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前,寇裏在一片漆黑中醒來。

從十歲開始,從他第一次出海開始,他總是第一個醒來。他能聽見身旁妻子輕微的呼吸。他側過身輕吻妻子,然後『摸』索著移開妻子的手臂,坐了起來。可謂“豐滿”的妻子不算美麗,舉止言語粗魯,但寇裏已經心滿意足了。灰石牆裏的寒氣讓寇裏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在黑暗中套上衣服,翻身下了床。

“小心點。”妻子睡意呢喃地關照。

“我知道。”他以親吻回應。

他套上熟牛皮長筒靴,披上了防水的鬥篷。下樓時,他聽見女兒在叫他,於是他走近房間角落,女兒的床就擺在那裏。

女兒用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撒著嬌說道,“爸爸,早點回來喲,中午我想吃烤牡蠣和油煎三文魚。”

“我連鯊魚也會給你打一隻回來。”他捏了捏女兒的臉蛋,女兒咯咯直笑。“再睡會吧。”他吻了吻女兒的額頭,“等你醒來的時候,我就回到家了。”

“嗯,爸爸那你去吧。”女兒乖巧地閉上了眼睛。

寇裏走出了門。天『色』還未亮,街道上隻有幾根火把照明,到處都籠罩在黑暗與陰影之中。周圍僅有他的腳步聲在回響。他不時回頭,害怕會瞧見那些殺死人的幽靈,但四周空空『蕩』『蕩』,安靜無聲,可這更使他感到恐懼。他屏住了呼吸,加快腳步,幾乎跑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腦袋裏不斷冒出這些天聽到的恐怖事情——每一天都有人死去。等他一路飛奔至碼頭時,他已氣喘籲籲,衣衫全被冷汗打濕,但是喧嘩的呼叫和攢動的人群讓他鬆了一大口氣。他拖著發酸的雙腿走了過去。

碼頭上已有很多漁夫與搬運工在忙碌。在石欄杆邊,一個個火盆燃燒薪柴,溫暖的光照亮了四周,驅散了黎明前濃如墨水的黑暗,並且拖長了他們辛勞的影子。

“寇裏,趕快!”跟每天早晨一樣,肯尼斯在大喊大叫,讓他快一點。

“來了。”他一邊大聲喊回去,一邊走了過去。幾名水手同他打著招呼,他也一一回應。當他走到船邊時,肯尼斯和他的兩個兒子已經解好了漁網,升起了船帆。

“你在和你的老婆纏綿嗎?”肯尼斯抱怨,“怎麽這麽慢?”

如果你和我一樣要一個人走過無人的漆黑小巷,你也會賴在**直到天明的。寇裏心裏想著,嘴巴緊閉著一聲不吭。他可不想遭到對方的嘲笑。

“見鬼,要不是你的女兒跟我兒子……”肯尼斯喋喋不休。

寇裏皺起了眉頭,“……娜麗雅今天中午想吃烤牡蠣和三文魚。”

肯尼斯忽然住了嘴,他愣了片刻,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沒問題!”一邊招呼著寇裏趕快上船,一邊高聲朝甲板上的二兒子喊道,“坦倫,聽到了嗎?待會把牡蠣都留下。”

“知道了,父親。”坦倫達裏在漁網的糾纏中抬起頭來大聲回應。

坦倫達裏有一頭濃密的棕『色』頭發,藍『色』的眼睛仿佛是海洋的顏『色』。高大結實,『性』格開朗,更有一副熱心腸,卻沒有繼承老肯尼斯的一張臭嘴。讓他做自己的女婿也許是不錯的選擇?寇裏吃驚於心裏突然冒出的想法。

曾經他也擁有一艘長船,繼承自他的父親。但在一場風暴中,他的船損壞沉沒,到現在他也沒能攢夠錢買一艘新船。要不是肯尼斯幫助,他們一家恐怕早就流落街頭,沿街乞討了。他歎了口氣,雖然肯尼斯的臭嘴惹人發怒,但至少他還有一艘能出海的船。寇裏決定不再阻撓。先讓坦倫和自己的女兒先交往試試吧。他這麽想著,一邊抓住肯尼斯笑嘻嘻伸過來的手用力跳上了甲板。他開了纜繩,然後用一根木槳推著岸邊,小船與碼頭越來越遠,駛向大海。

