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昨天去掃墓來著,回來已是半夜,所以來不及更新了。我盡量後麵多寫一點算是補上吧。」

圓盤般的滿月高掛天際,海洋沐浴銀光之下,彌漫薄薄的霧氣。一艘艘沉默的艦船破開海麵,卷起白浪,『露』出長長的背鰭,仿佛是一群追逐海豹的虎鯊。

“無麵者”伊利亞德站在船頭,一手按著劍柄,一手搭在張牙舞爪的海怪船首像上。他被無數星星點點的燈火所包圍。在他的左右,無數艘艦船好像沙丁魚般密密麻麻。如果是白天,他一定能看見旌旗招展,寬大船帆遮天蔽日。但就算此時是寧靜的深夜,船上的燈光也遠比頭頂的星星更加繁碩、燦爛。

伊利亞德承認,在他的記憶裏,這是他第二次瞧見如此龐大的艦隊。

那些骨頭生鏽的老者曾說,以往的時候,列奧群島是一個統一的城邦,他們的戰艦舉世聞名,每一個港口都停泊著數不勝數的參天巨艦。若是他們一同出海,那麽他們足以封鎖整個繁星洋。

“無麵者”對此深信不疑。海神殿裏的壁畫無數次描繪了那樣的景象。他甚至在骸骨之廳見過海神展示分開海洋的強大威能。“那是真實發生過的。”神殿的祭司無比確信地告訴他,祭司甚至搬出石刻的記載以證明所言不虛。他無比懊惱自己沒能生在那個令人遙想驚歎的時代,那個神明存世的時代。

然而,盡管他如今依舊信仰海神,盡管他毫不猶豫地聽命於借海神之名而行事的先知,但是作為此前為海神殿服務的無麵者,伊利亞德深知艾音布洛的煉金術士們所言皆是真實,沒有半分欺騙與虛假。他同那些睿智的老者、祭司一樣,認清了現實——神明再也不能回應他們的祈禱。神居住的水晶宮殿此時已是一片死寂,被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

伊利亞德一度悲哀地以為如此輝煌的時代不會再來,但是他永遠也沒有想到,他還能親眼見到如此龐大的艦隊。他隻是在年少時,見過一次能與此時媲美的,遮天蔽日的無數船帆,但那是一支屬於艾音布洛的戰艦。老人們說,這不過列奧群島的最繁盛時的三分之一。“無麵者”看著周圍晃動的黑影,星星盞盞的燈火仿佛是海怪身上大若銅鈴的一雙雙眼睛,他發現自己仍舊想象不出神跡時代那支海怪艦隊橫行海上時究竟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

因為周圍的那些艦船絕大多數都不屬於他們,更加不是由列奧群島的牢固鐵木製成。在伊利亞德眼中,它們脆弱不堪,仿佛紙糊一樣一捅就破,它們就像是孩童手裏的玩具。不用滔天巨浪,僅僅是一陣微弱的起伏就能將它們統統掀翻,卷入海底。他們又怎麽能有資格高舉海怪旗幟。可是先知告訴他,他們需要這些人的加入——被他們稱作“淹死者”的家夥——正如字麵的意思,一群被鐵牢浸入海水,又僥幸未死的海盜,亡命徒。

“他們的艦船能助長聲勢。”先知薩滿說,“而先祖之歌會讓他們聽命,徹底服從。”但願如此,伊利亞德心想,但願先知的魔法不會出錯。否則……他不敢再想下去。“無麵者”屹立船頭,隻覺夜晚的海風比任何一刻都要冰涼。

“頭兒,”伊利亞德的副手走了上來。

他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怎麽了?你還沒睡?”伊利亞德詢問。

“我睡不著。”他的副手支支吾吾著,一臉猶豫。

“有什麽話要說嗎?”伊利亞德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周圍。甲板上空空『蕩』『蕩』,唯有掛在桅杆上的防風燈散發昏黃微光。“這裏沒別的人,有話就直說。”

盡管如此,他的副手也吞吞吐吐了好一陣。“頭兒,”他的臉上顯『露』出不安與懷疑,“我們這是要去哪?大家的心裏都沒個準。”

他們離開老巢已經有整整一個星期了。他們安靜地航行,對周邊的一切視而不見,放棄了數個值得劫掠的目標,從好幾處富得流油的黃金海灣駛過。他們既未補充食物,也沒有灌裝淡水。海怪的腳步從不停下,始終往前。有時候“無麵者”伊利亞德也覺得,他們更像在展開一段不成功便成仁,破釜沉舟的旅程。

“淡水就快用完了,”伊利亞德的身邊,他的副手在繼續抱怨,“蔬菜水果都已經腐爛變質,我們整天吃的就隻有一成不變的海魚。頭兒,再這麽下去我們都得渴死!”他的聲音越來越大。

先知利達爾就在他們的腳下,就在船艙中祈禱。他可不想自己的手下因為一時激憤的言詞被點名去吹響風暴號角。

“安靜,安靜一些。”伊利亞德低聲喝道。“這些我都知道。”他同他的手下們吃著一樣的食物,又怎麽不會知道愈發糟糕的變化。“我又不是瞎子。”

“不,頭兒,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的副手壓低了聲音,“我是說……我是聽說,淹死者的船上已經有人支撐不住了,光是昨天就發生了好幾起嘩變……”難怪昨晚那麽吵鬧。“照這樣下去,恐怕我們也……”他欲言又止。

他的信仰不那麽堅定,伊利亞德意識到。“閉嘴!別再想這些!”他嚴厲地警告對方,“要是不想死就管好你的嘴巴!”

