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我從外地趕回高密東北鄉與家人團聚。進了家門,屁股尚未坐穩,父親好像極平淡地說:“你八叔來信了。”

我站起來。

我們家是八十年前從縣城遷到這窮地方來的c據父親說,我的曾祖父與人打官司輸光了家產,不得不搬遷。曾祖父生了三個兒子,我爺爺是老二,爺爺的哥哥——我的大爺爺——就是八叔的父親。父親這一輩堂兄弟八個,八叔是大爺爺的獨生兒子。八叔十七歲時娶了媳婦,那是一九四六年。第二年,為逃避“土地改革”,大爺爺一家跑到青島避難,國民黨軍隊撤退了,八叔失蹤了。從此就沒了音訊四十多年。“**”中,學校裏曾逼著我們交待八叔的下落,我們如何能知道?後來學校裏說八叔在台灣當國民黨,要我們劃清界限。我們誰也說不準這八叔是死還是活,但他的影子卻死死地糾纏看我們,讓我們不愉快。

母親曾對我們說過八叔的模樣和形狀。在我的印象裏,他似乎有一張圓圓胖胖的臉,嗓音有點沙啞,頭發黃黃,眼兒細細,很和善的樣子。在那些遙遠冬天的夜晚,母親在油燈下做針線活兒,院子裏響起了“嚓啦嚓啦”的腳步聲……

“老八來了,”母親抬起頭,把縫衣針放到頭發上蹭著,對就著燈光看閑書的父親說:“他走路總不抬腳,費鞋的老祖宗。”

父親眼不離書,說:“大伯今早晨在藥鋪裏說,年前要給老八娶媳婦。”

母親悄聲問:“聽說大伯跟親家母相好?”

父親厲聲道:“胡說什麽你!”

一語未了,八叔推門進來,笑眯眯地問:“大哥大嫂,吵架嗎?”嘴裏說著話,手早伸到母親背後去摸我大哥的餅幹。母親說:“老八,你羞不羞,就要娶媳婦的人啦,還搶你侄子的幹糧!”八叔嘻嘻地笑著,咀嚼著幹糧,呼嚕呼嚕地說:“沒搶他的奶子吃算我客氣!”母親臉紅著,罵父親:“你還不掌他的嘴!”父親說:“嫂嫂小叔子,親嘴摟脖子!”母親罵道:“你們兄弟們,沒個正經貨!”八叔伸手去摸正在睡覺的我大哥的肚子。母親說:“老八,你安穩坐著行不行?弄醒了他你抱著!”八叔說:“我抱著我抱著。”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脫了那雙蒲草編成的大鞋,盤腿上了炕。父親說:“老八,大伯要給你娶媳婦啦!”八叔樂了。母親說:“看恣得那樣,嘴都合不攏了。往後小心著你,再敢油嘴滑舌沒正經我就找個人整治你!”八叔說:“她敢!她敢對我扇翅膀,我不打她個皮開肉綻才怪了。”母親說:“去去去!這才叫‘光棍漢打老婆覓漢打驢’,等俺那仙女般的弟媳婦一來,早像塊糖一樣化了!”……

“一眨巴眼就是四十三年……”父親感慨地說。

“信在哪裏?”我問。

“在你小姑姑那裏,”父親說,“你別去要著看嗬,怕人呐。”

我說:“現在政策變了,不搞階級鬥爭了,怕誰呢?”母親晃著花白的頭說:“怕你八嬸與盼兒知道唄。”說完了這話,母親嘴邊顯出了很多皺紋。

立刻,雖然蒼老了但依然清清爽爽的八嬸就仿佛站在我的麵前了。在她的身後,還站著兩個小夥子。一個年紀大些,個頭矮小,紫紅臉膛,兩扇大耳朵,唇邊生著稀疏的黃胡髭。他就是盼兒。盼兒究竟是不是八叔的親骨肉,家族中一直有分歧。母親說盼兒的相貌雖不像八叔,但那沙啞的嗓音卻像。聽說大爺爺臨終前曾放出口風,說盼兒的小姨在青島與八叔粘糊過一段,盼兒有可能是八叔的種子。八叔的小姨子是一個紫紅臉膛的小個女人。站在八嬸身後的另一個小夥子身材高大,方臉闊口,儀表堂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兩隻漂亮的大手。他是八嬸的私生子,名字叫熬兒。盼兒和熬兒都已娶妻生子,他們的孩子都姓八叔的姓——“管”。