海上風平浪靜,全然沒有了數周前的狂風大浪。船兒駛出海灣,空『蕩』『蕩』的海麵僅有他們孤獨地在搖搖晃晃中前行,好似世界就隻剩下他們四人。朝陽就在他們的正前方升起,有如為他們鋪上了一條通往海神殿堂的金光燦爛的大道。

但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他們早已看膩了這幕奇景,於是肯尼斯幹脆將掌舵拉帆的活全扔給了他的兒子,自己則叼著煙鬥拉著寇裏鑽進了船艙。

“老夥計,考慮得咋樣了?”他從角落裏拽出兩隻大木杯,朝裏麵倒上酒。“娜麗雅和坦倫可都老大不小了。難道還得這麽幹耗著嗎?真不知道你還在考慮什麽!”他氣憤難平地一口幹掉了杯中酒。

寇裏抓著木杯盯著快要灑出來的酒一言不發。如果可能,他隻想女兒一輩子都留在他的身邊。娜麗雅是那麽乖巧可愛,一想到她將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從此不再對他撒嬌,從此就這麽離開他,寇裏就覺得心髒被緊緊揪著,空落落的難受無比。

“你倒是說話啊。”肯尼斯拍著桌子,“一年前我就在問了,到現在你還是這個樣子,悶不吭聲什麽都不說。到底答不答應他們的事?”

寇裏勉強抬起頭,幹巴巴地說,“我還得考慮幾天。”

“幾天,幾天,又是幾天。你自己數數你究竟說了多少次了?”肯尼斯惱怒地大聲說道,“我還能等,可孩子們呢?讓他們也這樣等著你的決定?坦倫已經十八歲了!娜麗雅也快十六歲了!你還想讓他們等到什麽時候?”

“再給我幾天時間,就這幾天。”他幾乎哀求地說道。

此刻,寇裏隻覺自己裏外不是人。他隻是不想讓娜麗雅成為感激的犧牲品。

“爸爸,我以後要嫁給騎士!讓他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我。”小時候,娜麗雅在他的耳邊說道。他也笑著點頭答應,對此毫不懷疑。因為她是那麽漂亮,在他眼中,比從三桅大帆船上走下來的那些貴族千金還要嬌俏可愛。

娜麗雅有著如絲綢般的棗紅『色』長發,漂亮的翡翠一樣的眼珠。既不似他這般渾身黝黑,也不像她的母親矮胖。她有著十五六歲的女孩特有的青春活力。他怎麽能輕易地做出決定讓娜麗雅委身下嫁呢?

“說到底,你不過是在推脫罷了!”肯尼斯死死盯著他,“我明白了!”他扔掉木酒杯,“你想讓你的女兒攀上高枝,給大戶人家的小少爺當暖床侍女!”他一下子尖刻起來。

寇裏騰地站了起來,“閉嘴!肯尼斯!”他的眼中燃燒怒火,“我從沒有這樣的想法,也絕對不會這麽做!我比你更清楚,那是在害我的女兒!”

“你遲遲不作決定,不是做這樣的打算又是什麽?”

“肯尼斯,我一直十分感激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們一家。我們懂得知恩圖報,可你不能把恩情當做要挾,『逼』我的女兒嫁給坦倫!”

“除了坦倫,難道還有更合適的嗎?”肯尼斯火冒三丈地大吼,“漁夫的女兒嫁給漁夫的兒子,門當戶對!”

寇裏本來就打算放手,讓娜麗雅自己選擇,但聽肯尼斯這麽說,他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他要徹徹底底地拒絕它——他是漁夫,他的父親是漁夫,他的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漁夫,他不想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漁夫,生下的孩子以後還是漁夫!

“那麽好吧。”寇裏勇敢地迎上肯尼斯冒出火的眼睛,“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我的女兒就算孤獨一輩子,也不會嫁到你們家!”

“你說什麽?”肯尼斯臉『色』通紅,口中噴出酒氣,朝他撲了過來,“我特意把船留給坦倫繼承,沒有給詹姆斯留下一分一毫的家產,我老婆埋怨了我無數次,可我全都頂了回去!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你的女兒嫁過來能過上好日子!可你呢?你卻不肯嫁!”

寇裏抱住肯尼斯的身體,大聲吼了回去,“我不會拿娜麗雅的幸福當兒戲!”

