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有事,請假一天。」

天空明媚,夏意依舊。海風吹拂而來,帶來清晨的絲絲涼意。海鷗在船桅上方盤旋,不時俯衝下來衝他們尖叫。李歐做了一個深呼吸,隻覺得心中所有的抑鬱都隨之消散一空。

身後馬兒打了一個響鼻,馬車一陣咯吱作響後停了下來。

瘸腿女孩阿莎首先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然後伸手扶住了一襲淺黃裙服的學士小姐。她撚著裙擺,下到地麵,朝他們走來。阿莎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

“貴安。”她優雅而莊重地向他們屈膝行禮。“多謝你們為我的哥哥報了仇。”

他怎麽能接受她的感激?殺死約瑟夫?霍蘭的是“鬼影”艾德賽。不是他們。他們隻是熄滅了一縷殘魂,帶回了黃金瓶,卻因此收獲了沉甸甸的榮耀。這份榮耀如同枷鎖桎梏,死死地鎖住了他,使得他難以呼吸,瀕臨窒息。

這些話卻不能說出口來。“一切已經過去了,依薇拉小姐。我們應該向前看。”他安慰道,“就像這升起船帆的巨艦,現在對它而言已經是一段全新的旅程了。”

“是呀。”她勉強向他擠出一抹笑容。“但願前方浪濤平靜,季風舒緩。”

他們上了船。

“我討厭船。”羅茜躊躇著,心有餘悸地踏上了搖晃的甲板。“我討厭海。”她苦著臉,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陸月舞身上。她幾乎快哭出來。

一樣米養百樣人。蜘蛛女王卻視大海為她的第二故鄉,好似母親的懷抱。當黑魔法徹底根除,她就迫不及待地告別了他們,再次駛向了茫茫大海。“雖然海上的濕氣讓我關節刺痛,但遠離海洋更會徹底殺了我。”她是這麽說的,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一如一別數年之前他模糊記憶裏的笑臉。“未免使人死於安樂,我得大發點善心替別人尋點‘憂患’。”她二話不說,甚至未作告別地離開。她要重塑黑寡『婦』的威名,為背叛她的人帶去毀滅。李歐看著淺藍『色』泛著白沫的海水,心中祈禱,願她一切安好,並且如他所願地平安歸來。

“李歐先生,依薇拉小姐。”一名穿著絳紅外套,蓬鬆馬褲上布滿紫藍『色』豎條紋的中年男人在船艙外迎接他們。他有著濃密的淺灰『色』發須,隻在腦瓜頂上有一塊寸草不生之地。“紅鴿家族的尤金?萊斯特在此向你們致敬。”

他就是市議會在一片唾沫星子飛濺中確定的外交官員?李歐聽說過紅鴿家族的事跡。他們使世人皆知的便是滔滔不絕的口才。據說紅鴿家族的第一位族長就是以雄辯的口才打敗了秀發拉茲的軍隊,使其一夜間徹底退去,因而受封成為貴族。在市井中還流傳著這麽一個笑話:那位族長在選定家族紋章的時候,因為喝醉了酒差點選擇了恬噪的烏鴉,多虧了他的夫人急中生智,高聲蓋過了他的話。“紅鴿!”她大聲說道,卻也是語無倫次。“象征和平的鴿子!”然而,當鴿子被鮮血染紅,還能象征和平嗎?隻怕已經被人拔去羽『毛』,燉湯吃掉了吧。

這是李歐第一次見到尤金?萊斯特。也是他第一次與紅鴿家族的人打交道。此刻匆匆一麵他還說不上對對方有多大的觀感。但願他的辯才會如他的祖輩般出眾。

“房間安排好了嗎?”他詢問道。

“已經布置妥當。”對方從容不迫地回答,“您與依薇拉小姐的房間均在二樓,兩位護衛小姐的房間就在您房間對麵。”

一隊騎士及六名尼安德特人這時也牽著戰馬登上了船。他們都是此行的護衛,聽從他們調遣。他們穿著沉重且華麗的儀式盔甲,戰馬身上也披掛銀『色』鋼甲。

船身一陣搖晃,羅茜臉『色』更顯蒼白。

“這位小姐似乎需要休息。”紅鴿說道。

“是的。”李歐點了點頭,“她不太適應船上生活。”

“那麽,好吧。”尤金?萊斯特將他們帶進艙室,為他們打開房間的門。“等船離港,海麵平靜之時我們再行商談。反正,船行海上,穿越大洋,我們還有兩周左右的時間可以揮霍。”

他這是在嘲弄?李歐叫住了正要離去的紅鴿。“關於出訪,或是談判,我所知甚少。”他盯著對方的眼睛,忽然發現紅鴿的眼珠仿佛透著一抹石榴般的紅『色』。與他的家族名字相配恰如其分。“但我知道談判不外乎通過交換達到目的——雙方各取所需。可是由於我們臨時受命,所有人都語焉不詳,所以……麻煩您送一份資料到我的房間。讀完之後,我再給您答複。”

