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新近開拓加寬還沒來得及鋪敷瀝青的大街上空空闊闊,沒有一個活物在行走。六月的毒日頭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黃土路麵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褐色光芒。空氣又黏又燙,到處都眩目,到處都憋悶。小鎮被酷暑折磨得灰溜溜的,沒有了往常那股子人歡牛叫的生氣。十幾個漢子穿著褲衩子,趿著拖鞋,半躺在新近從城裏興過來的尼龍布躺椅上,在鎮西頭樹陰裏閑聊。一個挺俊俏的小媳婦兒在當街的一個小院裏的一棵馬纓樹下愁眉苦臉地坐著。樹下草席上睡著一個女孩。幾隻老母雞趴在牆根下的髒土裏,爹著翅膀喘氣。鎮東幾裏遠有一條小河,河水又渾又熱,十幾個鼻涕英雄在洗澡掏螃蟹。他們剃著清一色的光葫蘆頭,身上糊滿了黃泥巴。大街筆直地從鎮上鑽出來,就變成大路,延伸到遼闊的原野裏。大路兩旁是綠油油的玉米,玉米長得像樹林一樣密不透風。在小鎮與田野的邊緣,有幾十問藍瓦青磚平房,一個綠漆脫落、鏽跡斑斑的大鐵門,大門口直挺挺地立著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隔老遠就能看到他那滿臉汗珠兒。哨兵站的位置極好,向東一望,他看到海洋一樣的青紗帳和土黃色的大路;向南一望,他看到遠處黛青色的山巒;向西一望,就是這條凹凸不平但很是寬闊的大街。

就在鎮子西頭躺在老柳樹下躺椅上的十幾個男人熱得心煩意亂、閑得百無聊賴、不知如何度過這漫長的晌午頭的時候,一輛杏黃色的膠皮軲轆大車,由三匹毛色新鮮、渾身蠟光的高頭大馬拉著“呼呼隆隆”地進了小鎮。趕車的是個三十七八歲的車軸漢子,他滿腮黑胡茬子,頭上斜扣著一頂破草帽,帽簷兒軟不拉塌地耷拉著,遮住了他半邊臉,桀驁不馴的亂發從破草帽頂上鑽出來。他走起路稍稍有點羅圈,但步伐幹淨利落,腳像鐵抓鉤似的抓著地麵。他骨節粗大的手裏捏著一杆紮著紅纓的竹節大挑鞭,鞭梢是用生小牛皮割成的,又細又柔韌。這樣的鞭梢像刀子一樣鋒利,可以齊齊地斬斷一棵直挺挺地立著的玉米呢。這個人邁著羅圈腿快步疾行在車左側,大挑鞭在空中掄個半圓,挫出一個很脆的響,鞭聲一波催一波在小鎮上蕩漾開去。十二隻掛著鐵釘的馬蹄刨著路麵,騰起一團團灰塵。滿載著日用百貨的馬車引人注目地衝進小鎮,使樹陰下的男人一下來了精神。

“劉起,原來是你小子!火爆爆的大晌午頭兒,幹啥去了?”一個中年漢子從躺椅上欠起身來,大聲招呼著趕車的漢子。

“黃四哥,好長時間沒瞅著你,自在起來了,躺在這兒晾翅呐。”劉起喝住牲口,回答著發問的中年人。

“大熱天的,過來吃袋煙,喘口氣,涼快涼快再走。”

“可我的馬呢?這新買的三匹馬……”

“這是新買的馬?三匹大馬,還有這掛車?咦,小於,神氣起來嘍。”黃四驚詫地站起來說,“快把車趕過來,讓你的馬歇歇,咱也見識見識這三匹龍駒。”

劉起拖著悠長洪亮的嗓門轟著馬,把車彎到樹陰下。他支起車架,減輕了轅馬的重負,又撐起草料笸籮倒上草料,再到壓水井邊壓上桶涼水,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了一陣,然後,“嘩”,倒進笸籮,拌勻了草料,便走進人堆裏,從破破爛爛的褂子裏摳索出一包帶錫紙的煙來,慷慨大方地散了一圈。幾個男人站起來,圍到馬車前,轉著圈兒端詳那三匹馬。

“好馬!”

“真是好馬!”