第二天上午,大哥也從外地趕回家。吃過午飯,母親說:“看看你們大奶奶去吧,聽說她病得不輕。”

大奶奶家住在東胡同裏,原有三間舊草房,後來又在西頭接上了兩間,一圈土牆圍成院落。每年夏秋,土牆上爬滿扁豆蔓,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盛開著。院子裏有一棵梧桐樹,樹下年年必種一架絲瓜。大爺爺在世時,常坐在樹下為人切脈診病,大奶奶則在旁邊搓製梧桐子般大小的黑色丸藥。

我跟大哥進了屋子,小姑姑跟我們寒暄了幾句。她滿臉倦容,說話沒有往常那般響亮,那般斬釘截鐵,那般滔滔不絕。小姑姑是個能幹的女人,她從小跟大爺爺學醫,現在也算是鄉裏的名醫,求她的人很多。八叔不在,八嬸不見容於公婆,搬回娘家村裏居住,贍養老人的事兒實際上全落在小姑姑的肩上。

大奶奶閉著眼躺在炕上,麵孔有些浮腫。炕前立著一根支架,架上吊著鹽水瓶子,小姑姑正給大奶奶滴注。大奶奶不停地移動插著針頭的右手,小姑姑側身坐在炕沿上,攥住大奶奶的手脖子。說心裏話,我對大奶奶沒有好感。她過日子太摳,非常貪財,不合得給人家吃。八嬸就是不堪她的虐待才搬走的。有好幾次,我去她家,正碰上吃飯,桌上有肉,見我進來,她立刻把肉碗藏到桌子下去。這些小孩子一樣的把戲令家族中人人討厭她,大爺爺也看不慣她。大爺爺曾對我說:“你們要來看我,你大奶奶就是那種窮賤毛病,一輩子也改不了。”她已經八十多歲,滿頭銀發,躺在炕上熬著她最後的歲月,無論她從前怎麽樣地傷過我們的心,我們也沒有恨她的理由了。她的右手被攥住,便把左手抬到胸前,沿著被子邊幾摸來摸去。那隻生滿褐斑的老手宛若一隻盲眼的小獸,在嗅著什麽味道,仿佛它正在懼怕著什麽東西似的。

大奶奶一邊摸索著,一邊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念叨著什麽。我們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心靈感應”之類東西,八叔在台灣一定會心痛吧。毫無疑問,大奶奶是一個非常不幸的母親。

小姑姑在我們的沉默中紅了眼圈,她說:

“你們八叔有信了。

我說:“聽俺爹說了。”

小姑起身,從櫃子裏摸出信給我們看。信很簡短,沒有特別的話,信紙裏夾著一張彩照,照片上有一個穿西裝紮領帶臉龐長大的老男人和一個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嬸了——與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個男人與我想象中的八叔相差太遠了。

小姑姑眼淚汪汪地說:“你八叔這一輩子不容易……你大爺爺生前算過卦,說你們八叔還在,果然還在呀……你大爺爺一輩子沒幹過壞事,報應啊……”

小姑姑又給我們說她接到信時渾身都涼了,哭一陣笑一陣。又說把八叔的消息給大奶奶一說,大奶奶把正涮著的碗往鍋裏一摜——

“放屁,放屁!”大奶奶揮舞著炊帚,髒乎乎的刷鍋水淋了小姑姑滿臉。她罵了兩句,嗓音突然低落,渾濁的老淚湧流著,呢呢喃喃地說,“我沒有兒子……一輩子沒生過兒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說著,哭著,“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這是您孫子,這是您孫女兒……”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遠遠地送到光明裏,看著看著,擎著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斬斷的樹枝一樣折下來,整個人也如同一堵牆向後倒去……