“我也需要一份,萊斯特閣下。”學士小姐眯著眼說道,“請盡快送來。”她從紅鴿身邊經過,帶著她的侍女徑直走進房間,重重關上了門。

“羅茜,我想你需要一瓶安神的『藥』劑。”他委婉地下達了逐客令。

睡蓮的清香『迷』醉了法師的神經。羅茜躺在**,睡得正香。

窗外初升朝陽的晨光吹響了海妖公主號起航的號角。優雅的女士蒙著薄霧的麵紗慢慢駛出海港,風帆斜對東南季風,優哉遊哉地飄搖著遠離荊棘海灣。“公主”從奇跡般的石橋下穿過,陰影短暫遮蔽了陽光,不過片刻之後,愈發耀眼的陽光便直『射』過來,照進艙室。

李歐拉上窗紗,柔和的光線灑滿房間,照在羅茜如嬰孩般蜷縮著的身上。她穿著短衫及長褲,火紅『色』的長發仿佛羽『毛』般鋪在她的身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仿佛真正的火焰。

李歐翻開紅鴿尤金送來的資料。火漆蠟封在他的手中一一剝落。

然而,他越是看下去,越是覺得捏在他手中白底黑字的紙張重若千斤。上麵的每一個字都令他難以置信,膽戰心驚。陸月舞在他的對麵從另一份資料中抬起頭來。她的臉上也滿是驚訝,“真有這麽嚴重嗎?”

之前,李歐就有所猜測。從碼頭沙丁魚般的船隻裏,從死氣沉沉、唉聲歎氣的搬運工、水手、船長那裏,還有那些價格節節攀升卻又日益稀少的蔬菜水果,每一個人都知道今年特別漫長的風暴季節給這座城市帶來了什麽。但他完全沒料到會有這上麵說的如此危急。

他放下手中紙張,歎了口氣。

“下城區亟需重建,還有士兵及亡者家屬需要撫恤。”他想起與女城主見麵時她臉上的微笑。不知她的笑容背後有多少苦澀呢?“另外,牧師還得為亡者超度,法師也要解決墓園未清的餘孽。軍隊也需要再次募兵,以防範黑『色』晨曦。”

“這些我都明白。”陸月舞將她麵前的那一摞羊皮紙擱在他的麵前,“可是,用得著這樣嗎?”她用指尖敲打桌麵,咚咚作響。

李歐看向她所指的段落。那裏明確寫著議會的貴族們提出的要求以及可以做出退讓的妥協。

“與其說是出使談判,商品貿易,我看倒不如說是求援更恰當。”陸月舞評論道,“事態真有如此嚴重?彈盡糧絕了?”她又一次重複,臉上流『露』困『惑』。

李歐沒法回答她的問題。他甚至一度以為這是輕鬆簡單的差事,作為他“化解”危機的獎賞。但現在看來,他隻是黑暗中的聾子,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他敢斷言,紅鴿尤金肯定還藏著些什麽。他是政客,手中得握有足夠的籌碼才能保證安全,使得他在夜晚能夠安然入睡。

“李歐。”學士小姐恰逢其時地找上門來。“你怎麽看?”她開門見山地說。

震驚,沉重,還有憤怒?他說不出來。“就我所知,事情沒這麽嚴重。”

“表麵如此。”學士小姐在桌邊坐下,自然地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的眼睛輕輕眨著,望向他。“奧泰爾正在集結兵力。你不會認為他們聚在一起隻是為了吃肉喝酒,跳舞睡覺吧?”

奧泰爾?李歐對這個地方有些印象。她位於龍形峽穀的另一側,坐落群山之巔。山腳下便是奔流不息的三戟河,順流直下便能直達艾音布洛海灣。奧泰爾人居於高原,生『性』野蠻,壯碩嗜血宛若野獸。十幾年前,他們曾攻打過艾音布洛,但在半途就被法師及煉金術士聯手封凍了河流,讓他們折戟沉沙,狼狽而逃。“如今他們又打算卷土重來?”

“暫時還不能確認。”學士小姐未作隱瞞,“但今非昔比,此時又有誰能冰凍三戟河呢?”

他們可算選準了一個好時機。“很難讓人相信。但這就是我們駛過大洋的使命?”

“而且光憑我們數人——”陸月舞說,“除開我與羅茜,就隻是三人。能做什麽?”

“黑『色』烏鴉勸退秀發拉茲,現在紅『色』鴿子又將為我們收獲盟友。”學士小姐歎了口氣,“這不很好嗎?大家都如此想。”

她也是滿腹抱怨。“‘大家’可真是慧眼識‘豬’。”李歐聳聳肩,“不過,我一向對任何事都持悲觀態度。”我們真能成功?他毫無信心。

送走了學士小姐,李歐重新回到窗邊坐下。窗外的大海波瀾不驚,但在平靜的蔚藍海麵之下,暗流湧動,彼此碰撞融合,難以區分。

不知不覺已過黃昏,船上的一名侍女端著餐盤敲響了艙門。她穿著麻黃短裙,站在門邊,“先生,這是食物。”她似乎有些害怕地輕聲說。

“我來就好。”李歐從她手中接過餐盤,將一枚銀幣塞到她的手中。他一邊叫醒羅茜,一邊隨口問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娜麗雅。”女孩說,“我叫娜麗雅。漁夫的女兒,娜麗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