝煙熗黑了臉,他們的迷彩服破破爛爛,周身沾著爛泥,他們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蹌蹌,慌慌張張,好像隨時都會摔倒的樣子,原來即便是勝利者的撤退,也不像電影上演的那樣從容大方。這時,我恍若夢醒,知道戰鬥已經勝利結束,我們摸爬滾打吃盡千般苦頭演習過的這場拔點戰鬥像閃電一樣結束了,而我,竟然還別別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

清醒過來的越軍開始往山頭上開炮,他們知道躲在掩體裏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吸,所以他們毫無顧忌地炮轟著自己的陣地。彈片疾飛,把空氣撕扯得裂帛般響。散開!散開!我們突擊隊的隊長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他戴著花花綠綠的鋼盔,臉龐顯得很短。一顆炮彈在離地一米處爆炸,三個戰友飛上了天,我們隊長身體瘦弱,所以他飛得最高。後來我想,這個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論未必正確。我們隊長生前曾批評我喜歡亂下結論,我說我學過形式邏輯,我們隊長說形式邏輯學得二五眼比不學形式邏輯還要可怕、可惡、可恨。

①在同樣的爆炸氣浪衝擊下,身體重量最輕的人飛得最高。(大前提)

②我們隊長身體瘦弱。(小前提)

③所以他飛得最高。(結論)

我查閱了形式邏輯辭典,知道我犯了若幹錯誤。我感到我對不起隊長,他可是大學中文係畢業的,他的邏輯嚴密,像鋼鐵長城一樣無法突破。為了哀悼隊長,我深刻地對照檢查我的邏輯錯誤。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換了概念,“身體瘦弱”,並不一定“身體重量最輕”。進一步討論,外觀上瘦弱並不一定本質上瘦弱,我們隊長的瘦弱僅僅是外觀上瘦弱,他跑起來比野兔子還要快,他在單杠上像風車一樣旋轉,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經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斷過,他吃飯從來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們認為他吃鋼錠拉鐵水,吃石子拉水泥,我們隊長其實是鋼筋鐵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記了風向、地勢、角度諸因素。

我們的隊長在爆炸氣浪中飛快地上升,是我親眼看到的。他的四肢優雅地舒展著,他的臉上陽光燦爛,他的迷彩服上五彩繽紛,鮮紅的血珠像一片片飄零的花瓣輕俏下落。我認為隊長是一隻從烈火中飛升起來的金鳳凰,他的羽毛燦爛,他一定是到太陽裏去叼金子去了,這是我奶奶在淒涼的星光下多次講給我聽過的故事,那時候夜深如海,籬笆上蟈蟈嗚叫,清淨的露珠從星星的縫隙裏滴下來。我堅定不移地認為,沉重地落下來,摔在泥濘裏的不是我們隊長,或者,那僅僅是我們隊長的軀殼,我們隊長的靈魂已經飛升,輕颶飛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麗非凡。

隊長飛升上天那一瞬間,我忘記了屁股下坐著的地雷c我像灌木叢中被驚起的麻雀,斜刺裏射向我們隊長,我的嘴裏還高叫了一聲隊長。隊長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雖然隊長經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屁股,但我還是認為隊長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我跳得也很高,我隻是感覺到屁股上被猛托了一把,然後天空和大地調換了幾次位置。我一頭紮在野草裏。

真的,老紅軍爺爺,不是騙您,我本來是可以立大功當大英雄的!我**裸地站在老紅軍麵前,好像站在上帝麵前一樣。

他說,小鬼,戰爭嘛,戰爭中什麽怪事都有,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一二。師一個戰士把一顆子彈打進了一個日本士兵的槍口裏,你信不信?我被一顆子彈把傳宗接代的工具打掉了,你信不信?你快進池裏去泡著,讓你的屁股慢慢往外長。

我戰戰兢兢爬進滾燙的溫泉水,屁股又痛又癢,額頭上汗水淋漓。

躺在池裏,我和老紅軍處於同一平麵上,溫泉裏升上去的霧氣如同旋轉的華蓋,籠罩在我們頭上。我看著老紅軍,他有一顆又大又圓的頭顱,鼻子通紅,眼睛明亮,閃爍著智慧狡猾之光。他在水裏俯著,手刨腳蹬,酷似蟾蜍遊泳。

我的屁股上熱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長牙護士讓我意守屁股生長屁股的叮囑,便意守屁股,幻想著屁股像出土的竹筍一樣滋滋生長。但越是意守屁股,它越是疼痛,發麻發癢。老紅軍孜孜不倦地練著蛙泳,我猜想這是他發明的一種水中健身體操。

我把意念從屁股上移開,問老紅軍:老爺爺,您會遊泳嗎?

