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淩晨,劄幌海麵上的大團濃霧緩慢地向陸地移動。它們首先灌滿了林木繁茂的山穀,然後蓬勃上升,包圍了山峰與峰上叢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穀底的清泉,在霧裏放出清脆神秘的音響。爺爺趴在山半腰他棲身的山洞裏,警惕地諦聽著清泉的聲響,山下村莊裏雄雞報曉的聲音和海上浪潮的低沉轟鳴。

我經常想,總有一天,我會懷揣著一大把靠我自己勞動掙來的、變成了世界性堅挺貨幣的人民幣,坐上一艘船,沿著日本人當年押運中國勞工的航線,到達北海道,按著爺爺在數百次談話中描畫出來的路線,在一個麵對大海的山上,找到爺爺棲身十幾年的那個山洞。

霧漲到洞口,和野蠻的灌木、繁複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爺爺的視線。山洞裏濕漉漉的,洞壁上覆著銅色的苔蘚,幾塊堅實的棱上,沾著一些柔軟的獸毛,狐狸的味道從石壁上散發出來,向他提醒著他占據著狐狸巢穴的壯舉或是暴行。此時的爺爺,已忘記了他逃入山中的時間。我無法知道一個在深山老林裏像狼一樣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對於時間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許覺得十年如一天那樣短暫,或許覺得一天如十年那樣漫長,他舌頭僵硬,但一個個清晰的音節,在他的思想和耳朵裏響起;好大的霧!日本的霧!於是,一九三九年古曆八月十四日,他率領著他的隊伍和他的兒子去墨水河大橋伏擊日本汽車隊的全部過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來。那也是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

無邊無際的紅高梁從濃霧中升起來,海浪撞擊礁石的轟鳴變成了汽車引擎的轟鳴,清泉注在石上的脆響變成了豆官撒歡的笑聲,山穀中野獸的腳步聲變成了他和隊員們沉重的呼吸。霧沉甸甸的,好像流動的**,好像鹽水口子村劉小二搖出來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舉手就可撕下一塊。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好像白胡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陣劇痛使他蜷起四肢。他齜出牙齒,喉嚨裏滾出一團團咆哮,這不是人的聲音,當然也不是狼的聲音;這是我爺爺在狐狸洞發出的聲音。子彈橫飛,高梁的頭顱紛紛落地,槍彈拖著長尾巴在霧裏飛行,在狐狸洞裏飛行,映照得石壁通亮,如同燒熟的鋼鐵,溜圓的清亮水珠在鋼鐵上滾動,鼻子裏嗅到蒸氣的味道。石棱上掛著一綹綹淺黃色的狐狸毛。河水被子彈燙得啾啾嗚叫,宛若鳥的叫聲。紅毛的畫眉,綠毛的百靈。白鱔魚在碧綠的墨水河裏翻了肚皮。黑皮糙肉的大狗魚在山穀的清泉中打撲楞,水聲格外響亮。豆官哆嗦著小爪子舉起了勃郎寧手槍。射擊!黑油油的鋼盔像鱉蓋。噠噠噠!你這個東洋鬼子!

我無法見到爺爺趴在山洞裏思念故鄉的情景,但我牢記著他帶回祖國的習慣:無論在多麽舒服的**,他都趴著——屈著雙腿,雙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覺,好像一頭百倍警惕的野獸。我們搞不清楚他什麽時候睡覺什麽時候清醒,隻要我睜開眼,總是先看到他那雙綠光閃閃的眼睛。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裏的姿勢和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身體保持原狀——骨骼保持原狀——肌肉卻緊張地抽搐著,血液充斥到毛細血管裏,力量在積蓄,仿佛繃緊的弓弦。瘦而狹長的臉上,鼻子堅硬如鐵,雙眼猶如炭火,頭上鐵色的亂發,好像一把亂刺刺的野火。