劉起眯縫著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圓睜著,左手兩個指頭夾著煙卷兒,右手抓著破草帽向胸膛裏扇著風,滿臉洋洋之氣。他瞅著自己的三匹馬,眼睛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目光迷離恍惚又溫柔。好馬!那還用你們說,要不我這二十年車算白趕了,他想。我劉起十五歲上就挑著杆兒趕車,那時我還沒有鞭杆高。幾十年來,盡使喚了些瘸腿騾子瞎眼馬,想都沒敢想能拴上這樣一掛體麵車,車上套著這樣漂亮健壯、看著就讓人長精神頭兒的馬。您看看那匹在裏手拉著梢兒的栗色小兒馬蛋子,渾身沒一根雜毛,顏色像煮熟了的老栗子殼,紫勾勾的亮。那兩隻耳朵,利刀削斷的竹節兒似的。那透著英靈氣的大眼,像兩盞電燈泡兒。還有秤鉤般的腿兒,酒盅般的蹄兒,天生一副龍駒相。這馬才“沒牙”,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夥子,個兒還沒長夠哩。外手那匹拉梢的棗紅小騍馬,油光水滑的膘兒,姑娘似的眉眼兒,連嘴唇都像五月的櫻桃一樣汪汪的鮮紅。黑轅馬還能給我挑出一根刺兒?不是日本馬和伊犁馬的雜種,也是蒙古馬和河南馬的後代,山大柴廣的個頭兒,黑森森的像棵鬆。也說是我劉起的運氣,做夢也不敢想能在集市上買上這樣三匹馬。老天爺成全咱,這三匹寶貝與咱有緣分。三匹馬,一掛車,花了老子八千塊。為了攢錢買這馬,我把老婆都氣跑了。我劉起已經光棍了一年多,衣服破了沒人補,飯涼了沒人熱,我圖的什麽?圖的就是這個氣派。天底下的職業,沒有比咱車把式更氣派的了。車軸般的漢子,黑乎乎的像半截黑鐵塔,腰裏紮根藍包袱皮,敞著半個懷,露出當胸兩塊疙瘩肉,響鞭兒一搖,小曲兒一哼,車轅杆上一坐,馬兒跑得“嗒嗒”的,車輪拖著一溜煙,要多瀟灑有多瀟灑,要多麻}留有多麻溜……娘兒們呐,毛長見識短,就為著這麽點事你就拍拍腚尖抱著女兒牽著兒子跑回娘家,一走就是一年,什麽玩意兒!今兒個老子把車趕回來了,就停在你娘家大門口向西一拐彎兒,不信你不回心轉意,找著我也算你的福氣。

“行嘍!劉起,這幾年政策好了,你馬是龍馬,車是寶車,你這會兒算是可了心嘍。”

“有什麽可心的?”劉起悲涼地長歎一聲說,“我老婆不懂我的心,三天兩頭跟我鬧饑荒,我揍了她一頓,她尋死覓活地要跟我離婚,我不答應,她拾掇拾掇,一顛腚跑回娘家,不回來了。自古以來的老規矩,‘老婆是漢子的馬,願意騎就騎,願意打就打’,他媽的她騎也不讓騎,打也不讓打。”

“劉起,你那規矩早過時了,現如今反過來了,她要騎你呐。”黃四逗笑地說。

“劉起哥,你也真是,那麽嫩的娘們怎麽舍得打?大嫂子那天在屋裏擦背,我趴著後窗一溜,吸得我眼珠兒都不會轉了。天爺,白生生的,粉團一樣……要是我,天天跪著給她啃腳後跟也行。”鎮裏有名的閑漢金哥擠眉弄眼地說著。

劉起眼裏像要沁出血來。他一步躥到金哥麵前,鐵鉗一般的手指卡住他細細的後脖頸,老鷹抓小雞般地提拎起來,一下子摔出幾步遠。金哥打了一個滾爬起來,揉著脖頸罵:“劉起,你姥姥的,吃柿子專揀軟的捏。你老婆在娘家偷漢子哩,青天大白日和鎮東頭當兵的鑽玉米地……你當了烏龜王八綠帽子,還在這兒充好漢。”

劉起抄起大鞭子衝上前去,金哥像兔子一樣拐彎抹角地跑了。看看劉起不真追,他又停住腳,齜著牙說:“劉起大哥,兄弟不騙你,自打嫂子跑回娘家,兄弟就瞅著她哩,你要離婚就快點,別占著茅坑不屙屎。告你說吧,結過婚的娘們,就像鬧欄的馬,一拍屁股就翹尾巴呢。”

“金哥!”一個花白胡子嗬斥著,“你也扔了三十數四十啦,嘴巴子髒得像個馬圈,快回家去洗洗那張臭嘴,別在這兒給你爹丟人。”

花白胡子罵退金哥,走到劉起麵前,拍拍他的肩膀,勸道:“年小的,去給你媳婦認個錯,領回家好好過日子吧,馬再靈性也是馬喲。”

“劉起,弟妹來鎮上也快一年了,一開春你老丈母娘和小姨子就到黑龍江看閨女去了,聽說老太太在那兒病了,回不來了,兩個人的地扔給弟妹種著,一個女人家,帶著倆孩子,天天閑言碎語的,頂著屎盆子過日子,要真是寡婦也罷了,可你們……林子大了,什麽鳥也有啊,兄弟!”黃四同情地說。

劉起像霜打了的瓜秧,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嘴裏嘮叨著:“這個臭婆娘,還是欠揍,我一頓鞭子抽得你滿地摸草,抽得你跪著叫爹,你才知道我劉起是老虎下山不吃素的。”

“行了,後生,別在這兒嘴硬了。漢子給老婆下跪,現如今不算醜事,大時興咧。我那兒子天天給他媳婦梳頭紮辮子哩。”