他操著一口濃重的閩南話說:會遊泳?會遊泳早就淹死啦。

老紅軍對於戰爭的回憶支離破碎,但滔滔不絕。他說過草地前夕,他們渡過一條河,河水滔滔,河名阿壩。隊伍過河時,正值河水暴漲,過河的戰友們起碼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個水性極好的連長,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紅軍說連長沉下去前回頭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間河邊剩下寥寥幾個人,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全是六神無主,心慌意亂的樣子。他坐在河邊草地上,望著滾滾的河水,想起了家鄉,想起了剛剛被淹沒的連長在河裏洗澡時的情景。後來他想起了幹糧袋裏還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麥,肚子咕嚕嚕響。河裏水聲響亮,他連狗刨水也不會,下河必死無疑。淹死了也要做個飽鬼,他說,我從幹糧袋裏抓著青稞麥咀嚼著,越嚼越香,越嚼越餓,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後來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後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頭看到沒過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著青稞麥。一抬頭看到紅日西沉,幹糧袋都翻過來了,下河的時候到了,這時奇跡發生,河裏的水突然跌落,遠處的河麵上露出了一座木橋,我們都從河邊草地上蹦起來,剛吃了青稞麥,渾身是勁,飛跑著過了橋,去追趕隊伍,這時後悔著不該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麥都吃光。你們現在打仗,大米白麵隨你們吃,好槍好炮隨你們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擊”!

他停止蛙泳,從水池子裏爬出來,站在白瓷磚鋪成的地麵上。我看到了子彈留給他的痛苦疤痕。他意識到了我看到了什麽,他說:這就是戰爭,沒有那麽浪漫,戰爭不浪漫,革命是浪漫的。你小子丟了一瓣屁股,是馬克思看你年輕。

過了河,追了一晚上部隊,追上了。第二天早晨餓得就不行了,野菜樹皮都被前邊的隊伍吃光了。當然當然,你說的也對,有時前邊的隊伍也留給後衛部隊一些糧食,有時餓急了就顧不上了。

我是五軍團,軍團長羅炳輝,從奴隸到將軍,羅胖子,那匹馬被他騎得瘦骨伶仃。羅炳輝過河時差點淹死,是拽著馬尾巴掙紮到對岸的。

聽到他說起羅炳輝這個赫赫戰將,我心中崇拜的英雄,竟然差點淹死,那麽狼狽,我的感情上難以接受,便從池中折起身,怒吼:你侮蔑紅軍!

你見過紅軍嗎?

見過。

在什麽地方見過?

在電影上。

電影是革命浪漫主義,不能信的。

老紅軍嚴肅地教育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麽雅致,那麽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我說這是毛主席的話,他說是毛主席的話,毛主席過草地時躺在擔架上讓人抬著走,頭發老長,臉皮灰黃,毛主席也餓得肚子咕轆轆響。我問他聽到毛主席的腸子咕轆轆響了嗎?他說昕到沒聽到都一樣,反正毛主席過草地時也餓得半死不活。

老紅軍索性不進池子了,光溜溜地站在我的水療池邊上,像話劇演員一樣為我表演著他在過草地之前的革命曆史。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理,因為真理都是**裸的,老紅軍就是**裸的。