“去你的兒戲!”肯尼斯掙脫了他的手,直接對他抱以老拳,一拳正中他的下巴,寇裏也不甘示弱地做出了反擊,鐵錘般的拳頭砸在肯尼斯的腦門。他們打出了火,互不認輸地扭打在一起,在船艙裏滾來滾去,船艙裏的東西乒乓作響,摔落一地。

肯尼斯的大兒子詹姆斯衝進了船艙,“父親!寇裏叔叔!”他試圖拉開他們,卻被寇裏和肯尼斯一人打中一拳,“坦倫,別去管那些死魚了,快來分開他們。”

二兒子坦倫達裏很快也加入了戰圈,他們不知挨了多少下,總算一人抱住一個,把他們分開。但就算這樣他們也不停地掙紮,朝對方揮舞手臂,踢蹬雙腿,嘴裏噴著唾沫星子。

“寇裏,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忘恩負義的小人!”肯尼斯大吼。

寇裏擦了擦嘴角的血水,“放開我,詹姆。我沒事。”他看著肯尼斯,堅定地說道,“我會用別的方式來報答你,但要將娜麗雅作為交換的商品,我做不到。”

“該死的,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以後別再叫他叔叔,他根本就想和我們結親!”

“我知道,我知道了。”坦倫達裏臉上浮現出沮喪,然後更多的卻是驚恐。驚恐?寇裏正想詢問,卻聽詹姆斯說道,“父親這些我們回去再說,您現在先出來看看吧,出大事了!”

“回去?當然,我們回去是再得好好說說了。”肯尼斯憤恨地說,“說吧,出了什麽事?是漁網破了,還是我們被虎鯊群包圍了?或者海鳥在你們頭頂拉了泡屎!”

“都不是,父親,您還是去看看吧。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詹姆斯急躁不已,卻始終無法形容。這就是漁夫的兒子,寇裏不屑地想。

“那就別抱著我!”肯尼斯甩開坦倫達裏的手臂,掃了寇裏一眼,“要抱就去抱住那個老家夥,我怕他羞憤得死去。我自己還能走路,讓開,我去看看。”

他踹開艙門,爬上梯子,然後寇裏就聽見了他驚懼地大喊,“神明在上,寇裏,寇裏!他媽的,快點出來!他媽的,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寇裏爬出船艙,然後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魚,無數的魚,無數的死魚。它們全都翻在白肚皮漂在海麵上。鯊魚,海象,巨鯨,還有他們不曾捕獲過的,甚至從未見過的,模樣怪異的海洋生物全都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其中更有為數眾多的賊鷗與信天翁。蔚藍的海麵好似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場。

“這是真的……嗎?”肯尼斯抓著他的脖領,“告訴我,它是真的嗎?”

寇裏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用枯澀嘶啞的聲音說,“是……是真的……我們周圍全部都是死掉的魚,好像隻有我們還活著。”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肯尼斯鬆開了手,神情呆滯地退後了好幾步,直到背部撞上桅杆。他呆愣了好一會,然後抬起了頭衝他的兒子們吼道,“你們什麽時候發現的,為什麽不早點叫我?”

“先沒有這麽多,隻是有一些,後來……”大兒子詹姆斯驚恐不安地說,“後來好像……好像海麵一下子全被死魚占滿,然後我們就看見海鳥從天空落了下來……”

“今天不該出海,真不該出海!”肯尼斯不停地喃喃自語,“一定是神發了怒,這一定是神對我們的警示。”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的兒子們還呆著著一動不動,他再一次冒了火,“還愣著做什麽?你們還想把它們都撈起來帶回去嗎?回航!回航!”

小船碾過成堆死魚的屍體,在死亡的海洋裏艱難的前行,就像駛在粘稠的膠水之中。然而死魚匯集的海洋好似無邊無際,他們從臨近中午,一直駛到黃昏也沒能逃離死亡的掌控。整片海洋好似都已死去,沒有了盡頭。

“究竟是怎麽回事?”失去了耐心的肯尼斯在朝他的兒子們大呼小叫,“我們『迷』航了?”

“沒有,父親,我的方向沒錯。”坦倫達裏解釋,“海麵死魚拖緩了我們的速度。我們連逆風時一半的船速都沒有。”

“不,一定是你把方向弄錯了!”他一把推開坦倫達裏,親自掌舵,“老子自己來!我就知道,現在還不能把船交到你的手上!”坦倫達裏把海圖遞給他,卻被他一巴掌拍開,“扔掉它,用不到這破爛玩意兒!老子還在娘胎裏的時候就開始跑這條漁路,就算眯著眼老子也能回家!”