眾人一齊大笑起來。黃四說:“車馬放在這兒,我替你照應著,你媳婦興許早就聽到你這破鑼嗓子了,這會兒沒準正把著門縫望你哩。”黃四對著鎮子中央臨街小院努了努嘴。

劉起抓撓了幾下脖子,幹笑了幾聲,臉上一道白一道紅的,躡躡蹭蹭地往老丈人家挪步。

他輕輕地敲那兩扇緊閉著的小門。小院裏鴉雀無聲。他又敲門,屏息細聽,院裏傳來女孩的咿呀聲。“柱子他娘,開門。”他拿捏著半條嗓子叫了一聲,聲間沉悶得像老牛在吼。院裏沒人理他。他把油汗泥汙的臉貼在門縫上往裏瞅,看見自己的女人正坐在馬纓樹下,背對著他,給孩子喂奶,孩子的兩條小腿亂蹬亂撓。“你開門不開?不開我跳牆了!”他怒吼起來。他真的把著牆頭,聳身一跳,躥進小院裏,牆上的泥土簌簌地落下來。

女人“哇”一聲哭了,罵:“你這個野狗,你還沒折磨夠我是不?你看著俺娘們活著心裏就不舒坦是不?你打上門來了,你……”懷裏的女孩感到**裏流出來的奶湯變少了,變味了,怒衝衝地哭起來。

劉起手足無措,遍體汗水淋漓,木頭樁子似的戳在女人麵前,腮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

“孩子他娘……”他說,他看著女人聳動著的肩頭,白裏透黃的憔悴的麵容,那兩彎蹙到一塊顫抖著的柳葉般的眉,和袒露著的被孩子吮著抓撓著的雪白豐滿的**,嗑瞌巴巴地說,“你去看看咱的馬,三匹好馬……”

“……你滾,你滾,你別站在這兒硌應我。你要還是個人,還有點人性氣,就痛痛快快跟我離了……”

“你去看看那三匹馬,一匹栗色小兒馬,一匹棗紅色小騍馬,一匹黑騸馬,”說到了馬,他灰黯的臉霎時變得生氣勃勃,霧蒙蒙的眼睛熠熠發光,“這真是三匹好馬!口嫩,膘肥,頭腦端正,蹄腿結實苗條,走起來像貓兒上樹,叫起來‘噅噅’地吼,底氣兒足著哩。柱他娘,你去看看咱的馬,你就不會罵我了,你就會興衝衝地跟我回家過日子。”

“回去跟你那些馬爹、馬娘、馬老祖過去吧,那些死馬、爛馬、遭瘟馬!”

“你、你他媽的,你敢罵我的馬!你還不如一匹馬!”劉起胸中火苗子升騰,他眼珠子充血,對著女人向前跨了一步,吼了一聲,“你說,是回去還是不回去?”

“隻要我活著,就不回你那個臭馬圈!”

“我打死你這個……”

“你打吧,劉起,你不是打我一回了,今兒個讓你打個夠。你打死我吧,不打不是你爹娘養的,是馬日的,驢下的……”女人罵著,嗚嗚地哭起來。

劉起看著女人那滿臉淚水,手軟了,心顫了,舉起的拳頭軟不拉塌地耷拉下來。他摸摸索索地從破褂子裏掏出煙盒,煙盒空了,被他的大手攥成一團,憤憤地扔在地上。他沮喪地蹲在地上,兩隻大手抱住腦袋。你這個鬼婆娘!他想,你怎麽就理解不了男人的心呢?我不偷不賭不遛老婆門子,是咬得動鐵、嚼得動鋼的男子漢,我愛馬想馬買馬,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莊稼人本分。不是你太嘎古,戧上我的火,我也不會揍你。揍你的時候,我打的是屁股上的暄肉,疼是疼點,可傷不了筋,動不了骨,落不了殘,破不了相,你他媽的還不知足。今天我低三下四來求你,劉起什麽時候裝過這種熊相?你也不去訪一訪。這些該死的知了,也在這兒湊熱鬧,“吱吱啦啦”地叫,嫌我心裏還不膩味是怎麽著?他仰起臉,仇視地盯著馬纓樹上那些噪叫的知了,知了輕輕地翹起尖屁股,淋了他一臉尿。街上傳來馬的嘶鳴聲。是那匹栗色的小兒馬在叫,他一聽就聽出來了。這是在盼我呢,喚我呢。人不如馬!姥姥,我還在這兒扭著捏著的裝灰孫子,你回就回,不回就拉倒,反正我有馬。他起身想走,但腳下仿佛生了根,他好像變成了一棵樹。他想來幾句夠味的男子漢話,煞一煞這個娘們的威風,可話到嘴邊竟變了味,本想釀老酒,釀出來的卻是甜醋,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我不就是拍打了你那麽幾下子嗎?還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這會兒,咱馬也有了,車也有了,你憑什麽不回去?”