頭天過了阿壩河,第二天,被饑餓折磨著,滿街找吃的,像一條餓瘋了的狗。草根樹皮都被吃光了。找老百姓?在中央蘇區還可以,可是我們失敗了,我們在撤退,國民黨誣蔑我們青麵獠牙,殺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進我的鼻孔,我循著味道前行,曲曲彎彎,左拐右拐,來到一個馬廄。我們的衛生隊長正用一盤手搖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麥。我使勁地搐動著鼻孔,湊到石磨前,沒話找話地說:衛生隊長,您磨炒麥?衛生隊長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說話。我說衛生隊長炒麵一定比炒麥好吃吧?衛生隊長低頭搖磨,不理我。炒麵的香味像小蟲子一樣在我的鼻孔裏爬,在我喉嚨裏爬。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麵掩到口裏,炒麵嗆得我連聲咳嗽,我雙手捂著嘴,生怕把炒麵浪費掉。咳嗽平息,炒麵進肚,饑餓更加強烈,我望著衛生隊長,衛生隊長也望著我。我的眼裏流出了眼淚,衛生隊長的臉神經質地抽搐著。

我站起來,晃晃蕩蕩地向馬廄外走去,我聽到了阿壩河裏澎湃的水聲。身後有腳步聲,是我們衛生隊長,他拍了一下我的肩頭,說:同誌哥,不是我小氣,你知道,有那把炒麵,我也許就過了草地;沒有這把炒麵,我也許就過不了草地。

我知道衛生隊長說得不錯,關鍵時刻,一把炒麵就能救一條性命。

我一把炒麵也沒有,我的幹糧袋翻了個底朝天,草地茫茫無邊,我是注定過不去啦。突然,有個人跑來對我說,八連在西村起出了一窖糧食,還沒分配。我想起八連的指導員胸口受傷那天,是我把他從火線上背下來的,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跟他要糧,跟誰要糧?

我飛跑到八連,找到指導員,拍著空空的幹糧袋說:指導員,您救我一命吧!

指導員把我帶到糧囤邊,我急急忙忙脫下一條單褲,把褲腿紮緊。指導員摘下我的幹糧袋,當著兩個持槍護衛糧囤的戰士,用一隻小搪瓷碗往我的幹糧袋裏裝糧食,他用一塊小木板,把每一碗糧食都刮得平平的。一碗兩碗三碗,六碗七碗八碗。兩個站崗的戰士目光灼灼,使我脊背一陣陣發涼。裝了八碗後,指導員說:行嘍,同誌,不能多給你啦!指導員轉過身去跟兩個站崗的士兵說話,趁著這個機會,我又趕緊盛了一碗糧食裝進了幹糧袋。

溫泉水涼了,水療室裏霧氣消散,老紅軍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我說,老革命,快披上衣服,防止感冒。

他說,我從來不感冒。你聽我說,我要用親身經曆過的鐵的事實,粉碎你頭腦中的虛假革命浪漫主義觀念,幫你樹立真正的革命浪漫主義觀念。

他跳進池子,拔掉塞子,放掉涼溫泉,換上熱溫泉。他讓我也換水,他說水不熱血液不循環,要生出新屁股比登天還難。

蒸氣重新升騰起來,在我們頭上盤旋如華蓋。泉水滾燙,灼人肌膚,我的屁股早已喪失知覺。我用手摸了一下它,似乎比初入池時膨脹了一些,我的心頓時被希望之光照亮了。

老紅軍像一條隱匿在泉水中的大娃娃魚,說話聲如同從遙遠的洞穴中傳來。他說,貴州苗山地區的茅坑特別深,掉下去要淹死的。我們到達那裏時,老百姓也跑光了。夜晚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的班長要去拉屎,又怕掉進茅坑,他點起一把稻草,舉著,像舉著火炬照耀道路。他光顧腳下,忘了頭上,頭上是低矮的草棚,早就點著,風隨火起,一片刮剌刺的火光,照得半山通明。第二天集合,我們都坐在地上,班長就坐在我前邊。軍團保衛局長訓話,訓完話就問:昨夜裏是誰弄起的火?我們班長站起來說:報告局長,是我不小心弄起的火。

軍團保衛局長盯著我們班長看了一分鍾,他的眼睛藍幽幽的,滿下巴的黑胡子紮煞著,十分威嚴。我們班長滿臉愧疚地站著。

軍團保衛局長低沉地說:把他捆起來!