其實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歎息著說:“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難,最苦命的是我……”

哭夠了也說夠了,小姑姑用毛巾擦著通紅的眼皮,叮囑我們:“你們八叔有信的事,咱們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張揚出去。”

我說:“其實沒事,海峽兩岸已經開禁,許多老兵都回來探親了,八叔遲早也要回來。”

大哥踢了我的腳一下,站起來告辭。

走到梧桐樹下時,八嬸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現在我的麵前。

八叔的婚禮定在臘月十六日舉行。那天果然是個好日子,紅太陽冒出來時,樹上的白霜閃爍出美麗光彩。親戚們頭天就來了,大爺爺家住不下,就擠到我們家。那時候沒有我,大哥剛三歲,穿著新衣新帽,在院子裏追麻雀。大哥追趕一會兒麻雀,聞到了從大爺爺家飄出來的熟麵條味兒和白菜炒豬肉的味兒,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氣從大爺爺家門上撲出來,彌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氣裏。渾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來了,他招呼親戚們去吃麵條——新婚早晨闔家吃麵條,並挾走了我大哥。

大哥說八叔結婚那天早晨,前來吃麵條的人足有一個連。大奶奶黑著臉站在鍋灶旁邊,一副極不高興的樣子。

母親說大奶奶太摳門兒。兒子結婚的大喜事兒,競擀了些摻紅薯的雜麵條兒,煮出來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樣。如果是窮也罷了,明明有十幾石麥子在廂屋裏囤著,硬是不舍得給人吃。

大哥是我們這一輩裏第一個男孩,全家珍貴著,慣出了他很多小性子。大奶奶端給他一碗雜麵條,他耍脾氣不吃,哭著要白麵條吃。大爺爺正在藥鋪裏跟人喝酒,聽到大哥的哭聲,便帶著三分醉意過來,問了幾句,明白了端詳,雙眼立刻發了綠。他狠狠地瞪了大奶奶一眼,罵一聲:“狗食!”然後,撩撩袍子彎下腰,端起一盆雜麵條,大步走到豬圈外,隔著土牆,把麵條倒進豬圈裏。大家都被大爺爺給嚇愣了。大爺爺隻手提盆進屋,將盆往鍋台上一摜,對著大奶奶吼叫:“給我重擀!用白麵,用最好的白麵!”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大爺爺抄起一根擀麵杖衝上去,立刻被人們拉住勸說:“大掌櫃的,別發火,別發火。”大爺爺用擀麵杖指著大奶奶吼叫:“你給我滾起來,要不我休了你!”大奶奶怔了怔,低聲嘟噥著什麽,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腚上的土,斜眼看看大爺爺,依然嘟噥著,走到麵缸前,揭了缸蓋,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麵,大奶奶的淚珠兒一串串落下。母親說她是哭她的白麵,不是哭別的。

總算打發了眾人的肚子,大奶奶又跑到豬圈裏去哭。哭什麽?哭那盆雜麵條兒。大家又好氣又好笑,一旁嘀咕著:天底下怕是找不到這號的娘!

正圍著豬圈鬧哄著,就聽到大街上鑼聲鏜鏜響,喇叭嗩呐聲也悠悠地傳過來。有人喊:“來了!”於是大家便不再管大奶奶,一窩蜂擁上街頭看熱鬧。遠遠地望到兩乘轎子——一藍一紅——從街那頭顫悠悠地飄過來。轎前有一班吹鼓手吹奏著喜慶樂曲,十幾個半大孩子高擎著旗牌傘扇,竟有些威風生出來。走近家門時,隊伍移動緩慢,轎夫們都雙手抱著肩膀頭,腳下踩著四方步,顯示瀟灑姿態。轎杆顫悠悠,轎子如在水上漂流。八叔自己把轎簾掀起來,看外邊的人也讓外邊的人看他。母親說八叔穿長袍,戴禮帽,披著紅,簪著花,坐在轎子裏甜蜜蜜地嬉笑。在街上顯擺夠了,轎子落在大奶奶家門口。我奶奶和三奶奶死拖硬拽把大奶奶從豬圈裏揪出來。大奶奶滾了一身豬屎,渾身散出髒氣。我奶奶和三奶奶剝皮般為她脫掉髒衣服,又急匆匆地為她換上幾件幹淨衣裳。