“馬,又是馬!自嫁給你就跟著你遭馬瘟。那一年你給馬去堆墳頭,樹牌位,叫人趕著去遊街示眾,那時柱子剛生下二十天,我得了月子病,半死半活的,你不管不問,心裏隻想著你那死馬爹。這幾年,我起早摸黑,與你一起養貂,手被貂咬得鮮血直流。我挺著大肚子下地去摘棉花,戴著星出去,頂著月回來,孩子都差點生在地裏,我圖的是什麽?這幾年,誰家的媳婦不是身上鮮亮嘴上油光?人家二林的媳婦大我五歲,比我又顯年輕又顯水靈。你不管家裏破櫥爛櫃,不管老婆孩子破衣爛衫,把一個個小錢串到肋巴骨上,到頭來買了這麽些爛馬。說你不聽,你還打我,打得我渾身青紫紅腫……我和你孬好夫妻一場,才沒到法院去告你,你還不識相,要不你早就進了班房。”

“你沒看看這是三匹什麽馬!你去看看……”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馬畜生,滾!你隻要養著這些馬爹馬娘,我就和你離婚。”

“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和我離!”劉起一腳把一個雞食缽子踢出幾丈遠,陰沉沉地說,“你這個不要臉的**,你……真他媽的丟人!你當我稀罕你?離就離!”劉起氣洶洶地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口,打開門走出去,又把門摔得“眶當”一聲響。

女人像被當頭擊了一悶棍,兩眼怔怔的,嘴唇哆嗦,嘴角顫抖,牙齒碰得“得得”響。她像尊石像一樣木在那兒。從大門口撲進來的熱風撩撥著她靠邊蓬鬆的亂發,熱風挾帶著原野上的腐草氣息嗆著她的肺,使她一陣陣頭暈目眩。熱風吹拂著院裏這棵娉婷多姿的馬纓樹,馬纓樹枝葉婆娑,迎風抖動,羽狀的淡綠色葉片窸窣作響,粉紅色的馬纓花燦若雲霞,閃閃爍爍。女人聽人說馬纓花也叫合歡花。又是馬,又是該死的馬。她感到心裏疼痛難忍。孩子用不愉快的牙齒在她**上咬了一口,她沒感覺到疼。合歡,合歡,有馬就合不起來,合起來也歡不了。她想著,兩行淚水從麵頰上滾下來。

那七八個七八、十來歲的光腚猴子在鎮東河溝裏打夠了水仗,掏夠了螃蟹窩黃鱔洞,正帶著渾身泥巴,拎著一隻螃蟹或是兩條黃鱔,東張張,西望望,南瞅瞅,北溜溜,沿路蹲窩下著蛋往鎮子裏走來。

走在隊伍前麵的是一個大眼睛闊嘴巴蒜頭鼻子的黑小子。他左手拎著一條蟹子腿——蟹子的其他部分已被生吃掉了。他說,我爹說生吃蟹子活吃蝦,半生不熟吃蛤兒。蟹子腿是留給小妹妹吃的,小妹妹剛長出兩個歪歪扭扭的門牙——右手持著一根細柳條兒,沿途揮舞著,見野草抽野草,見小樹抽小樹。在一片黑油油的玉米田頭,他舉起柳條,對準一棵玉米的一側,用力一揮,隻聽“唰”一聲,兩個肥大的玉米葉齊齊地斷了。黑小子興奮得高叫起來:“哎,看我的馬鞭!”他又一揮手,又砍斷了兩個玉米葉。

“這誰不會呀。”一個孩子說著,跑到機井邊上一棵柳樹下,“噌噌”地爬上去,折了幾根柳枝,用口叼著,“嗤溜”一下滑下來。粗糙的樹皮把他的小肚子磨得滿是白道道。“嗨嗨,”他拍著肚子說,“上樹不愁,下樹拉肉。柱子,你吹啥?看我的馬刀。”他褪幹淨柳枝上的葉子,對著幾棵玉米“劈劈啪啪”劈起來,扔在地上的幾根柳條被幾個孩子一搶而光,於是,幾條“馬鞭”,幾柄“馬刀”,便橫劈豎砍起來。幾十棵玉米倒了大黴,缺胳膊少腿,愁眉苦臉地立在地頭上,成了幾十根玉米光棍兒。

“別砍了,日你們的娘!這塊玉米是俺姥姥家的。”黑小子舉著短了半截的柳條,對著幾個光屁股抽起來。

“哎喲,柱子,是你帶頭砍的。”

“我砍的是俺姥姥家的,你砍的是你姥姥家的嗎?”柱子的柳條又在那個強嘴的男孩屁股上狠抽了一下,男孩痛得一咧嘴,哭著罵起來:“柱子,你爹死了,你沒有爹……”

“你說誰沒有爹?”

“你沒有爹!”

“我爹在劉疃。我爹像黑塔那麽高,我爹的拳頭像馬蹄那麽大。我爹是神鞭。我爹能一鞭打倒一匹馬,鞭梢打進馬耳朵眼裏。我爹什麽都跟我說了。我爹那年去縣裏拉油,電線上蹲著一個家雀。我爹說:”著鞭!‘那家雀頭像石頭子兒一樣掉下來,家雀身子還蹲在電線上。我爹說:“我的兒,用刀子也割不了那麽整齊哩。’過兩年我就找我爹去,我爹給我說了,要買三匹好馬!哼,我爹才是棒爹!”

“你爹死了!你是個野種!”

