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像一支潰退的逃兵。臉上灰敗如爛絮,雙目呆滯無光,盔甲破破爛爛,滿是血跡與塵土。他們用僅剩的幾匹馬兒馱著同伴火化的骨灰,沉默地通過城門。

此時正是天光大亮的時分,然而城門處行人寥寥無幾。唯有幾名賣菜老『婦』人結伴而行,步履匆匆,滿臉驚惶。李歐認為她們是在害怕他們這一支既死了人,又持刀配槍的隊伍,通常人們都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今日,幾名賣菜『婦』人見到他們卻像是見到了安達爾教會的聖潔白騎士,她們的臉上忽然『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不顧刀槍長弓,緊緊挨靠了上來。

李歐沒讓護衛驅趕她們,任由她們一路跟隨。然而一路上卻有更多的人加入了進來,提籃子的『婦』女,大包小包的攤販統統緊跟他們身後。以往他們憎恨的刀劍此時好似成了他們的保護神盾,使他們趨之若鶩。

這究竟是怎麽了?所有人都轉了『性』子不成?

當他們拐進環形城牆的另一座城門時,李歐終於發現了異樣。平時的鬧市變得異常安靜,宛若死寂。街上隻有三三兩兩埋頭快走的人,兩旁的店鋪幾乎統統閉門歇業。

李歐停下了腳步,“城裏發生了些什麽?”他詢問跟著他們的那群人。

可是他們好似躲避瘟疫般突然一哄而散,幸虧一名護衛眼疾手快拽住了一名老『婦』人。“老爺們,求求放過我吧,讓我們走吧,我什麽都不知道。”她苦苦哀求,幾乎要跪在地上。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就放你走。”李歐安撫她說。

“真的這樣?不會殺了我?”

“誰會殺你?”

老『婦』人縮起脖子左顧右盼。

“別害怕,有我們在這。”陸月舞輕聲安慰。

過了許久,老『婦』人才吞吞吐吐地用及其微弱的顫抖語調說道,“一些看不見的東西。”

李歐幾乎能聽見她喉頭的咕噥聲。“看不見的東西?”

老『婦』人猶豫了好一陣,才慢慢地開了口,“它們在夜裏出現。從地下鑽出來,穿過牆壁,在空中飄來『蕩』去,一旦發現活口就一擁而上。他們說,它們渴望鮮血。”

“他們是誰?”李歐追問。

“法……法師大人們。”

“法師說了它們是什麽東西嗎?”

“沒有,沒有。他們什麽都沒說。”老『婦』人使勁搖著頭,“他們隻是讓我們別在晚上出門。”簡直是廢話!李歐心說。“其實不用他們說,我們也不敢出門了,據說晚上出門的都死了。”

“都死了?有誰見過屍體嗎?”

“屍……屍體?”老『婦』人慌『亂』地往後退了一步,李歐感覺她渾身都在顫抖。“這……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也許被它們吃掉了?”她驚恐地猜想。

李歐見已詢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便揮手讓她離開。老『婦』人趕快掉頭就走,連菜籃也丟掉不要,像是躲避戰禍災荒似地飛快逃離了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逃跑。

“有任何頭緒嗎?”陸月舞在一旁問。

李歐『揉』了『揉』眉心,“我猜想也許是幽靈,但也許是別的什麽。我說不準。”他感到異常棘手。“沒有見著屍體,我沒法判斷。依薇拉小姐,你怎麽看?”

“有許多種可能。”學士小姐說,“但同你一樣,首先得見著屍體,見到目擊者。僅憑謠言無法確定任何東西。”

一路同行,這是他們鮮有見解一致的時候。李歐一邊期望以後也能如此,一邊又覺得最好還是見解相斥最好。“那麽好吧。”他聽見自己硬邦邦地說,“調查的事就拜托你了。我可沒能力與死人交談。”