我奶奶和三奶奶把大奶奶架出來準備受新郎新娘禮拜,母親和四嬸把八嬸從轎子裏攙出來。有調皮男人擠過來挑起裙邊看新娘的腳,並喊:“好大腳!”母親說:“腳大踩四方!”人群中發出哄笑。大哥說他看到八嬸腰間懸掛著一麵銅鏡,閃閃發光,不知有何講究。後來才知道這叫作“照妖(腰)鏡”,是連同轎子一塊賃來,用過即還給人家。

拜天地時,八叔花拳繡腿,好像故意出洋相,逗得人們捂著肚皮笑。拜過天地又拜高堂,大爺爺端坐受禮,滿臉威風,一副大人物氣派。大奶奶側著臉,把嘴咕嘟老長,好不高興的模樣。母親說八嬸身上發散著一股甜絲絲的香氣,好像新蒸出來的白麵饅頭。因為這味道,使母親對八嬸充滿了好感。母親感到八嬸的手涼森森的,暗暗思忖是什麽原因使新人的手這般涼。繁瑣的禮節終於進行完畢,母親和四嬸把八嬸領到洞房上了炕,蓋頭紅布也在這時揭了。母親說揭開蓋頭紅布時她吃了一驚。八嬸粉紅臉皮,細長眉毛,一雙漆黑單眼皮兒大眼睛,嘴巴很大,兩個嘴角上翹,彎勾月兒樣,唇色鮮紅,肥肥的。母親說八嬸五官單獨看都不是標準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張臉上,卻生出別樣的雅致別樣的光彩。八嬸是真正的細高挑兒身材,到老也不見臃腫。她說起話來輕言曼語,脾氣溫順,一點也不張狂。八嬸在炕上坐定後,大奶奶拉著一張長臉,端上來一張紅漆木盤,緊接著上來茶水和點心,點心存放時間太久,有一股黴味兒。母親說大奶奶一進來,八嬸的手指就不知該彎著還是直著,好不自然的樣子,大奶奶卻惡狠狠地盯著兒媳的臉,好像有深仇大恨。八叔鬼鬼祟祟探進頭來,被母親轟了出去。下邊鍋灶裏不停地燒著火,炕熱得烙人。八嬸坐的炕頭尤其熱,母親看到她不停地挪動屁股,便說:“妹妹,墊上條被子吧。”

八嬸點頭,表示同意母親的建議。她剛要欠起身來,就聽到炕席下一聲巨響。八嬸從炕頭蹦起來,粉臉灰白,掛著清汗珠兒。洞房裏硝煙彌漫,母親和四嬸也驚得張嘴結舌。新炕席崩破了一個洞。八嬸的屁股也受了點傷。外屋的女眷們聞聲趕來,經研究,爆炸物係一外裹牛皮紙、內裝黃色炸藥和碎玻璃的紙炸炮,一摔、一擠、一壓都會響,過年時孩子們摔著玩。按習慣,新媳婦的新炕由大伯子來鋪,八嬸的炕是父親鋪的。大奶奶一看嶄新的炕席被炸破,怒火衝上頭。在炕下跳著高兒罵我父親壞了良心。大伯子不能進入弟媳的房子,父親站在窗戶外大聲分辯著。父親說也許是小孩子把炸炮扔到草垛上,他拉草鋪炕時帶了進來。大奶奶不依不饒,一口咬定是父親存心使奸行壞。最後還是大爺爺來為父親解了圍,大爺爺說有點響聲比沒有響聲吉利。母親說她心如亂麻,仿佛看到了這家人七零八落的下場。

幾十年後,八嬸苦笑著對父親說:“大哥喲,你也是個好樣的,往兄弟媳婦炕頭上埋炸彈!”