霧在膨脹中變得淺薄,透明,輕飄;交叉舞動的白絲帶中,出現了灌木的枝條,藤葛的蔓羅,森林的頂梢,村莊的呆板麵孔和海的灰藍色牙齒。經常有高粱的火紅色臉龐在霧裏閃現,隨著霧越來越稀薄,高梁臉龐出現的頻率減緩。日本國猙獰的河山冷酷地充塞著霧的間隙,也擠壓著爺爺夢幻中的故鄉景物。後來,霧統統退縮到山穀間的林木裏,一個碩大無比、紅光閃閃的大海出現在爺爺眼前,灰藍色的海浪懶洋洋地舔舐著褐色的沙灘,一團血紅的火,正在海的深處燃燒著。爺爺記不清楚,也無法記清楚看到過多少次水淋淋的太陽從海中躍起來的情景,那一團血紅,燙得他渾身戰顫,希望之火在心裏熊熊燃燒,無邊的高粱在海上,排成整齊的方陣,莖是兒女的筆挺的身軀,葉是揮舞的手臂,是光彩奪目的馬刀,日本的海洋變成了高梁的海洋,海洋的波動是高粱的胸膛在起伏,那汩汩漓漓的潮流,是高粱們的血。

根據日本北海道地區劄幌市的檔案材料記載: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上午,劄幌所屬清田畋村農婦順河貞子去山穀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汙……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幫我搜集並譯成中文的,資料中所謂“野人”即指我的爺爺,引用這段資料的目的是為了說明爺爺敘述中一個重要事件發生的時間和地點。爺爺一九四三年中秋節被抓了勞工,同年底到達日本北海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山花爛漫時逃出勞工營,在山中過起了亦人亦獸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已經在山林中度過二千多個日日夜夜。現在被我描繪著的這一天除了淩晨一場大霧使他更方便、更洶湧地回憶起故國的過去那些屬於他的也屬於他的親人們的火熱生活外,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中午發生的事情另當別論。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霧散了,太陽在海與山林的上方高掛著。幾片耀眼的白帆在海上緩緩地漂著,遠看似靜止不動。海灘上晾曬著一片片褐色的海帶。捕撈海帶的日本漁民在淺灘上蠕動,好像一隻隻土色的大甲蟲。自從那位白胡子老漁民坑了他們後,爺爺對日本人,不論麵相凶惡還是麵相慈祥的,都充滿了仇恨,所以,夜裏下山偷起海帶和幹魚來,他再也不產生那種一錢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漁民晾在海邊的漁網剪得粉碎。

陽光強烈了,山穀林間的薄霧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樹木,紅與黃的大葉夾雜在青翠的鬆與柏之間,宛若一簇簇燃燒的火苗。紅與綠的濃色裏有一柱柱的潔白,那是樺樹的幹。又一個美麗的秋天悄然降臨,秋天過後是嚴冬,北海道嚴酷的冬季,促使爺爺像熊一樣冬眠,一般來說,當標誌著秋色的紫色達子花漫山開遍時,也是爺爺一年中最胖的季節。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占據了這個向陽、背風、隱蔽、安全的山洞。下一步就是儲存越冬的食物,他計劃用十個黑夜,背上來二十捆半幹半濕的海帶,如果運氣好,還可能偷到一些幹魚、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遠,攀藤附葛即可過去,不必擔心在雪地上留痕跡。一切都證明,幸福的冬天因為山洞而來。這是個幸福的日子,爺爺心情很好,他當然不知道這一天全中國都在興奮中顫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時候,他的兒子——我的父親,騎著一匹騍馬,穿著新軍裝,大背著馬步槍,跟隨著部隊,集結在東皇城根的槐樹下,等待著騎馬從天安門前馳過那一大大露臉的時刻。