“我爹活著!”柱子朝著這個比他高出一巴掌的男孩子,像匹小狼一樣撲上去。兩個光腚猴子摟在一起,滿地上打著滾。其他的幾個孩子,有拍手加油的。有呐喊助威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打抱不平的。最後,孩子們全滾到了一起,遠遠看著,像一堆肉蛋子在打滾。螃蟹扔在路旁青草上,半死不活地吐白沫。黃鱔快曬成幹柴棍了。柱子那條蟹子腿正被一群大螞蟻齊心協力拖著向巢穴前進。

“劉起,怎麽樣?答應跟你一塊回去吧?”花白胡子關切地問。

劉起鐵青著臉,“劈裏哢啦”地收拾起草料笸籮,收起撐車支架。

“老弟,看樣子不順勁,下跪賠情了吧?瞧你那小臉蛋蛋,烏雞冠子似的。”黃四調侃地揶揄著。

劉起右手抄起鞭子,左手攏著連接著梢馬嚼鐵的細麻繩,大吼一聲,猛地掉轉車,車尾巴蹭著樹幹,剝掉了一大塊柳樹皮。

“劉起大哥,嫂子沒讓你親熱親熱?”金哥遠遠地站著,報複地戲謔著。

“我日你姥姥!”劉起怒吼一聲,兩滴渾濁的大淚珠撲簌簌地彈出來,落在灰塵仆仆的麵頰上。他的手一直拽緊著那根連著嚼鐵的細繩,堅硬的嚼鐵緊緊勒住栗色小兒馬鮮紅的舌根和細嫩的嘴角,它暴躁不安地低鳴著,頭低下去,又猛地昂起來,最後前蹄淩空,身子直立起來。這威武做岸的造型使劉起渾身熱血沸騰,心尖兒大顫,他鬆開嚼鐵繩,沒來得及調正車頭,車身與大街成六十度夾角斜橫著。他在兩匹梢馬的頭頂上耍了一個鞭花,隻聽到“叭叭”兩聲脆響,栗色馬和棗紅馬脖子上各挨了尖利的一擊,幾乎與此同時,粗大的鞭把子也沉重地捅到黑轅馬的屁股上。這些動作舒展連貫,一氣嗬成,人們無法看清車把式怎麽玩弄出了這些花樣,隻感到那支鞭子像一個活物在眼前飛動。

三匹馬各受了打擊。尖利的疼痛和震耳的鞭聲使栗色小兒馬和棗紅小騍馬荒不擇路地向前猛一躥,黑轅馬隨著它們一使勁,大車就斜刺裏向羞黃土大路衝過去。適才的停車點是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與大路的連接處是一條兩米多寬的小路。劉起的馬車沒有直對路麵,梢馬與轅馬的力量很大,他沒有機會在馬車前進中端正車身方向,一個車輪子滑下了路溝,大車傾斜著窩車了。馬停住了。馬車上為劉疃供銷社拉的白鐵皮水桶、掃帚、葦席以及一些雜七拉八的貨物也歪斜起來,好像要把馬車墜翻。

“劉起,你吃了槍藥了?這哪兒是趕車?這是玩命。”花白胡子說。

“老弟,卸下車上的貨吧,把空車鼓搗上去,再裝上。我們幫你一把手。”黃四說。

“劉起,快讓嫂子去把她相好的喊來,他最願幫人解決‘困難’。”金哥說。

“滾,都他娘的滾!”劉起眼裏像要躥火苗子,對著眾人吼叫,“想看爺們的玩景,耍爺們的狗熊?啊,瞎了眼!”

他把那件汗漬麻花的破褂子脫下來,隨手往車上一撂,吸一口氣,一收腹,把藍包袱皮猛地殺進腰裏,雙手在背後綰了一個結。一挺身,腰卡卡的,膀乍乍的,古銅色的上身扇麵般的奓煞開,肌肉腱子橫一道豎一道,像一塊刀斧不進的老榆樹盤頭根。他的背稍有點羅鍋,脖子後頭一塊拳頭大的肌肉隆起來,兩條胳膊修長矯健,小蒲扇似的兩隻大手。這是標致的男子漢身板,處處透著又蠻又靈性的勁兒。好身膀骨兒!花白胡子心裏讚歎不已。金哥忽然感到脖子酸痛得不敢轉動,忙抬起一隻手去揉搓。

劉起在藍包袱皮上擦擦手上的汗,嘴裏“噢噢”地怪叫著,左手抖著嚼口繩,右手搖著鞭子,雙腳叉成八字步,兩目虎虎有生氣,直瞪著兩匹梢馬。那根鞭子在空中風車般旋轉,隻聽見激起“嗚嗚”的風響,可並不落下來。栗色小兒馬和棗紅小騍馬眼睜得鈴鐺似的,腰一塌,腿一弓,猛一展勁,車軲轆活動了一下,又退了回來。

“劉起,別逞強了,把車卸了,先把空車拖上去,我們幫你幹。”花白胡子說。

劉起不答話,一撤身退去三步遠,掄圓鞭子,“啪啪啪”,三個脆生生的響鞭打在三匹馬的屁股上,馬屁股上立時鼓起指頭粗的鞭痕。他重新招呼起來,三匹馬一齊用勁,將車軲轆拖離了溝底,困難地寸寸上挪,但終於還是一下子退回去,車輪陷得更深了。

