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去……”

周繼君望向屠龍老人的眸子漸漸黯了下去,絕望與無力化為滔天洪水將他淹沒。

萬裏奔波,與父辭別,孤注一擲獨身上山,其中的艱險即便讓一個成年人甚至是武者去經曆亦會絕望,可年僅十歲的周繼君挺了過來,一步步來到傳說中屠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條龍的老人麵前。孰料最終的結局依舊如同失去星辰澤耀的殘碎的夜般,讓他絕望,再無半點支撐下去的動力。

“我苟且偷生從京中逃到這裏,卻還是這般運道。這便是我的命嗎?再也見不到爹爹,也救不回娘了……君兒不孝!”

緊摳著地上堅硬雪泥的手漸漸鬆開,周繼君不再看屠龍老人,麵無表情地直起身子,顫抖著走向懸崖,仿佛冷風中搖曳的雪花般無力。

低頭看向見不著底的深淵,那嫋嫋雲霧讓周繼君一陣眩暈。身後傳來冷風的呼嘯,已然心死的周繼君慘笑一聲,橫著心硬睜著眼縱身跳下。

片刻過去,為首的那名白衣人眼見屠龍老人閉著眼沒有半分舉動,忍不住開口問道,“尊主,您真的不去救他嗎?”

“救他?他為何要我去救?”

“可是……你不是想……”

“步空堂,你何時學會耍心機了?”

那白衣人脊背發涼,連忙半跪道,“屬下不敢。”

冷笑一聲,老人白翳的瞽目“望”向遠方,“我知道,你們這些當年叱吒大煜,甚至笑傲七州的王、侯級高手被我這個糟老頭扣在荒涼的雲州,這麽多年,肯定滿腹怨恨了。”

身後嘩啦伏倒一片,三十多名白衣人垂著頭,沒說話,亦不敢去看那個身殘的老頭。誠如老人所說,他們皆是數十年前名盛一時的強者,大多是武道高手,也有隱秘的旁門左道的風雲人物。普通的王侯級高手倒也罷了,可那領頭的白衣人更是數十年前便在武王榜上排名前幾位、半隻腳已跨入尊級的高手,在這天下七州的威望除了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通天高手外,便僅次於高高在上的尊級人物。

即便如此,這些人在殘疾老人麵前心甘情願地地半跪著,縱使有再多不滿,亦不敢造次。

“時也命也,大道無常,運道亦無常。你們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時候遇到我,經受不了通天之道的誘惑隨我到此,守護雲州之邊。這一切,隻能怪你們的運道。”微微閉上眼睛,老人聲音漸漸低沉,“那孩子也是,‘觀‘他麵相,後天缺道,可偏偏心誌極佳,命數中亦有轉機,運道未定。禍福相依,運道機緣往往稍縱即逝。你說是嗎,步空堂?”

眼中閃過深思,步空堂微微遲疑道,“尊主是說,他在葬龍穀會有奇遇?那裏奇獸靈藥甚多,可是……”

“可是也要看他有命沒命了。以如此廢體走到這已是奇跡,若能抓住一線運道或許真能改變命格。這運道與人的心智努力無關,它存於生死之間。若是抓不到,即便他再聰慧,死不足惜。如今七州大地上所傳的武道都太末流,那些他不學也罷。”屠龍老人冷冷說道,陡然間,麵色一僵,“你們都起來罷,該死的鳥人來了。”

不學也罷……步空堂聞言微微一愣,錯愕地看向屠龍老人。尊主他到底抱著什麽樣的心思嗬,他好像也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那個心智絕佳的男孩嗎,可他為什麽還要讓他去死?

對了,那個山穀!步空堂突然想起老人若幹年前,在一次醉酒後提到的關於那個山穀的隱秘。雖然語焉不詳,但步空堂卻清晰地記得老人當時濃濃的戒意。能令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心懷畏戒的,又是怎樣的存在?