陽光透過枝葉,一條條射進洞口,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黑如鐵,彎曲如鷹爪,手背上層生著發亮的鱗片,指甲殘缺不全。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癢癢的熱感,這是陽光照射產生的效應。爺爺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閉合了雙眼,朦朦朧朧中,忽聽到遙遠的地方炮聲隆隆,金光與紅光交相輝映,成千匹駿馬連綴成一匹織錦,潮水一般,從他腦子裏湧過去。爺爺的幻覺與開國的隆重典禮產生的密切聯係,為爺爺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靈感應、特異功能這一類法寶來解釋一切不能解釋的問題。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爺爺聽覺和嗅覺格外發達,這不是特異功能,更不是吹牛皮,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事實勝於雄辯,謊言掩蓋不住事實,爺爺在報告會上常說這套話。他在洞裏豎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細微聲響,藤蘿在微微顫抖,不是風,爺爺知道風的形狀和風的性格,他能嗅出幾十種風的味道。他看著顫抖的藤蘿聞到了狐狸的味道,報複終於來了,自從把四隻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個砍死並摔出洞外那一刻開始,爺爺就開始等待著狐狸的報複。他不怕,他感到很興奮,退出人的世界後,野獸就是伴侶和對手,狼、熊、狐狸。他熟悉它們,它們也熟悉他。經過那一場殊死搏鬥,熊與他達成了相逢繞道走,互相齜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問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協定。狼怕我爺爺,狼不是對手,狼在比它更凶殘的動物麵前簡直不如喪家狗。與狼和熊比較,狐狸是狡猾陰險的小人,它們隻能對野兔和農舍裏的雞施威風。他把兩件至寶一菜刀與剪刀,攥在左右手裏,臊狐的異臭與藤蘿的抖索愈來愈劇烈,它在攀著藤蘿上行。爺爺一直認為這次進攻會發生在深夜裏,狐狸的機敏活躍從來都是與漆黑的夜晚聯係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發動收複失地、報殺子仇的戰鬥大出爺爺意料之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比這種情況危急十倍的局麵他應付過很多,所以他鎮靜自若。與往昔那些蟄伏的白晝比較,這個上午將會充實、充滿趣味。共和國的威武馬隊正在海的對麵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領袖檢閱,數十萬人臉上掛著熱淚。

那隻火紅的老狐狸用四個爪子抱住那根粗大的藤條,攀援到與爺爺隱身的洞口平齊的高度。狐狸的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強烈的陽光使它眯著一隻眼睛,它的眼圈黑黑的,眼瞼上生著茂密的金色睫毛。這是隻母狐,爺爺看到它因為失去哺乳對象腫脹起來的兩排黑色**。肥大的紅狐狸附著在紫色的藤蘿上,嫵媚地晃動著粗大的尾巴,像一隻流裏流氣的大傻瓜,像一團動搖鋼鐵意誌的邪惡的火焰。爺爺攥著刀把子的手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十指酸麻僵硬。問題根源在於母狐的表情,它應該是齜牙咧嘴一副凶相,而不是搖晃著色迷迷的尾巴,眼睛裏流露出甜蜜的微笑,爺爺因此六神無主,手指麻木。藤條距離洞口約有二尺,悠悠晃晃。一團燃燒的火,映照得灌木葉子片片如金箔。爺爺隻要一舉手,就能砍斷藤條,使狐狸墜入山穀,但他舉不起手。狐狸魅力無窮,菜刀沉重無比。關於狐狸的傳說湧上爺爺的心頭,他不知道自己的腦袋裏何時積澱了這麽多狐狸的傳說。手邊沒了盒子炮,爺爺的膽量減了一半,在坐騎黑馬手持鋼槍的歲月裏,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麽。狐狸在搖動尾巴的同時,還發出嚶嚶的嗚叫,好像一個婦人在哭泣。爺爺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猶豫、軟弱,你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餘占鼇嗎?他用力捏緊了腐朽的刀柄,蹲起身子,擺好進攻的架勢,等著狐狸蕩過來。他的心髒卜卜地跳動著,一股股冰冷的血上衝腦殼,使他的眼前出現一片冰與水的顏色,他感到兩個太陽穴在針紮一樣疼痛著。狐狸好像看破了他的行動計劃,它還在蕩著,但幅度明顯減小,爺爺必須探出大半截身體才能砍到它。它的臉上表情越來越像一個**。這種表情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陌生。爺爺覺得,那狐狸隨時都會搖身變成一個遍身縞素的女人。他終於非常迅速地探出身去,一手抓住了那根藤條,另一隻手揮刀對準狐狸的頭顱。

