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伯特男爵家中的窗戶統統砌上了石磚,又拉上了嚴嚴實實的黑『色』窗簾,沒有一絲陽光從屋外滲透進來。屋裏彌漫著赤楊木越金雀花的味道,刺鼻的煙氣沉沉。房間裏唯有在酷暑天氣裏也依舊燃燒著的爐火照明,昏黃的火光扭曲了他們的麵孔,令人一陣心悸。

“這裏的味道……”羅茜在煉金術士耳旁不安地低聲說,“……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李歐皺起了眉頭。他借助煩躁跳動的光亮環顧四周,他看見了更多的東西。屋裏的牆壁上垂掛黑『色』掛毯,上麵繡著圖紋,像是少數民族的薩滿圖騰。地板上有鮮血狀潑灑的痕跡。每一扇門上都有各式符號刻繪其上,刀痕深入其中,可想而知力道之大。

“認出了什麽嗎?”陸月舞問。

煉金術士與女法師對視了一眼,他們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懼與惶恐,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們踩在吱呀作響的木板上,緊隨著艾倫伯特男爵的腳步慢慢走進房間。然後學士小姐小聲地開了口,“這裏充斥魔法,巫術,圖騰與蠱毒。”她垂下目光以掩飾不安。“所有你們能想象到的東西這裏統統都有。”

空氣像是突然凝固,女劍手握緊了劍柄。她緊盯著艾倫伯特男爵的背影。他在黑暗裏繞過麵前的沙發,不時出聲提醒他們避開腳下的障礙。“他不是憎惡魔法嗎?”陸月舞悄聲問。

艾倫伯特男爵一麵對魔法無比厭惡與痛恨,一麵卻在他的房裏布置巫術。一陣陰森與詭異湧上心頭。爐火在一旁熊熊燃燒,房間裏悶熱無比,他們渾身冒出汗水,但他們身處其中卻不由感到一陣陣陰寒襲了上來。房間裏回響著他們沉重的呼吸聲。

“這全是因為他的妻子。”魔法顧問『插』口進來,“男爵夫人幾乎……”他忽然歎了口氣,“你們還是自己看看吧,她……也不像常人。”

他是什麽意思?沒等煉金術士開口詢問,艾倫伯特男爵便轉過頭來,領著他們走進客廳。然而男爵並未端出茶水招待,李歐也沒在屋子裏瞧見有任何仆人。他們一路走過大廳,穿過走廊,在一扇通往地下室的木板門前停了下來。

“他就在這下麵。”男爵沉聲說。

“您的妻子呢?”學士小姐問。

“她也在下麵。這麽些年,她一直陪著愛德華。”

“她沒出過門?”

“她對愛德華不離不棄,堅信他會好起來。”然而他的話中沉痛多過感傷。他並不像是為自己有一個好妻子而驕傲,李歐意識到。“她不常出門,也很少見到來訪的客人,所以若有冒犯的地方……還請你們多多原諒……她不太會說話。”

李歐點點頭,示意他們知道了。

艾倫伯特男爵打開了活板門,他們魚貫而入。

地下室裏燃著赤『色』的蠟燭,牆上點著術士用來喚醒惡魔的綠火。跳動的火光拉拽他們的影子,在牆上投『射』出一個個高矮不一的扭曲模樣,仿佛是惡魔在跳著祭祀的舞蹈。李歐倒數第二個下到地下室裏麵,他吸了吸鼻子,聞到一股『尿』『騷』臭,其中還夾雜著鮮血與罌粟花的味道。他幾乎要吐出來,但強行忍耐住了。

“瑪格麗特,回去!你在幹什麽?”艾倫伯特男爵忽然大聲叫了起來。在黑暗的深處同時傳來了一聲聲嚎叫,好像是驚醒了沉睡中的怪物。“穿上你的衣服!”

光線忽明忽暗。李歐看見了一個中年女人正匍匐在距離梯子三尺遠的地方。她幾乎不著寸縷,渾身上下僅有一件破破爛爛的雜『色』短裙擋在腰間。

“各位大人,您們好。”她微微抬起頭,用一種近乎諂媚討好的奴隸般的語氣說道。

她的身上刺滿了紋身,歪歪斜斜,扭扭曲曲。血『色』的字跡,慘綠『色』的圖案,黑『色』的符號,像是惡魔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在扭曲的火光中像是即將掙脫束縛,在囚籠裏大聲咆哮。而她的眼中則透著瘋狂的崇拜之火,仿佛是神明的狂信徒,毫無理智,毫無自我。

“穿上衣服,站起來。”艾倫伯特男爵大聲咆哮。他脫下了襯衫,蓋在了妻子的身上,但男爵夫人執拗地將他的手推開,將襯衫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幾腳,又再次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瑪格麗特。”他轉換方式,換上了溫柔的語調,“聽話,穿上衣服,站起來和我們說完,別忘了,我們正在接待客人呢。”

“我正是在迎接魔法師大人們啊。”男爵夫人一把將艾倫伯特男爵推開,雙膝跪地,將額頭緊貼地板,“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最虔誠的方式。”

男爵啞口無言,隻好將求助於他們。

學士小姐彎下腰扶住男爵夫人的肩膀,“我們已經感受到你的虔誠了。”她與激動得渾身發顫的男爵夫人對視著,如牧師般溫柔地說,“請起來吧。”