保衛局裏兩個幹部走進隊伍,把我們班長扭著胳膊拉出去,用繩子反剪了背,我們班長掙紮著,吼叫著: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保衛局長說:拉出去,槍斃!

班長帶著繩子跪倒,哭著喊叫:局長,我參加革命五年多,身經百戰,大功小功都立過,大錯小錯都犯過,饒了我吧,讓我戴罪立功,讓我北上革命……

保衛局長一劈手,那兩個幹部把我們班長拉到一片草地上,讓我們班長站著,他們退後三步,兩人好像互相推讓著,顯出十分謙虛的樣子。後來,一個幹部閃開,另一個幹部拔出手槍,瞄準我們班長的後腦勺開了一槍。班長一頭栽倒,兩條腿在草地上亂蹬崴。那兩個幹部低垂著頭,提著手槍,無精打采地走過來。

槍聲一響,我心裏一陣冰涼,前後不到十分鍾,我們班長就完蛋了,死前連一句口號都沒喊,死後隻能蹬崴腿,像條狗一樣窩囊。

班長的背包就在我的膝前,班長的破了邊的大鬥笠靠在背包上。鬥笠上四個鮮紅大字,一顆耀眼紅星。我和班長都是中央紅軍。

隊伍繼續前進,我們班長就伏在那裏,背上蒙了一張白紙布告。

為什麽要槍斃班長?我怒吼著,身體在池水中像鯉魚一樣打了一個挺,屁股無有,動作不靈,頭頸入水,一口溫泉灌進喉嚨,溫泉水有一股濃烈的硫磺味,麻辣著我的口腔和喉嚨。

他罪不該殺,頂多給個警告處分!你們這些紅軍幹部太殘酷了。

小鬼,你的“虛假革命浪漫主義”根深蒂固,一時半晌難以消除,你聽說過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嗎?

馬謖失了街亭,罪大惡極;班長燒了間草棚,算個什麽?

小鬼,國民黨到處宣傳共產黨殺人放火,苗民懼怕,躲到山上,夜裏草棚火起,苗民們一定在山上觀望,這不正應了“殺人放火”的說法嗎?所以保衛局長從革命利益出發,槍斃了我們班長,這個決定是英明的。

我泡在滾燙的泉水裏,心裏競像冰一樣涼。

老紅軍滔滔不絕地說著,但聲音愈來愈模糊,好像池塘裏沼氣上升的聲音。我頭上冷汗不斷,我意守屁股,屁股,當我在穿衣鏡上第一次看到我傷愈後的猙獰屁股時,我怪叫了一聲。我痛恨越南人為什麽不把地雷造得大一點。躺在泉水裏,如同趴在擔架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幾個月裏一直十分倒黴地趴著,當我失去了屁股時,我才意識到屁股的重要意義。沒有屁股坐不穩,沒有屁股站不硬,人沒有了屁股如同丟掉了尊嚴。我躑躅在大街上,看到裹在牛仔褲裏那些小蘋果一般可愛的屁股,心裏酸溜溜的,那股酸溜溜比從護士電話筒裏傳出來的男人聲音更強烈。護士有兩個頎長秀美光潔如玉的門牙,有一根布滿皺紋的鼻子,什麽時候她才能給我生一個門牙頎長鼻子上布滿皺紋的兒子呢?這當然是幻想,幻想是一個人最寶貴的素質……正當梨花開遍天涯河上飄著柔縵的輕紗喀秋莎!喀秋莎像一道道賊亮的銀蛇,飛向光禿禿的紅土山頭,山上塵泥飛舞,硝煙彌漫,那時候我屁股上的神經高度緊張,我把身上的武器彈藥卸下來,正欲飛身一躍時,我們隊長已經飛上了天,另一個戰友被攔腰打成兩段,彈片呼嘯著從我頭頂上掠過,擊中了一隻驚慌逃竄的飛鳥。我們的迷彩服比美國兵的迷彩服還要漂亮,老紅軍對這身迷彩服極端反感,我們隊長認為迷彩服最能顯示軍人風度。老紅軍說他被子彈打掉傳宗接代的工具之後,曾要求連長補他一槍,連長踢了他一腳,並給了他一個留黨察看處分。我姐姐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她要我陪她跳舞,我說走都走不好,還跳什麽舞。她說她想瘋狂地跳瘋狂的迪斯科,我說你自己跳去吧,她跳去了,我坐在沙發上抽“鳳凰牌”香煙,喝“青鳥牌”汽水。煙霧繚繞中,我們隊長飛向太陽,他的羽毛上金光燦爛。我的女朋友渾身顫抖,手指叭叭地剝著“榧子”,她的瘋狂扭動的屁股上表情豐富。我起身走出舞廳,走上大街,街上細雨霏霏,汽車的尾燈射出的光芒像彩色的霧一樣飄搖著,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女人啦,她用她豐滿生動的屁股嘲弄我,她當我的麵大跳迪斯科就如同對著我的額頭放了一個響屁,臭氣衝天。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一個中年人走到我身邊,嚴肅地說:根據市政府規定,隨地吐痰者罰款五角。我說我吐的是唾沫!他說唾沫和痰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付給他一元錢,他說找不開錢,我靈機一動,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說一口五角,兩口一元,甭找了。他說:根據市政府規定,對衛生監督人員進行侮辱詬罵,罰款五元!我憤怒地罵:他媽的!他說:十元!你再罵,罵一句十元!我說:大叔我錯了,我隻有五元一角錢,給您五元,剩下一角我還要買車票回家。他通情達理地說:行啊!他遞給我一張發票,我說不要,他說拿著吧,讓你們領導給你報銷去。