狐狸的身體自然地往下滑動,爺爺用力過猛,大半截身體探出洞外,但那紅鏽斑斑的刀,終於砍中了狐狸的頭顱。他正想縮回身體,就聽到頭上一聲呼嘯,一股熱烘烘的臊臭氣息隨著那呼嘯下來,罩住了爺爺的身體。一隻大狐狸騎在了他背上,那四隻爪子緊緊地摟抱著他的雙脅和肚腹,那條粗大的尾巴緊張而興奮地扇忽著,尾上的粗毛使爺爺雙股之間刺癢難捱。與此同時他的脖子上感覺到狐狸嘴裏噴出來的熱氣,他的脖子下意識地縮起來,腿上暴起雞皮疙瘩,很快,頸上爆發了尖利的痛楚,狐狸咬住了他。至此,爺爺才領略日本北海道狐狸的狡猾。

想縮回身去是絕對不可能了。即便能勉強掙紮回洞裏,藤上受了輕傷的狐狸就會攀援上升進洞,到時,公狐母狐腹背夾擊,爺爺將是死爺爺。他的腦子以閃電般的速度分析了形勢,隻有以死相拚,也許有一線生機。公狐的利牙猛力咬進著,爺爺感受到了狐牙與他的頸骨相摩擦的壞滋味。他把身體猛往下一躥,破剪刀與破菜刀同時失落,他兩手抓住藤條,背負著公狐狸,懸在峭壁上。

母狐狸額頭上被砍出了一條血口子,流出一串串鮮豔的血珠,這是爺爺躍出洞口那一瞬間看到的情景。他脖子上的血沿著肩膀,熱乎乎地流到肚子和屁股下。狐牙似乎嵌在骨頭縫裏,骨痛勝過肉痛七至八倍,這是他在中國總結出的經驗。活的獸牙比鋼鐵的碎片更厲害,前者製造出的痛苦生氣勃勃,後者製造出的痛苦死氣沉沉。爺爺原想靠這冒死一躍,把公狐狸從背上甩掉,但公狐狸堅硬的四肢粉碎了他的如意打算。它的四肢上仿佛帶著吸盤或是倒刺鉤兒,牢牢地摟住爺爺的肩膀和腰肢,還有它的嘴巴、牙齒,也跟爺爺的頸子融為一體,更加令爺爺狼狽不堪的是:那隻額頭受傷的母狐狸,竟輕傷不下藤蔓,它攀援上升半米,瞅個真切,咬住了爺爺的腳掌。爺爺的腳雖然久經磨煉,變得不怕紮不怕刺,但終竟是父母生的皮肉,阻不住銳利的狐牙。爺爺不由自主地哀號起來,痛苦的淚水蒙嚨了他的雙眼。

爺爺劇烈地晃動著身體,狐狸的身體隨著晃動,但它們的牙齒並未鬆開,不但未鬆,反而愈來愈深地楔進去。爺爺,你鬆手吧!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撒手利索。但爺爺的雙手死死地攥著藤條。藤條活了這麽長久,還是頭一次承受這麽大的重量,它吱吱扭扭地響著,好像在呻吟。藤條生根在狐狸洞口上方那一片山的漫坡上,那裏紫色花朵怒放,花的毯承接著上邊的樹落下來的黃葉與紅葉。爺爺就是在那裏發現了脆甜多汁的山蘿卜,在自己的食譜中增添了一道大菜,也是在那裏發現了狐狸踩出來的彎曲小徑,並順藤摸瓜,摸進狐狸窩,摔死了小狐狸。爺爺,如果你早知道會懸在空中受苦,就不會殺死狐狸兒女,搶占狐狸洞穴了吧?爺爺麵孔如鐵,閉口不言。