父親也苦笑著說:“本來是想跟老八開個玩笑的,沒想到鬧出了大亂子!”

母親說八嬸結婚第二天早晨,大奶奶就從雞窩口搬來一塊捶布石,放在八嬸炕前,又拎來一把鐵錘,端來一盆沾著點紅肉星星的豬骨頭,冷冷地說:“閑著也是閑著,找點活兒給你幹。把這些豬骨頭砸成泥,搓蘿卜丸子吃。”母親說大奶奶太刻薄了,新媳婦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灶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在她手裏竟改了。人家穿著一身綾羅綢緞,你讓幹點別的也好,可競讓砸肉骨頭!母親和眾妯娌去看八嬸,一撩門簾,就看到八嬸在屋子裏邊砸骨頭邊流眼淚,濺起的骨頭渣子把她的新衣服都弄髒了。

大奶奶病情日漸沉重,看情形是挨不過春節了。八嬸早就趕來,在床前日夜守候著。

臘月二十三日,盼兒開著一輛拖拉機來了,說是來接八嬸回去“辭灶”。因為大奶奶家那條胡同很狹窄,無法掉轉,他便把拖拉機停在我家門口。停車後先到我家,見到我和大哥,他很親熱地笑起來。我以“哥”稱呼他,但心裏略感別扭。他穿著一件皮大衣,戴著一頂狗皮帽子,手上滿是凍瘡卻沒戴手套。

他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瓶白酒,說是送給父親過年喝。父親推辭著,但還是接了。坐在炕沿上,他抽著煙,雪白的煙卷兒與他烏黑的手形成鮮明的對照。每年春節,他都跟著八嬸回來上墳祭祖,一般是年除夕下午來,初二晚上發完“馬子”趕回去,年年如此,從不耽擱。可以想象愈老愈古怪的大奶奶如何對待他們,但他們依然來。

我曾經對父親說,要是我決不來!圖什麽?父親歎息道:還不是為了找個歸宿,讓外邊人看著,知道他們是咱老管家的人,要不兩個孩子不就成了野種?我說野種又有什麽不好!父親說:事情不是那麽簡單,你八嬸是個有心計的人。

盼兒悶悶地抽著煙。大家都感到壓抑。父親長歎一聲,說:“盼兒,我對你說了吧,你爹有信了。”

悶了半天,盼兒說:“我早就聽到風聲了,小姑姑也是看差了秤,包著蓋著幹什麽!沒有爹我也活了四十多歲。難道下半輩子沒有爹我就活不下去了?俺奶奶怎樣對待俺娘們,你們也都看到了,都是俺娘癡心,不是為著她,我來這兒幹什麽?為了那兩碗不成不淡的爛餃子?大伯,您得為俺娘爭公道!”

說完,盼兒起身去東胡同看大奶奶,我和大哥把他送到門口,大哥責怪他不戴手套,他笑著說:“越捂越凍。”

臘月二十八日下午,大奶奶喘完了最後一口氣。父親和幾位叔叔以及我們兄弟都去看大奶奶的遺容。她筆直地躺在炕上,身穿明晃晃的壽衣,臉上蒙著一張黃裱紙,屋子裏的味道非常難聞。小姑姑和大姑姑——大奶奶的大女兒——拍打著膝蓋嚎哭。大姑夫也來了,倚著門框站著,眼皮飛快地眨巴,一臉的狡猾表情。八嬸滿臉淚痕,坐在灶前燒水。盼兒和熬兒站在院子裏,聽著屋裏的動靜。

父親與叔叔們商量著大奶奶的後事,選擇墓地啦,準備壽材啦,籌辦酒席啦,等等事項,都安排了專人負責。最後,在讓誰為大奶奶“摔瓦”的事上發生了爭執。八叔不在,此事應由盼兒做,幾年前大爺爺的瓦也是盼兒摔的,但大姑姑不同意。

父親有些惱火,問大姑姑:“盼兒不摔誰摔?他是長孫!”

大姑姑撇著嘴說:“他是誰家的長孫?我們家沒有他這個長孫!”