我的屁股在溫泉裏飛速生長著,這是我的美好願望,世界這麽大,隻要有決心,什麽人間苛跡都可以創造出來。沒有人可以有人,沒有槍可以有槍——這是老紅軍說的,沒有屁股可以生出屁股——這是長牙小護士說的。在溫泉裏,我幾乎要睡著了,也許我已經睡著了。我開始做夢,夢境紛紜,隻記住我的新生的屁股如新出籠的饅頭一樣白淨鬆軟,我向長牙小護士求愛,長牙小護士說:哎呀呀,你這個毛頭孩子,我兒子都快一米高了,同誌,你動手晚了點!

我難過地哭起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小鬼,你怎麽啦?老紅軍披上浴衣,對著走廊大叫:護理員!

革命浪漫主義與虛假革命浪漫主義的根本區別在於:前者把人當人看,後者把人當神看;前者描畫了初生的嬰兒,不忘記不省略嬰兒身體上的血汙和母親破裂的**,後者描畫洗得幹幹淨淨的嬰兒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母與子臉上都沐浴著天國的光輝。革命浪漫主義者講述了長征途中一件真實的事情:一個團政委晚上喝了酒,醉眼蒙嚨地摸進女戰士的宿舍。宿合裏並排睡著二十個女戰士。團政委剛點著燈,就有一股涼風把燈吹滅,剛點著就吹滅。點著,吹滅;點著吹滅……管理處長在遠處看到女兵宿舍裏的燈明燈滅,便大聲喊叫:你們幹什麽,鬧鬼了嗎?——這個故事好熟悉,我於是懷疑革命浪漫主義者也是個二道販子。

我問老紅軍:長征路上,你摸過“夜老四”嗎?

他說:摸你媽的鬼喲,人都快餓死嘍,還顧上去摸“夜老四”!

我問老紅軍:為什麽長牙護士稱你為“革命浪漫主義”?

他說:我愛唱歌。

我陪同著老紅軍走在療養院落滿了金黃梧桐葉的水泥路上,白頭疊雪,紅日西沉,療養院裏飼養的白唇鹿和扭羚羊踏著落葉跑來跑去,山下陽光溫暖,山上,在古老的烽火台左右的山峰上,白雪閃爍著滋潤的寒光。老紅軍拉開蒼涼的嗓門,唱起了據說是過草地時的流行歌曲:

牛肉本是個好東西,

不錯呀!

吃了補養人身體,

是真的!

每天隻吃四兩一,

不錯的!

多吃就會脹肚皮,

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