道路的盡頭是四通八達的岔路,李歐打算與少女們離開隊伍徑直回家,梳洗一番然後去一趟洞察劍塔。不過學士小姐攔住了他們。

“請到我家做客吧。”她發出了邀請,“我的家人一定會歡迎你們的,你們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如果沒有我們,那事根本不會發生。他委婉地拒絕,“不必了,我們還有要緊事去辦。”他們隻是無名小卒,與黑荊棘打交道,恐怕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明日的太陽依舊會升起。緊要事當然得抓緊去辦。”她向他微笑,“可是再要緊的事都沒有此事迫切,因為它事關於你。”

你又忘記了她的姓氏。李歐在心裏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黑荊棘從來都不是好相與的。他聽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晨曦終會到來,你得在這之前努力往上爬。小人物是沒有反抗餘地的,除非變成大人物。她將喬休爾與他的打算猜了個通通透透,沒有半點疏漏。

“好吧。”他垂下肩膀,“我樂意接受你的邀請。”

學士小姐揚了揚漂亮的眉『毛』,像是炫耀。李歐忽然感覺惡心。

他們的隊伍沿著環形城牆前行,通往劍盾區的大門兩側矗立兩名十尺高的持劍拿盾的戰士雕像,兩束荊棘藤有如蛇類從門柱爬到門簷,在他們的頭頂互相交錯。

他很少來到這裏。雖然他的母親出身貴族,但家族早已破落,隻剩她孤身一人。雖然她喜歡來此散步,可當父親離世之後,她便鬱鬱寡歡,此後再未踏足這裏。因此,當李歐此時沿著寬闊大道前行,心中隻有滿腔哀愁。

“就是這裏。”學士小姐瞧了瞧眼前環繞花圃的,用飛扶臂支撐的尖頂建築,轉頭衝他微笑,“看來我的記憶還沒出錯。請進,各位。”

房間裏洋溢暖意,掏空的牛角裏注滿蠟油,一縷燈芯從中探出,吐『露』燭焰。

“啊,妹妹!”喬休爾從黑天鵝絨沙發上一躍而起,臉上洋溢歡欣笑意,“一年未見,你簡直變了個樣。”他的語氣親昵溫和。

學士小姐與喬休爾輕輕擁抱,“您也是,我的哥哥。”

盡管他們言語親密,但是李歐瞧出他們的擁抱一觸即分,連親密的貼麵禮也隻是做做假樣。做給誰看?我嗎?這倒不可能。那就是屋內的其他人咯?李歐環視房間,但這間客廳裏別無他人。

“哥哥,我們的大哥呢?還有父親呢?”學士小姐輕聲問。

“路德正在樓上,他吩咐女侍別去打擾他。”喬休爾聳聳肩,“隻有父親能讓他從沙盤上離開。可我們的父親呢?今天正好是風信子日,議會正在召開一月一次的會議。”

“看來我應該再晚一會回家。”學士小姐微笑著說。

喬休爾誇張地捂住胸膛,“噢,難道見到我會讓你如此難受嗎?”

“不,隻是一路跋涉,身體疲累。一想到晚上還要拜會父親就雙腿打顫。”

“你還記得……”

“我怎麽能忘記呢?”學士小姐眨眨眼,“當年他竟然用皮帶狠狠地抽打我們呀。”

“現在他可舍不得對你下手囉。”喬休爾苦惱地說,“不過對我嘛,我覺得他更想動刀子,狠狠捅上我一通。”

“那您就自求多福吧,哥哥。”學士小姐輕笑說,“我先去休息片刻,拜托您照顧我的朋友們,他們救了我的命。”

“這是當然!”喬休爾飛快地瞥了李歐一眼,“我會替你好好感謝他們的。”

“可別忘了你的承諾喲。”她若有所指、不懷好意地提醒,李歐後背刹那間完全被冷汗浸濕,唯恐她再多嘴說出些什麽。她的話足以顛倒事實黑白。但話,笑意盈盈地瞄了李歐一眼,帶著瘸腿女孩上了樓。

喬休爾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重地砸在了沙發上。想來他和自己有同樣的感覺,同學士小姐說話比對著一頭牛彈琴更累,他惡意地類比。喬休爾搓『揉』眉頭,“我聽說了。”他說,“你們在途中出現了一些原本應該避免的事故。”