藤條大幅度搖擺,洞上的浮土刷刷下落。豔陽高照,狐狸洞西側那注清泉銀光閃爍,蜿蜒到穀底森林中去,穀外的村莊在海灘上旋轉,海上萬千光輝閃爍的浪花,擁擁擠擠,一刻也不安寧。海的音樂斷斷續續送入爺爺的耳朵,忽而如萬馬奔騰,忽而似輕歌曼舞。他抓緊藤條,死不鬆手。

藤條對人和狐狸發出警告,人和狐狸繼續折騰著。它憤怒地斷裂,洞口緩緩地升上去了。爺爺抓住藤條死死不鬆手。懸崖上升,鬱鬱蔥蔥的山穀迎麵撲來。林木間清涼的空氣和樹葉腐敗的氣息像一個溫柔的大墊子,托著爺爺的肚腹。長長的紫紅色藤條在空中飛舞著。爺爺看到——感覺到腳下那隻母狐狸已與藤條脫離,它在下降的過程中翻著優美的斤鬥,像一團天火。海水洶湧而來,浪花翻卷,猶如馬的鬃毛。

在下降的過程中,爺爺沒有想到死。他說自從那年在林中上吊繩子連斷三次後,他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他預感到在海那邊的高密東北鄉才是最終的歸宿。排除了死亡的恐怖,下降成了難得的幸福體驗。身體似乎變得寬而薄,意識扁平透明,心停止跳動,血液停止循環,心窩處微紅、溫暖,像一個火盆。爺爺感覺到風把他和公狐狸剝離開。先剝離開狐狸的四肢,後剝離了嘴巴。狐狸的嘴巴似乎從他脖子上帶走了一些什麽,又好像把一些東西留在了他脖子裏。驟然失去重負,爺爺在空中輕盈地翻卷了三百六十度。這個車輪轉讓他看到了公狐狸的身體和那張尖狹而凶狠的臉。公狐狸毛色青黃,肚皮潔白如雪。爺爺自然會想到這是張好皮子,剝下來可縫一件皮背心。森林的上升突然加快了,寶塔狀的雪鬆、白皮膚的樺樹、黃葉翩翩如滿樹飛蝶的櫟樹……跳躍著伸展開樹冠。爺爺死死地攥著那根盤旋飛舞的藤條不放。藤條掛在一棵櫟樹的堅韌但舒曼的枝條上,爺爺掛在樹冠上。他聽到幾根樹枝斷裂了,屁股摔在一根粗大的樹杈上,往上彈起,落下,又彈起,終於穩住。在樹的顫抖裏,他看到兩隻狐狸一先一後摔在樹下厚厚的腐葉裏。兩個柔軟的狐狸竟如兩枚炸彈,把腐土與腐葉砸得訇然四起,林木間兩聲低沉的濁響,激勵得樹葉嚓嚓作響,成熟的樹葉則紛紛下落,落在同類的屍體上,落在狐狸的屍體上。爺爺低頭看到被紅葉和黃葉掩埋得五彩繽紛的狐狸,突然感到胸膛裏熱辣辣,口腔裏甜蜜蜜,腦袋裏紅旗漫卷,眼前燦爛輝煌,周身沒有一處是痛苦的。他心中充滿了對這兩隻狐狸的美好感情。狐狸下落與紅葉黃葉流暢優美的下落過程在他腦海裏周而複始地循環著,我毫不客氣地說:爺爺,你昏過去了。