“奶奶,連你們也欺負老子。”他往手心裏啐了幾口唾沫,一聳身跳上車轅杆,雙腿分開,歪歪地站在兩根車轅杆上,揮起大鞭。左右開弓,打得鞭聲連串兒響,鞭梢上帶著“嗖嗖”的小風,鞭梢上沾著馬身上的細毛。他左手累了換右手,右手累了換左手,哪隻手上的功夫也不弱。兩匹梢馬的屁股上血淋淋的,渾身冒汗,毛皮像緞子明晃晃地耀眼。這是兩個上套不久的小牲口,那匹栗色小兒馬,滿身生性,它被主人蠻不講理的鞭子打火了,先是伴著棗紅色小騍馬東一頭西一頭瞎碰亂撞,繼而鬃毛倒豎,後腿騰空,連連尥起雙蹄來。棗紅馬也受了感染,“噅噅”地鳴著,靈巧地飛動雙蹄,左彈右打,躲避著主人無情的鞭子,反抗著主人的虐待。四隻掛著鐵掌的馬蹄,把地上堅硬的黃土刨起來,空中像落了一陣泥巴雨。圍觀的人遠遠地躲開了。栗色兒馬一個飛蹄打在黑轅馬前胸上,痛得它猛地揚起頭。黑轅馬目光洶洶,瞅準一個空子,對著小兒馬的屁股啃了一口,小兒馬瘋了一樣四蹄亂刨,一個小石頭橫飛起來,打在劉起耳輪上。劉起猛一歪脖子,伸手捂住了耳朵,鮮血沾了滿手。

他的臉發了黃,眼珠子發了綠,脖子上的血管子“砰砰”亂蹦。他捂著耳朵跳下車,腳尖踮地,幾步躥到梢馬前邊馬路中央,正對著兩匹馬約有三五米遠。他低低嘟噥了一句什麽話,輕飄飄地揚起鞭來,鞭影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像拍巴掌似的響了兩聲,兩匹活龍駒就癱倒在黃土路麵上了。

劉起這一手把這一幫人全給震驚了。有好幾個人伸出了舌頭,半天縮不回去。花白胡子屏住氣兒,哈著腰走近劉起。雙手一拱,說:“劉師傅,您今兒個算是叫小老兒開了眼了。”他俯下身去要看馬耳,劉起一鞭杆子把他撥拉到一邊,對著兩匹馬的大腿裏摳了兩鞭,馬兒打著滾站起來。都是俯首帖耳,渾身簌簌地打戰。

“兄弟,怪不得你這麽戀馬,怪不得喲!”黃四眼窩兒潮潮地說。

“劉大哥,神鞭!”金哥嚷著。

在眾人的恭維聲中,劉起竟是滿臉淒惶,那張黑黢黢的臉上透出灰白來。他摸著馬的頭,自己的頭低到馬耳上,仿佛與馬在私語。後來,他抬起頭來,大步跨到車旁,鞭子虛晃一晃,高喊一聲:“嗻——”三匹馬就像瘋了一樣,馬頭幾乎拱著地麵,腰繃成一張弓,死命拽緊了套繩。六股生牛皮擰成的套繩“噝噝”響著,小土星兒在繩子上跳動,劉起一貓腰,把車轅杆用肩膀扛起來,車輪子開始轉動。栗色小兒馬前腿跪下來,用兩個膝蓋向前爬,十幾個觀景的漢子一擁而上,掀的掀,推的推,馬車“呼隆”一聲上了大道。

劉起再也沒有回頭,花白胡子喊他重新捆紮一下車上晃晃悠悠的貨物,他也仿佛沒聽到。他腳下是輕捷的小箭步,手中是飛搖的鞭子,嘴裏是“嗻嗻”的連聲叫。那車那馬那人都像發了狂。那日頭也像發了狂,噴吐著熾熱的白光。車馬“隆隆”向前闖。路麵崎嶇不平,車上的貨物被顛得“叮叮當當”地響。當馬車從窩車的地方衝出五百步、離鎮子東頭那座小小的軍營還有一千步的時候,車上小山般的貨物終於散了架。鐵桶滾下來,席捆滑下來,杈杆掃帚揚場木鍁橫七豎八砸下來……席捆砸在馬背上,鐵桶掛在馬腿上,掃帚戳到馬腚上。三匹馬驚恐萬狀,騰雲駕霧般向前飛奔。此時車已輕了,此時馬已驚了,此時的劉起被一捆掃帚橫掃到路溝裏,那支威風凜凜的大鞭死蛇般躺在泥坑裏。馬車如出膛的炮彈飛走了。他兩眼發黑,口裏發苦,心裏沒了主張。