避免?如何避免?向那些混蛋搖尾乞憐,如乞丐般向他們討要止渴的水嗎?李歐心中冷笑,未發一言。

“幸好依薇拉沒事,否則老頭子一定會殺了你。”也幸好羅茜沒事,否則我也會殺上法師塔樓,順便宰了你。“我給你安排了一個好差事,可你差點辦砸了它!”他低聲咆哮。

好差事?“所謂好差事,你我心照不宣,喬休爾先生。”李歐冷冷瞧著他,毫不退讓。“我現在還不是您的手下呢。再說,您手下,那些法師,似乎他們也沒把您的命令放在眼裏。”

“是誰挑起的爭鬥,您的護衛想必已告訴你全部答案。”陸月舞接道。

最後是羅茜。“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她說。

三人輪番轟炸,直讓喬休爾無從『插』口。“你們比野狗還難馴服。”他毫無風度地咒罵,李歐隻當他放了個狗屁。“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信任?”

李歐越發感覺他在借題發揮。世人不是常說,馭人的手段不外乎一手甜棗,一手大棒嗎?甜棗已經給過,現在正是大棒臨身的好時機。可是李歐他們個個不吃這一套。

也許我應該順著她的意思,順從地吃下大棒?但這樣他就是不是李歐了。“您瞧,我們替您辦成了此事。”李歐說,“依薇拉小姐毫發無傷,平安歸來。而您卻還在為過程擔憂。”

“你是想要激怒我嗎?”黑荊棘『露』出棘刺。

“我並無此意。”李歐語氣平靜,“我隻是想說您的指責毫無道理……”

“繼續……我想聽聽你究竟要說些什麽。”他眯起眼睛,那道窄縫像是狹海對岸的遊牧民善使的彎刀——但他們首先得騎在馬背上。

“我按您的要求辦事。我辦到了,就這麽簡單。”李歐斟酌了片刻,接著說,“如果您要的是聽話的狗,周圍到處都是,您恐怕早就厭煩了。”

喬休爾一聲不吭。但他的眼角已經軟化。這是自由與監牢的抗爭。李歐正在危險的鋼絲上行走。鋼絲下是刀槍劍林,但對麵卻是美好前途,寬闊大道。他得在黑荊棘麵前保持中立,借助他們的力量,又不與他們同流合汙。他幾乎為此耗盡心力。但依然值得一搏。

“您需要的是麻煩的解決者,一位代言人。”

他沉默片刻,“你以為你是什麽人?”

無名之輩。“煉金術士。”

“好一個煉金術士。”喬休爾不住冷笑。

可是李歐知道他已順利過關。在煉金術士與法師的交鋒中他大獲全勝。於是他心平氣和,假意垂下眼睛,任由他發揮表演,隻當他是戲子。不過有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那人有著與喬休爾及依薇拉相似的麵部輪廓。他肯定就是喬休爾所稱的“路德”——他們的兄長。隻是路德?黑荊棘與他的弟弟妹妹形象大不相同。他穿著軍隊般死板的衣衫,臉上透著不近人情的冷漠和冰冷的殘酷,讓李歐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這是你的客人?”他語氣生硬地質問。

“也是我們的妹妹的。”喬休爾頭也不抬地回答。

“用不著你解釋。”他揮手打斷,“我對你的朋友沒有絲毫興趣,不想知道他們與你有什麽關係。依薇拉呢?”

“想要問她一路見聞?還是等父親回來一並詢問吧。”喬休爾冷哼一聲,“我們的妹妹可沒什麽好脾氣,會把同樣的話再重複一次。”

“那是對你而言。”就連李歐感覺到了大兒子路德的眼裏充滿厭惡。

“對誰都不會這樣喲。”學士小姐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將他們的尖銳對峙化於無形。她快步走到兄長身邊,挽上他的胳膊,“路德哥哥,能先讓我陪陪自己的朋友嗎?晚上我會去找你的,我有許多你感興趣的故事及見聞。”

路德在學士小姐麵前乖得像條狼犬。李歐忽然如此聯想到。他抬眼掃過喬休爾及他們,然後悶不吭聲地抬腿上了樓,消失在了樓梯間。

“好哥哥,剛才你們談了什麽?”她換上了一身長而潔白的裙裝,優雅地在沙發上坐下,與在旅館、森林、荒漠裏判若兩人。“我的小侍女回報你們似乎有所爭吵。你們不是朋友嗎?”