隨著時間的推移,就算是列奧島民也對海神的存在不那麽篤信。他們畢竟不是傻瓜,沒有回報的信仰同即將來臨的死亡相比,顯得脆弱不堪。身為無麵者,伊利亞德對此無可奈何。這就是神逝年代每一位信徒的悲哀之處。

“海之主在上。”伊利亞德好意地暗示。

他的副手還算聰明。“海神在上。”他的手下虔誠地祈禱,不再追問。

然而,伊利亞德心中與他的副手有著同樣的困『惑』,並且縈繞心頭,始終揮之不去。他壓抑不住地走下甲板,鑽進船艙,遲疑片刻之後,他在房門前舉起了手。

“是伊利亞德嗎?”先知的聲音在他還未叩響房門的時候就響了起來。伊利亞德心中微微發顫,他不知道先知是否聽見了他們之前的談話。可怕的魔法,比知曉心意,使人敬畏的神明更使人恐懼。此時他切身領會到了這一點。“進來吧。”

伊利亞德深吸了一口氣,推門進入。

房間裏焚燒熏香,煙霧繚繞。先知利達爾已經脫下了鋼鐵長袍——伊利亞德曾親眼見過那件海神的祭司服裏麵長著倒刺,即使是骸骨廳的祭司如今也不會穿戴此物。自古以來,它隻屬於最傳統固執的狂熱的信徒,發誓終身侍奉海之王的苦行者。他們不婚娶不生子,整個生命與靈魂都屬於海怪的神,海妖的神,娜迦的神,也是列奧群島的神。先知薩滿『露』著血痂遍布的上身,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伊利亞德,有什麽事嗎?”他溫和地問。

“抱歉,這麽晚還來打擾您。”

“對神的仆人來說,什麽時候都不算晚。”先知如此答道。他的眼睛仿佛海洋,伊利亞德如此感覺到,倒映著夜晚繁星閃爍的天空。“海之王告訴我,你的心中充滿了困『惑』與『迷』茫。”

“是的。”即使麵對骸骨大廳的祭司,“無麵者”也未曾像現在這般畏懼。他感到自己的秘密全被暴『露』在了陽光下麵。“我有很多疑問。”他戰戰兢兢地回答。

“說吧,全都說出來。”先知溫和地說,“即使是犯了錯,寬容的海之王仍然會寬恕他的孩子。但是我想,你不會犯錯,對嗎?你的信仰是如此的堅定。”

伊利亞德考慮了一會,不知道該說多少。先知始終保持微笑,既不催促,也沒有流『露』絲毫的不耐煩。在他的身旁,鍍金的章魚海神像在燭光裏散發著『迷』離的光澤,熏香飄起的煙塵輕飄飄地上升,仿佛鬼魅般的幽靈。

“我們的淡水和食物都不夠了。”他猶豫不決地開講。他本想就此打住,但又嘴不由人的將所有的東西一點接一點吐出。他講到了淹死者,告訴先知薩滿,他們都厭惡對方,隨後全部的事情湧了出來——無麵者感覺自己所有的抗拒都隨房間裏飄散的寥寥煙霧而漸漸上升,鑽出了窗外,再也尋不到絲毫蹤跡——嘩變,不堅固的信仰,作為一名無麵者時的見聞,以及他的懊惱與夢想。他仿佛是在做著贖罪的告解。“我們到底是要去哪?”他最後問。

先知專心聆聽。他不時眨眨眼睛,但既不發怒,也不打斷。伊利亞德講完後,他稍微收斂起令他感到『迷』糊失控的笑容。“我保證,你的願望終會實現。”先知輕聲說,“而且它現在就在不遠的地方了。甚至,你馬上就能觸『摸』到。”

伊利亞德腦子昏昏沉沉的,“真的嗎?”他竭力保持清醒。

先知站了起來。被水浸泡許久而起了皺褶的蒼白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這是海之王對他的羔羊的饋贈。來,我展示給你看。要不要跟我來?”

“去哪裏?”

“不遠,就在甲板上。甚至不需要用到望遠鏡。”先知和藹地輕聲說,“來吧,讓我們去看看我們的未來,屬於列奧人的未來。”

蠱『惑』『性』的言詞。祭司與先知們總是擅長此道。然而這樣的念頭轉瞬即逝。去聽聽也好,反正也毫無損失。“好吧。”於是他就像傀儡一樣地站起身。

伊利亞德與先知並肩站在船頭,他們的前麵是綿延的黑暗,無邊的海洋。無麵者隻看見了泛著銀光的海麵,支離破碎的天空。

“您說的未來呢?”他什麽也沒瞧見。

“就在那兒。”先知說。“答案就在前方,那就是海神對我們做出的指示。”

他舉起了手。

『迷』霧忽然湧來,又飛快散去。

一副近在咫尺的『逼』真畫卷展現在無麵者眼前。伊利亞德看見了高聳的燈塔,繁星似海的不夜城市。“這是哪?”他『迷』茫地問。

“你的心裏早已知道。”

沒錯,他早已知道,那是螃蟹海灣,那是千湖城邦。那裏有一支宣稱戰無不勝的艦隊。但是先知卻在他的耳邊告訴他,“那裏是屬於我們的。”他說,“曾經是……我們將拿回她,在此地重新散播海神的榮光,而不是任由異教徒宣揚偽神,建造神廟。”先知咬牙切齒,“這是一場信仰之戰,伊利亞德。”

縱使神已逝去,但他的信仰仍然堅固。“是的。”無麵者高聲回應。先知的每一個字都釘入他的腦子裏,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至高真理。

神的尊嚴不容踐踏。伊利亞德捏緊刀柄。他的眼中充斥怒火。

“這一次,我們抗衡的將是列奧的可悲命運。唯有真正的戰士才能帶領我們取得勝利。”先知最後吩咐,“告訴你的副手,戰爭的號角由他奏響。”

“為神服務是他的榮幸。”伊利亞德毫不猶豫地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