“多謝小姐。”男爵夫人重重磕了個頭,這才順從地爬了起來。但她仍舊沒有穿上衣服遮掩的打算,她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毫不避諱地顯『露』自己的軀體,全不在意他們的目光。

“男爵先生,您的妻子……她怎麽會這樣?”李歐轉過頭去,不解地詢問。

“你也看見了,煉金術士。瑪格麗特狂熱地崇尚魔法。”艾倫伯特男爵重重地歎了口氣,悲痛無比地說道,“她覺得隻有魔法才能治療愛德華,所以追逐魔法,『迷』信術士。她不斷邀請巫師到我們家來,刻繪法陣,或是吞服『藥』劑……不僅是愛德華受盡折磨……她也是……她的身上……她多半被那些巫術洗了腦……我想他們多半都是些江湖騙子,他們窺覷我家的錢財,還有我的……妻子……”男爵臉上閃過一絲憤怒,但更多的卻是無奈。他緊繃的肩膀很快就垂了下去。“可是,我……無論做了什麽,我都阻止不了她。”

他們都一言不發,垂著目光,眼神逃避著男爵和他的妻子。

男爵自嘲地笑了笑,“反正大家都知道,也不在乎多你們幾人。煉金術士,還有法師小姐,你們想問什麽就問吧。我知無不言。你們總比江湖騙子值得信任。”他頓了頓,看著在一旁如乖巧女仆般的妻子繼續說道,“我總得在什麽地方抱有些希望。”

李歐沉默了半晌。男爵的願望簡單且卑微,卻遙不可及。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裝作漠然地詢問。男爵夫人也是千湖城邦的居民,照理說,她也應當厭惡魔法才對。可實際情況卻是大相徑庭。“我是說,究竟發生過什麽?”

“我又該去問誰呢?”男爵苦澀地說,“那麽多的江湖術士造訪過我們的家。從七年前開始就源源不斷。千湖之城曾是法術的沙漠,但現在,每一位路經此地的法師都知道,‘艾倫伯特男爵的家是沙漠裏的綠洲。’他們口中統統說著胡言『亂』語的謊話,但她全都深信不疑。”

地下室裏到處扔著空的瓶子,學士小姐彎腰揀起幾支,湊到鼻尖嗅了嗅。“那些騙子術士給她的就是這些東西?”她皺眉問道。

“還有更多。”男爵說,“我知道裏麵要麽是澀嘴的海水,要麽就是要命的毒『藥』。可如果我扔了它們,瑪格麗特隻會趁我不在找回來更多。愛德華吃這些,她也吃。”難怪男爵夫人的身體呈現出青『色』——就像是亡者殿堂裏的祭司。“我快被『逼』到絕路了。”男爵的聲音忽然透著無奈與決絕,“有時候,我真想趁早結束愛德華的生命。”

“愛德華,乖。”男爵夫人走到角落裏,在一隻巨大的鐵籠子裏蹲了下來。她將手伸入籠中。她的語氣像是在撫弄小狗。“來,過來。到媽媽這兒來。”

“汪,汪。”一個黑影躥到了籠邊。他沒穿任何衣物,披散著一頭髒兮兮雜『亂』無比的長頭發,未曾梳洗過的頭發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伸出舌頭『舔』著男爵夫人的手,發出搖尾乞憐般的喘息與叫聲。

男爵夫人『摸』著他的腦袋,“乖,我的兒子最乖了。”

李歐隻覺得一股悲哀襲來。他們彼此互望數眼,忽然感到手足無措。

“要怎麽做?”還是艾倫伯特男爵首先開了口,“不用顧忌了,該怎麽做就做吧。就算萬一出了意外……愛德華死去……也好過現在生死不如。”他看著自己的妻兒,“這對他,對我們來說,也許都是解脫。放。”

他們皆沉默不言,唯有男爵夫人逗弄她的兒子的歡笑與……狗吠的人聲。

“李歐——”羅茜看向他。

煉金術士想了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男爵夫人有如跪拜神明般地雙膝跪在地上,雙手高舉,恭恭敬敬地接過李歐手裏的『藥』劑。她激動地俯下身去親吻李歐的鞋尖,好一會才站了起來,轉過符文遍布的身體,走到籠前,哄騙她的兒子喝下。然後男爵緊緊拽著他的妻子遠離鐵籠,他們的兒子似乎察覺到了異樣,在鐵籠裏不安的躁動,低沉的咆哮,凶狠地緊盯著他們。

羅茜從牛皮袋裏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紫水晶,“盯著它。”她的聲音好似帶著魔力。紫水晶熒光閃爍,綻放光華,五彩流光。『藥』效漸漸發揮效用,愛德華甩了甩腦袋,發出難受的嗚咽,他抬頭腦袋,眼神不由自主地被紫水晶吸引。狹窄的地下室內回響著羅茜幽沉的嗓音:

“塵歸塵,土歸土。

由何處來,歸往何處。

靈為媒,魂為途。”

安斯艾爾忽然驚呼起來,“你們、你們施展的竟然是……”

“……除此之外,”李歐望向魔法顧問,“還有更好的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