黑荊棘家都有一手變臉的絕活。李歐邊想邊回答,“隻是為你的安全擔憂。”

“我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學士小姐甜美地微笑,喬休爾似乎也融化在她的溫柔之中。至少李歐看不出他有任何反抗的意圖。“您的朋友完美地盡到了職責。”

“當然,我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喬休爾望向李歐,麵帶假意微笑,“他以行動贏得了我的信任。”可李歐覺得這話他連三分之一都沒法相信。他冷眼旁觀,瞧著這一對兄妹玩弄手段,試圖猜測他們目的何在。

“黑荊棘從來都是有恩必報。”學士小姐又一次提醒,“哥哥,可別忘了你的承諾喲。”

“承諾?何種承諾?”

“當然是出發之前許下的諾言及報酬。”學士小姐偏著腦袋,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可李歐隻覺得一片涼意。“這一點上你可不像父親大人呢。”

陸月舞忽然湊近他耳邊,“他向你許以何種酬勞?”

“殺人以封爵。”李歐簡單地解釋。

陸月舞點了點頭,不再多言。但她的目光讓李歐覺得遭受了誤解,他並非刻意挑起麻煩事端。但是眼前兩人的爭辯討論卻讓他的此種懷疑幾乎淪為事實。不知兩位小姐是否願意相信他的解釋。他苦惱地想。

“我當然知道該怎麽做。雖說此刻時機正好,但也無法一蹴而就。”喬休爾滿臉煩惱,瞧不出真假。“這事得等待調查?”

“調查?”李歐忍不住問。

“何時一個勳爵之位也要詳加審查了?”

“當然是現在。城主大人的法令像是香甜可口的蛋糕,所有的蒼蠅蚊蟲都忙著在上麵產卵。”喬休爾不屑地冷笑,李歐覺得他的目光始終朝著自己,更像是在說他。“光是你離開的這幾天,就有一百個人宣稱自己殺死了黑『色』晨曦,其中幾人更說自己殺死了一百人以上。光是這些家夥的‘戰功’加起來都比整個法師塔樓的法師還要多……一群沒腦子的蠢貨。”他惱怒地瞪著李歐,但是李歐從他的綠眼珠裏並未發現一絲一毫的怒意。“更加不幸的是,你們還把他們一把火燒成了灰燼——他們又不會再活過來複仇。”

“這是我們共同的決議。他們得為他們犯下的罪孽贖罪。”學士小姐攬過責任——那明明是羅茜放的火,她放起火來輕車熟路。此時她僅僅輕哼一聲以示抗議。

“所以就算將死人冠上罪名——反正死人不會開口說話——也無濟於事。屍體尚可作假,灰燼呢?難道骨灰還能蓋上信仰不成?”喬休爾沒好氣地反駁,“這種沒證據的提案隻會被扔在爛紙簍裏,沒幾天就隻能在廚子的火爐裏找到灰燼。”

“當然不會,父親大人金口一開,大家就能如願以償。”

“隻有你能開口。我去隻能得到一頓臭罵。”

摩帝馬?黑荊棘?那比同時麵對他的三位兒女更可怕。“不用麻煩。”李歐不得已打斷了他們,他寧願去麵對黑『色』晨曦的襲擊。“以後機會尚多,黑『色』晨曦總會再度出現。”

學士小姐今日似乎對他格外積極,“機會就在眼前,怎容錯過?”她說,“幾日之後我會上門拜訪,一定會給你帶去好消息。”

當他們終於離開黑荊棘宅邸時,陸月舞忽然開了口,“李歐。”

“什麽?”

“你打算與他們狼狽為『奸』?”

“當然不是……我在想……”

“想什麽?”

一個蓄意交好,拉攏培養,一個借花獻佛,他們彼此爭鬥。然而就算是最卑微的棋子也有自己的**。他『露』出微笑,“我在想怎麽幹掉他們。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