柳樹下的男人們發了木。

劉起身腰苗條、麵容清麗的小媳婦踩翻了凳子,無力地從牆頭那兒滑跌下來,雙目瞅著馬纓樹上燦漫的花朵發呆。

起初,他遠遠地看到一條鞭影在馬頭上晃動,鞭子落下去兩秒鍾之後,清脆的響聲才傳來。後來,響聲連成一片,像大年夜裏放爆竹。他想,噢,窩車了。我才不管哩,誰窩了誰倒黴,甭說窩輛馬車,窩了紅旗牌轎車我也不管。這年頭,好心不得好報,真是他媽的倒黴透了。上星期天,魯排長——山高皇帝遠,猢猻稱大王,你魯排長就是這裏的皇帝爺——你不問青紅皂白,訓了我兩小時,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咋咋呼呼,刷子眉毛仄楞著。“張邦昌!”你他媽的還是秦檜呢,我叫張摹長。糾正多少次你也不改,滿口別字,照當排長不誤,要是我當了連長,先送你到小學一年級去補習文化,學習漢語拚音字母,省著你給八路軍丟臉。我說,我叫張摹長!你說:“張邦昌,你幹的好事!”我幹什麽啦?“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麽?“少給我裝憨!”你這不是折磨人嗎?給出個時間地點,我也好回憶。“上星期天中午十二點到兩點半你幹什麽去了?”我站崗了。“離沒離過崗位?”離過。“到哪兒去了?”玉米地裏。“玉米地裏有什麽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臭流氓!你血口噴人!“我噴不了你,劇團入伍的,唱小生的,男不男,女不女,什麽玩意兒。唱戲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沒個好東西。”排長,不許你侮辱人,唱戲怎麽了?周總理在南開中學也唱過戲,還扮演過大姑娘哩!“好了,好了,不提這個。你擅離崗位,持槍聞人玉米林,欺侮婦女耍流氓!”我抗議你的誣蔑!我以團性、人性保證。你可以去問問那位大嫂……

那天在哨位上,我聽到玉米地裏有一個孩子在哭,聲音喑啞,像一個小病貓在叫。我想,難道是棄嬰?難道是……我是軍人,我不能見死不救。再說和平時期,青天大白日,站崗還不是聾子耳朵——擺設。我去看看就回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大背著衝鋒槍,鑽進了玉米林,循著哭聲向前鑽。我先看到了一塊塑料布,又看到了一條小被子,一個小女孩在被子上蹬著腿哭,女孩旁邊放著一袋化肥、一把水壺、幾件衣服。我高聲喊叫,沒人應聲。順著壟兒向前走,猛見地上躺著一個婦女,露著滿身白肉。我猶豫了半分鍾,還是走上前去,扶起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她醒了,滿臉羞色。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麽人。我要送她回家。她謝絕了。她走回孩子身邊,給孩子喂奶。她說謝謝我,還說天氣預報有雨,要趁雨前追上化肥。我把口袋裏的人丹給她扔下,轉身鑽出玉米地。這就麽著,熱得我滿身臭汗,衣服像從鹽水裏撈出來的。

“有群眾來信揭發你!”排長說。

我一口咬破中指,鮮血滴滴下落。我說,對天發誓。排長罵我混蛋,找衛生員給我上了藥。他說:“這事沒完,還要調查!”調查個屁。你去找到那位大嫂一問不就結了。他竟打電話報到連裏,連部在六十裏外,連長騎著摩托車往這趕,這老兄,駕駛技術二五眼,差點把摩托開到河裏去。來到這兒窮忙了幾天,還是跟我說的一個樣。連長還夠意思,批評我擅離崗位,表揚我對人民有感情。一分為二辯證法,我在學校裏學過。

今天,哪怕你窩下火車,哪怕你玉米地裏暈倒了省委書記,我也不離崗哨半步。排長這個神經病,中午哨,夜哨,還讓壓子彈。這熊天,熱得邪乎,褲子像尿了一樣粘在腿上。真不該來當這個兵,在京劇團唱小生你還不滿意,還想到部隊來演話劇。美得你,吃飽了撐得你,話劇沒演上,日光下的哨兵先當上了。這叫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這幫猴崽子在糟踏那位大嫂的玉米,喊他們幾聲?算了,練你們的武藝去吧。這邊的車沒拉上來,哈,那兩匹馬怎麽也躺了?大概也是中暑了。我的人丹給那小媳婦吃了一包,還有一包在兜裏裝著。馬吃人丹要多大劑量?不許胡思亂想,集中精力站崗。最好來幾個特務搗亂,我活捉他們,立上個三等五等的功。狗小子們滾成一團了,像他們這麽大小時,我也是這樣,從端午節開始光屁股,一直光到中秋節,連鞋都不穿,赤條條一絲不掛,給家裏省了多少錢。那時也沒中過暑,那時也沒感過冒。好了,不必替別人發愁,不用愁老母雞沒有奶子。我沒去,這輛車也沒窩在那兒過年,瞧,已經上了大路,還放了跑車,嘿,熱鬧……

一隻鐵皮水桶不知掛在馬車的哪個部位了,反正車上是“咚咚咣咣”地亂響。真正高速行駛的馬車是一蹦一蹦地跳躍著前進,遠遠看上去,像是騰雲駕霧。三匹馬高揚著頭,鬃毛直豎著,尾巴像掃帚爹煞開,口吐著白沫,十二隻鐵蹄刨起煙塵,車輪子卷起煙塵,一捆掛在車尾巴上的掃帚揚起煙塵,車馬後邊交織成一個彌漫的灰土陣。幾隻雞被驚飛起來,“咯咯”叫著飛上牆頭,有一隻竟暈頭轉向鑽進車輪下,被碾成了一堆肉醬。鎮子西頭那幾個男子漢泥菩薩一樣呆著。劉起從那捆掃帚下邊爬起來,掉了魂一樣站著。劉起媳婦倚在牆上,滿臉都是淚水。光腚猴子們的戰鬥已進入膠著狀態,一個個喘著粗氣流著汗,身上又是泥又是土,隻剩下牙齒是白的。