父親生了氣,眉毛嚇人地抖動著,厲聲說:“大伯去世時,也是盼兒摔的瓦!那時你們怎麽沒意見?”

大姑夫不陰不陽地說:“此一時彼一時也。”

父親怒吼:“你姓什麽?你姓黃!我們老管家的事你插什麽嘴?”

大姑父滿臉赤紅,背過臉去抽煙。

盼兒說:“大伯,您別為我爭,這片瓦,誰摔也行!”

八嬸一改往常姿態,大聲嗬斥盼兒:“小孩子家,插什麽嘴!一切聽你大伯安排。”

兩位姑姑也不再言語,隻是把嗓門提高了些,一邊嚎一邊叫:“爹呀,娘呀,怎麽不等俺哥回來就走了……”

八嬸突然大放了悲聲。我第一次看到八嬸失態大哭。

臘月二十九日,闔族戴孝,為大奶奶送葬。

天下著小雪,刮著尖溜溜的小北風,非常冷。抬出棺材後,披麻戴孝的人們在棺材後排成拖拖拉拉的一隊。大路兩邊站著看出殯的人群。街當中點著一個火堆。燃燒著大奶奶枕頭裏的穀糖,暗紅色的軟弱火苗上,盤旋著幾縷烏黑的煙。我們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氣味。隊伍的最前頭,行走著王家大叔,他充任“司事爺”,擎著一支招魂幡引路,幡竿上的白色紙條在寒風中索噦噦地響著。我和大哥攙著盼兒,走在棺材前。盼兒身披重孝,右手持一根柳木哀杖,左手拎著一個新瓦盆,他沒有哭。在王大爺的引導下,我們架著盼兒走到火堆前。火堆前擺著一塊青磚。在女眷們唱歌一般的哭聲裏,盼兒舉起瓦盆,對準青磚摔下去——瓦盆摔不破不吉利——因此才放了青磚——很少發生摔不破的情況——盼兒似乎很用了力氣,但那青灰色的瓦盆卻從青磚上蹦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鬥,競完整無損地落在地上。我看到盼兒臉上出現了癡癡迷迷的神情。王大爺敏捷地轉回頭來,對著我們擠鼻子弄眼扮怪相。我茫然失措,旁顧大哥,大哥麻木不仁。忽聽到王大爺壓低嗓音說:“踩!踩!踩破它!”我抬腳去踩瓦盆時,大哥腳跺在了我的腳上。瓦盆破了。毫不費力它就碎成了若幹片,但盼兒在青磚上卻沒摔碎它。

墓地離村莊不遠,一會兒就到了。大爺爺的墓已被啟開,貼著那具尚未腐爛的棺材又鑿出了一個大窟窿,大奶奶將與大爺爺地下相會。哭喪的人都散在墓穴四周,大睜著眼,看著十幾個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奶奶的棺材往墓穴裏放。天氣寒冷,人手半僵,吊棺材的繩子上結著滑溜溜的冰,所以盡管小心翼翼,大奶奶的棺材還是很沉重地跌進了墓穴。棺材帶下去的凍土把安放在墓穴裏的豆油燈砸翻了。

大姑姑嚎哭起來:“娘哇,娘哇,跌壞你的骨頭啦……”一邊哭著,一邊裝腔作勢地要往墓穴裏跳。幾位女親眷拽著胳膊把她拉到一邊去。王大爺一揮手,凍得鼻子通紅的男人們便匆忙鏟起凍土,扔下墓穴去。大奶奶的棺材在凍土的打擊下發出空空洞洞的響聲。

回來的路上,人們都縮著脖子,側著臉,不敢麵對那小刀子般的東北風。八嬸與她的兩個兒子和抱著孩子的兒媳婦走在一起。當所有的人都為躲避寒冷匆匆走動時,八嬸一家人簇成一團,緩緩地行走,寒風挾著雪粒兒,啪啪地抽打著他們的麵頰。