爺爺被鳥的嗚叫聲喚醒。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他的部分皮膚,太陽從樹枝樹葉的間隙裏射下來一道道燦爛的金光。有幾隻淺綠色的鬆鼠在樹上靈巧地跳躍著,它們不時咬開一顆櫟樹的果實,讓白色的果仁散出微微如絲的苦香味兒。爺爺開始體會身體各部位的情況,內髒正常,雙腿正常,腳上痛,有凝結的黑血和翻開的皮肉,被母狐咬的。頸痛,被公狐咬的。雙臂不知所在,尋找,它們高舉著,手抓著那根救命的藤條。根據經驗,爺爺知道它們脫了臼。他站起來,頭有些暈,不望樹下。用牙齒咬開握住藤條的手指,借助腿和樹,使胳膊回位,他聽到骨頭的咯崩聲,感覺到汗水從毛孔裏滲出來。鄰近的樹上,有一隻啄木鳥在篤篤地啄樹,他立刻又感到脖子痛苦。啄木鳥的尖嘴似乎在啄著他的一根白色的神經。森林裏的鳥聲壓不住海的濤聲,他知道海近了。一低頭便暈,這是下樹的最大困難,但不下樹無異於自殺,他的肚腸絞緊,喉嚨幹渴。他操縱著不靈敏的胳膊下樹,腿與腹發出最大的能力,貼著樹皮,吸著樹皮,盡管如此,他還仰麵朝天跌在樹下,腐爛的樹葉保護著他。由於高度太小,絕對沒有炸彈效應。酸與香與臭混合的氣息從身下泛起,注滿了嗅覺c他爬起來,聽著水聲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那道泉水隱沒在腐葉裏,腳下有涼氣上升,水從腳窩裏滲出。他趴下,用手扒開腐葉,在水聲最響的地方腐葉層層,像餅一樣,水初盈出來時有些混濁,他稍等一下,水清了,低頭便喝,清涼的泉水透徹胸腹,到後來才嚐到了腐味。我想起他在墨水河裏喝那遊動著蝌蚪的熱髒水的曆史。喝滿了肚子,他感覺舒服了些,有了精神,被水充斥的胃暫時不餓。他伸手去摸脖子上的傷口,爛糊糊沒有形狀。回憶方才剝離時,那刺痛的是狐狸折斷的牙齒,咬著牙伸進一個指頭去摳,果然摳出了兩顆折斷的狐狸牙。血又冒出來,不多,就讓它流一會,衝洗出毒素。爺爺平心靜氣,排除雜念,從森林中萬千氣味的洪流裏,辨別出“紅葉金針草”的獨特辛辣味兒,循著味兒去,在一株大鬆樹的背後,找到了它。這種草藥,我翻遍圖文並茂的中草藥詞典也沒找到,爺爺采了草,用嘴咀嚼成糊狀,糊到傷口上,頸上的,腳上的。為了治療頭暈,他又找來紫莖薄荷,撕下葉片,揉得出汁兒,貼到太陽穴上。傷口不痛了。他在橡樹下吃了幾簇無毒的蘑菇,又吃了幾把甜甜的山韭,運氣很好,又找到一株野葡萄,放開肚皮吃了一飽,然後拉屎撒尿,爺爺又變成了精力旺盛的山妖。

他到櫟樹下看狐狸,狐狸的周圍已經飛來飛去很多綠頭蒼蠅。他一向怕蒼蠅,便躲開了。這時候,鬆樹上流出的油脂散發著香味,熊在樹洞裏打瞌睡,狼在岩縫裏養精蓄銳,爺爺本該回他的山洞,但他被海浪那懶洋洋的嘩嘩聲吸引,竟破壞了自己晝伏夜出的生活規律,大著膽兒——他未感覺到怕——向著海浪的聲音走去。

海的聲音很近,海的距離有些遠。爺爺穿越了這條與山穀同樣狹長的樹林,翻上了一道平緩的山梁。樹木漸漸稀疏起來,林中有很多被砍伐後留下的樹樁。他很熟悉這道山梁,但以往見它是在黑夜,這次見它是在白晝,不但顏色有異,而且氣味不同。林問有些開辟出來的土地,種植著枯瘦的玉米和綠豆,爺爺蹲在田壟裏吃了一些青嫩的綠豆角兒,感到舌頭沙澀。他態度安詳,不慌不忙,像一個無憂無慮的農民。這種精神狀態在他十四年的山林生活中隻出現過幾次,這算一次,用鋁壺在海汊子裏熬出鹹鹽是一次,吃土豆撐了半死是一次,每一次都有特殊情況,都有紀念意義。