“寇裏叔叔。”詹姆斯求助於他。

但他隻是搖了搖頭,“讓他去吧。他能把我們帶回去的。”

寇裏看著周圍的死魚,不由想起了一個月前。那一天同樣死魚遍布,隻不過那一天是死魚飄滿海港。水手和搬運工足足用了一周時間才把死掉的魚清理幹淨,那些死魚幾乎堆成了一座小山。此時眼前如此大的一片,寇裏不禁想,恐怕會堆滿整座城市,讓四處都蔓延腥臭。

當夜幕降臨,深藍『色』的天空升起繁星時,小船才像一位疲憊的旅人在搖搖晃晃地駛入港灣。然而他們很快就察覺到了異樣。

“太安靜了。”寇裏皺起了眉頭。碼頭上隻有火盆的火光綻放光亮,周圍空『蕩』『蕩』的,了無人煙,死氣沉沉的就像他今早來時的路。

也許是擺脫了死魚的糾纏,肯尼斯的兒子們也放鬆了不少。“也許他們是想給我們一個驚喜呢。”坦倫達裏忍不住說笑道。

“見鬼的驚喜!捆好繩索,我們要上岸了。”肯尼斯支使他的兒子們,“趕快回家喝口酒,我快累死了。你們這兩個兔崽子,幫不上忙不說,還礙手礙腳,結果什麽事都要你們的老子親自來做!”小船漸漸靠岸,“寇裏,叫上你的老婆和你的女兒,全都上我家去,今天要好好說清楚。該死的,你優柔寡斷的『性』格還真不如你婆娘。”

“改天吧。”寇裏一如既往地說。

“就今天!”肯尼斯大手一揮,“坦倫,直接去你寇裏叔叔家,叫上你的阿姨和娜麗雅。”

“這不好吧。”

肯尼斯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他媽的你害羞個屁!再害羞你的老婆就跑了!”

詹姆斯嘻嘻哈哈地笑著,首先跳上了岸,把繩子係在了木樁上。

“寇裏,還愣著幹什麽,我剛才說的什麽沒聽見嗎?趕快,我們走了。”

站在船頭的他這才回過神來,聽見肯尼斯的話在風中漸漸散去。太安靜了,他想,實在太安靜了。怎麽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呢?

寇裏跳上了岸。然後他們就瞧見了坦倫達裏口中的“驚喜”,但事實是——隻有驚,沒有喜。

碼頭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眾多的人。他們有些頭朝下地栽在水桶裏,有些則一頭紮進馬屎堆,有些幹脆頭破血流……他們一動不動,像是……死去。

“這……這到底是怎麽了?”肯尼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顫抖地說,“他們……死了?”

寇裏驚訝於自己竟然還有站著,甚至朝他們走去的勇氣。“梅坎!”他發現了一名熟識的水手,但怎麽叫也叫不醒他。他彎下腰,將手指探向他的鼻子。然後他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他……他死了……”他抬頭看了看周圍,那麽多的屍體分布在碼頭上,就像是海洋裏的死魚。“我想……我想……”他驚魂萬分地說,“他們都死了。”

他們腿腳發軟,互相攙扶著在屍體中穿行,小心翼翼地避開屍體。“快回去,再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們在心裏不住地催促,但是好似沒有了骨頭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他們幾乎是一寸一寸地朝前挪動。

突然之間,坦倫達裏發出一聲尖叫,他仿若瘋狂地揮舞著手臂,巨大的力量將他的父親打倒在地。“坦倫?”詹姆斯回頭去看,然後他發出了第二聲尖叫。

心中惴惴不安的寇裏發現,在他們後麵的陰影裏有無數個人影,他們蹣跚著腳步,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走來。

“屍體……屍體……活過來了……”肯尼斯驚恐地大叫。

一具活過來的屍體抓住了坦倫達裏,正把他拖向後麵,更多的屍體朝他走去,通紅的眼睛和流著口水的張開的嘴巴預示著他接來的命運。

“肯……肯尼斯,快……快跑!”他拉起對方,“詹姆,跑!”

“坦……坦倫……”

“走啊!”

但是他們走不了了,那些行走的屍體將他們團團圍住,朝他們嘶吼,揮動手臂。他們的下巴開開合合,發出使人崩潰的獰笑。然後他們朝他們撲了過去。

娜麗雅,我的女兒。這是寇裏最後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