傍晚時,雪愈下愈大,我們勸八嬸留一夜,她執意要走。於是,我們看到她一家人互相拉扯著翻過河堤,被紛飛的雪團模糊了身影。夜裏十點鍾,我們一家人圍著火爐,聽父親和母親雜亂無章地講述著家族中的往事。母親說八叔失蹤後,大爺爺被民兵從青島抓回來,關壓在鄉政府裏。八嬸提著竹籃子一天三次送飯。大爺爺關了三個月,八嬸送了三個月。於是大家都認為八嬸是好樣的,她理應受到家族的尊重而不是歧視。正說著話,就聽著大門被拍得暴響,大家都有些吃驚。

我出去開了大門,一個人踉踉蹌蹌撲進來。隨後,兩根黃黃的手電筒光芒照出了一片世界,雪花在光裏飛舞著,猶如翩翩飛蛾。持手電的是盼兒和熬兒,八嬸已經走進屋裏來了。

八嬸指著盼兒罵:“這鱉蛋,他爹有信了也不早跟我說!”

她的真情實意令人感動。沒撣淨的雪花兒在她頭發上融成亮晶晶的水珠兒,燈光裏八嬸的上翹嘴角已經變成了下垂的月牙兒了。

她說:“大哥,你陪我去找他小姑姑,讓我看看他爹的信和照片。”

父親想了想,對我和大哥說:“你們陪著八嬸去吧,勸勸你小姑姑。”

好不容易才讓小姑姑開了門。屋裏燈光明亮,照著大姑姑那張酷肖大奶奶的臉和大姑夫那張猥瑣的臉。他們用敵意的目光看著我們。桌子上,有兩大捆黃色的線裝書,我知道這是大爺爺的醫書,而且我還知道這兩捆書將被貪嗇成性的大姑夫提走。

八嬸開門見山地說:“他小姑,把你哥的照片拿給我看看。”

小姑姑不滿地瞟了我們一眼,冷冷地說:“沒有!”

八嬸的身體晃了一下,兩個嘴角抖顫起來。

盼兒說:“娘,回去吧!什麽寶貝物似的,我沒有爹!”

八嬸扇了盼兒一巴掌,罵道:“畜生!”

盼兒捂著臉嚷起來:“你有點誌氣好不好?俺爹不是好東西,他在外邊穿西裝紮領帶娶老婆生孩子,早把你忘了!你癡心!”

八嬸尖利聲叫著:“我就是癡心!男人娶小老婆古來就有,她為小,我為大!”

我和大哥把盼兒拉開了。

八嬸說:“他小姑,咱姑嫂倆也混了四十多年了,你說我什麽地方失過禮?爹生日孩兒滿月,婚喪嫁娶,打牆蓋屋,我沒落漏過一次,我生是老管家的人死是老管家的鬼,走到天邊你哥也是我的男人!”

大姑姑冷冷一笑,說:“好一節婦烈女,該給你樹塊牌坊了!”她指著熬兒問:你說,“他是哪來的?”

八嬸臉色煞白,淚水在眼裏打轉兒。

八嬸嗚咽著說:“我是有錯處……但你們想想:他爹走時我才十九歲!後來又背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要吃,要活……我是沒法子……”

大哥說:“小姑,小姑,八叔不容易,八嬸也不容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到了今日,都該寬容。八嬸沒改嫁,從法律上講她依然是八叔的妻子,所以,八嬸的要求不過分。”

小姑姑猶豫了一下,說:“給你看可以,但不準你和盼兒寫信要美元!”

八嬸激動地說:“妹妹,你放心,有朝一日你哥回來,送給我萬兩黃金我也不要!我隻要他這個人。”

“那好,”小姑姑說,“你紅嘴白牙發了誓,大家都聽清楚了。”

小姑姑把信拿出來,遞給八嬸。

八嬸接過信,那張蒼老的大嘴難看地歪斜著。照片捧在八嬸手裏時,那張信箋像一片大雪花落了地。窗戶上的紙被雪片打得嚓嚓響著,夜愈深了。好久,八嬸挺直了腰,把照片還給小姑姑,用襖袖子擦擦眼,轉身對盼兒說:“走吧,回家去,熬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