吃過綠豆後,他又往前走了幾百米,站在了山梁的頂端上,看到了吸引著他的藍色與灰色交錯橫流的海與山粱下那個小小的村莊。海邊上靜悄悄的,有一個看上去很老的人在翻曬海帶,村子裏不安靜,有牛的叫聲。他第一次在亮光光的太陽下接近村子,看清了日本農村的大概模樣,除了房屋的樣式有些古怪外,其他的如氣味、情緒與高密東北鄉的農村相似。一隻肯定是病弱狗的怪異的嗥叫提醒他不可繼續冒進,隻要在白天被發現,要逃脫性命十分困難。他在一條荊條後隱蔽起來,觀察了一會村莊和海洋的情況,感到有些無聊,便懶洋洋地往回走。他想起了丟在山穀中的菜刀和剪刀,十分恐慌,如果沒有了這兩件寶貝,日子會非常難過。他的腳步加快了。

在山梁上,他看到了一塊玉米田,玉米的秸稈晃動,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聲響很近,他急忙蹲下身,隱藏在樹後。玉米田約有五畝左右,玉米長得不好,一穗穗棒子短而細小,看來既缺肥又缺水。他在孩童時代,聽村裏老人講述過關東的熊瞎子掰棒子的故事。他嗅到了久遠的燃燒艾蒿的香氣,蚊蟲在艾煙外嗡嗡叫,蟈蟈在梨樹上細聲細氣地嗚叫,馬在黑暗中吃著麩皮拌穀草,貓頭鷹在墓地的柏樹上哀鳴,深厚的黑夜被露水打得精濕。她在玉米田裏咳嗽了一聲。是女人不是熊瞎子,爺爺從夢幻中醒來,他感到興奮和恐懼。

人是他最怕的,也是他最思念的。

在興奮和恐懼中,他屏住呼吸,集中目力,想看一看玉米田裏的女人。她隻輕輕地咳了一聲他就感覺到了她是女人。在集中目力時,他的聽力也自然的集中了,爺爺嗅到了日本女人的味道。

那個女人終於從玉米地裏露出了身體。她麵色灰黃,生著兩隻大而黯淡的單眼皮眼睛,一隻瘦瘦的鼻子和一張小巧的嘴巴。爺爺對她連一絲惡感也沒有。她摘下破頭巾,露出頭上黃褐色的亂發。她是個饑餓的女人,與中國的饑餓女人一模一樣。爺爺心中的恐懼競被一種不合時宜的憐憫情緒偷偷替換著。她把盛著玉米的筐子放在地邊上,用頭巾擦著臉上的汗水。她的臉上灰一道白一道。她穿著一件肥大的褂子,黃不拉嘰的顏色。這件褂子激起爺爺心中的邪惡。秋風稀薄,啄木鳥單調的啄木聲在樹林裏晌,海在背後喘息著。爺爺聽到她用低啞的嗓子嘟噥著什麽。像大多數日本女人一樣,她的脖子和胸膛很白。她肆無忌憚地解開衣扣扇風,被爺爺看了個仔細。爺爺從她那兩隻脹鼓鼓的乳上,知道這是個奶著孩子的女人。豆官吊在奶奶的**上胡鬧,奶奶拍打著他的光屁股蛋兒。瘦小結實的豆官筆挺在他那匹騍馬背上,鬆鬆地挽著韁繩從天安門前跑過,馬蹄得得,堅硬的石板大道上,響著蹄鐵。他與同伴們一起高呼著口號,口號響徹天地。他總是想歪頭去看城樓上的人,但嚴格的紀律不允許回頭,他隻能用眼睛的餘光去斜視大紅宮燈下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她沒有理由躲躲閃閃,在一個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山梁上。女人的小解很隨便。她的全過程對準爺爺進行。爺爺感到血潮澎湃,傷口處一鼓一脹地疼痛,他彎著腰站起來,不顧胳膊碰響樹的枝條。

那女人散漫無神的目光突然定住,爺爺看到她的嘴大張著,似乎有驚恐的叫聲從她的嘴裏發出來。爺爺歪歪扭扭、但是速度極快地對著那女人撲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怎麽樣的駭人。