站崗的大兵張摹長打了一個寒戰,熱汗涔涔的身上爆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焦躁地在哨位上轉著圈,像一隻被拴住的豹子。他突然亮開京劇小生的嗓門喊著:“孩子們,閃開!”孩子們不理他的茬,在路上照滾不誤。這時,他看到栗色兒馬瘋狂的眼睛和圓張的鼻孔。他想高叫一句什麽,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把衝鋒槍向背後一轉,一縱身,像一隻老鷹一樣撲到栗色兒馬頭上,抱住了馬脖子。慣性和栗色兒馬瘋狂的衝撞使他滑脫了手。他憑著本能,也許是靠著運氣就地打了一個滾,車輪擦著他的身邊飛過去。完了!他想。馬車離孩子們還有一百米。還有九十米。八十米……

孩子們終於從酣戰中醒過來,他們被汗水和泥土糊住了眼,被勞累和驚恐麻痹了神經。他們呆呆地站在路上。甚至有幾分好奇地迷迷懵懵地望著飛馳而來的馬車。“三匹馬!是我爹的三匹馬!”柱子想。他很想把這想法傳達給夥伴們,可小嘴唇緊張得發抖,心裏像有隻小兔子在碰撞,他說不出話來。

還有七十米。我到底是離開了哨位,我又犯了紀律。我盡了良心,我沒有辦法了。他想,再有十秒鍾,根本不用十秒鍾,這車快得像一顆飛趲的子彈。他的腦袋裏忽然像亮起了一道火光,他興奮得手哆嗦。他不知道衝鋒槍是怎樣從背後轉到胸前的,好像槍一直就在胸前掛著。他幸虧沒有忘記拉動槍機把子彈送上膛,幸虧保險機定在連發位置上,他連準都沒瞄,以無師自通的抵近射擊動作打了半梭子彈。他眼見著那匹栗色馬一頭紮倒在路上,棗紅馬緩慢側歪在路上,黑轅馬淩空躍起,在空中轉體九十度,馬車翻過來扣在地上,兩個車軲轆朝了天,“吱吱嘎嘎”轉著。黑轅馬奇跡般地從轅杆下鑽出來,一動不動地站在兩匹倒地的梢馬麵前。灰土煙塵繼續向前衝了一段距離,把那七八個男孩遮住了。

槍聲震動了被褥暑折磨得混混沌沌的小鎮,也驚醒了鎮西頭那幾條漢子。他們,劉起,都跌跌撞撞地衝上前來。槍聲也驚醒了駐軍最高首長魯排長和全體戰士。戰士們穿著大褲衩子衝出營院,魯排長一見正往這兒匯攏著的大男小女,急忙下令統統回去穿軍裝,他自己也是赤膊上陣,所以一邊往回跑,一邊怒吼,“張邦昌,你這個混蛋,你等著!”

張莘長好像沒聽到排長的話,端著槍走到馬跟前,他感到疲倦得要命,腳下仿佛踩著白雲。

栗色小兒馬肚子被打開了花,半個身子浸在血泊裏。它的腦袋僵硬地平伸著,灰白的眼珠子死盯著藍得發白的天,棗紅馬腹部中了一彈,脖子中了一彈,正在痛苦地掙紮著,脖子拗起來,摔下去,又拗起來,又摔下去。那雙碧玉般的眼睛裏流著淚,哀怨地望著張摹長,黑轅馬渾身血跡斑斑,像匹石馬一樣站在路邊,垂著頭,低沉地嘶鳴著。

他一陣惡心,腔子裏湧上一股血腥味,他想起適才攔車時胸口被兒馬猛撞了一下子。他看到排長已經跑過來。他看到一大群老鄉正蜂擁過來。他再次端起槍,背過臉,槍口對準棗紅馬的腦袋,咬著牙扣動了扳機,隨著幾聲震耳欲聾的槍響,隨著槍口嫋嫋飄散的淡藍色硝煙,他的眼裏流下了兩行淚水。

“下掉他的槍!”他聽到排長在對戰友們下命令。

“我的馬噸!我的馬……”他聽到那個高大漢子哭喊著。

“這是我爹!爹!”他聽到那個泥猴一樣的小男孩對著夥伴們炫耀。

他還聽到遠遠地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這哭聲十分婉轉,在他耳邊縈繞不絕,嫋嫋如同音樂。他還聽到人們七嘴八舌的、七粗八細的、七長八短的、一驚一咋一板一眼一揚一抑的嗬斥、辯解、敘述、補正之聲。這一切也許他都沒有聽到,他的槍沒用“下”就從手裏鬆脫了,他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他恍惚覺得躺在一團霓虹燈色的雲朵上,正忽悠悠地向高遠無邊的蒼穹飄揚……

黑馬長嘶一聲,抖抖尾巴,沿著玉米林夾峙著的黃土大道慢慢地極不情願地戀戀不合地向前走去。黃的土,綠的禾,黑的馬,漸漸融為一體,人們都看著,誰也不開口說話。

一九八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