不久之後,爺爺在山穀裏一汪清水邊,看到了自己的麵孔,那時他才明白,日本女人為什麽會像稀泥巴一樣,軟癱在玉米田頭。

爺爺把她擺正。她的身體軟綿綿的任憑擺布。他撕開她的上衣,看到她的心在乳下卜卜地跳動著。女人很瘦,身上粘膩膩的都是汗水與汙垢。

爺爺撕扯著她,一串串肮髒的複仇的語言在耳朵裏轟響著:日本、小日本、東洋小鬼子,你們奸殺了我的女人,挑了我閨女,抓了我的勞工,打散了我的隊伍,作踐了我的鄉親,燒了我們的房屋,我與你們是血海般的深仇,哈哈,今天,你們的女人也落在我的手裏了!

仇恨使他眼睛血紅,牙齒癢癢,邪惡的火燒得他硬如鋼鐵。他扇著那女人的臉蛋,撕擄那女人的頭發,拉扯她的**,擰她的皮肉,她的身體顫抖著,嘴裏發出夢囈般的呻吟。

爺爺的聲音繼續在他自己的心裏轟鳴著,現在是**的語言:你怎麽不掙紮?我要奸死你,日死你!一報還一報。你死了?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

他撕開她的下衣,糟爛的布順從地破裂,像馬糞紙一樣。爺爺對我說,就在她的下衣破裂的那一瞬間,他軀體裏奔湧著的熱血突然冷卻了,鋼槍一樣堅挺的身子隨即萎縮,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羽毛淩亂。爺爺說他看到了她的紅布褲衩,褲衩上,補著一個令人心酸的黑布補丁。

爺爺,像您這樣的鋼鐵漢子怎麽會害怕一個補丁?是不是犯了您那鐵板會的什麽忌諱?

我的孫子,爺爺怕的不是補丁!

爺爺說,他看到了日本女人的紅布褲衩上的黑布補丁,像遭了當頭一棒。日本女人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僵屍,二十五年前那片火紅的高粱又一次奔馬般湧到麵前,迷亂了他的眼,充斥了他的腦。淒涼高亢的音樂在他的心靈深處響著,一個音節如一記重錘,打擊著他的心髒。在那片血海裏,在那個火爐裏,在那個神聖的祭壇上,仰天躺著我奶奶如玉如飴的少女身體。同樣是粗蠻地撕開衣服,同樣是顯露出一條紅布褲衩,同樣的紅布褲衩上補綴著同樣的黑布補丁。那一次爺爺並沒有軟弱,黑布補丁作為一個鮮明的標誌,牢牢地貼在他的記憶裏,永不消逝。他的眼淚流在嘴裏,他嚐到了淚水的甘苦混合的味道。

爺爺用疲倦至極的手,把日本女人的衣服胡弄了胡弄,她肉體上的青紅傷使他感到了深重的罪孽。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步欲行走。他的腿又酸又麻,脖子上的傷口又熱又脹,咚咚蹦跳,似乎在跳膿。眼前的樹木和山峰突然彤紅耀眼,奶奶蜂窩著一個血胸膛從很高的地方,從天上,從白雲裏,緩緩地跌下來,落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奶奶的血流光了,身體輕軟,如同一隻美麗的紅色大蝴蝶。他托著她向前走,柔軟的高粱林閃開一條路,路光上射,天光下射,天地合為一體。他站在墨水河高高的大堤上,堤上黃草白花,河裏的水鮮紅如血,凝滯如油,油光似鑒,映著藍天與白雲,鴿子與蒼鷹。爺爺一頭栽倒在日本山梁上的玉米田裏,就像栽倒在故鄉高梁地裏一樣。

爺爺並沒和那位日本女人**,所以,日本文史資料中所載她後來生出的毛孩與爺爺沒有關係,雖說有一位全身生毛的半日本小叔叔並不是家族的恥辱,甚至是我們的光榮,但必須尊重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