老人話音未落,原本的晴空萬裏漸漸黯了下去,從天空盡頭飛來一團烏雲,旋轉著,越來越大,似想將那夜幕提前拉下。

“夢靨之陣?哼,那些鳥人這次又想耍什麽花招?”步空堂冷哼道,眉間閃過惱意,往前走了兩步。

“且慢。蒼怒子,你去散了那片雲陣。”老者推開身前的幾案道。

削瘦高拔的白衣人蹙著眉,越眾而出,撕開麵紗,英俊的麵龐似乎完全不受歲月的洗濯。

“騰!”

蒼怒子麵色不動,隻是張開吐出一個字。這個“騰”字被他漫不經心地道出時,地麵猛然一顫。從未入夜的天空中閃過兩道流星,星光瞬間沒入他腳下,蒼怒子的身形變得朦朧起來,下一刻,他已腳踩星雲飛騰上天。

若是周繼君還在此,看到這副場景定會驚得瞠目結舌,如此之能,還算是武者嗎?

“雙子星騰術施展起來這般輕鬆,看來不久便能摸到道尊境界了。好,很好。”

老人饒有興致地“看”著蒼怒子騰飛而上,漫不經心說道。毫無波痕的口氣直聽得步空堂心生寒氣,這麽多年了,雙目已瞎的屠龍老人不用看便能判定他們的修為進度,即便早已習慣,可每每此時,步空堂心底還是會冒出說不上的冷意。

莫非瞽目對於屠龍老人這層次的人來說真的不算什麽?不用眼睛就能“看”到一切?他的修為到底達到了何等不可思議的層次?而我,真的如此遙不可及嗎?

迎上那團烏雲,蒼怒子雙眼微眯,麵色依舊如不波古井。

三十年了,似乎眨眼間過完,可人生又能有幾個三十年?那時候的他以天下八大門派之一的蕩羽閣當代第一天才子弟的身份行走江湖,不談年輕一輩,便是已成名英豪對他也是禮敬有加,隻因為他是千萬年來七州曆史上第七個二十歲前便突破侯級境界的天才。

要知道,侯級境界者都是成名已久的英豪,稱霸一方,萬人敬仰。大多數人,這輩子能達到侯級,便已托了祖宗十八代的福氣了。當時監天雲閣曾有預言,?在這時,未等幻化成光和風的星力襲來,那團烏雲竟然自己開始消散。站在眾人之前的步空堂隻看到烏雲下露出的那三隻巨大鋒利的爪子,猶自滴著血,道心一緊,玄而又玄的感覺從心底生出,下意識地瞧了眼適才周繼君跳下的那個懸崖。

“你也感覺到了?”屠龍老人的話音落在步空堂耳邊,“我傳你的《驚天亂野玄殺道》是以無上武道配上星相心法,你若還沒察覺,可真對不起龍宮上任主人的心血了。”

步空堂微微錯愕,一來是想不通屠龍老人傳授自己這門絕學的目的,二則因為自己這位寡言的尊主今日似乎興致特別高,言語間隱約透露出一些陳年舊事。

“這下有趣了,鳥人帶來的那隻怪鳥似乎與那周姓娃娃的命道有關,隻是看不出是生機還是死機。這運道之說,果真如她所言,離得越近,反而越難看清。”屠龍老人微微閉目。

“周姓娃娃……怪鳥……”步空堂望向天穹,隻見烏雲散去,日頭的光灑在那龐然大物身上,竟然是一隻不斷尖叫掙紮、身形碩大到可以遮天蔽日的三爪巨鳥。

“三爪巨禽……莫非是傳說中的風雀?”步空堂喃喃道。

“自然不是。”另一位白衣人思索片刻,開口說道,“《奇獸誌》中記載的風雀雖也是巨大無比且腳生三足,可性情溫順,不像眼前這隻如此暴躁,往往隱於山嶺巨澤邊。這一隻和風雀如此相似,可又出現在這,或許是它的上古遠親,隻是不知……”

“那是凶物榜上排名第七的獵風,翱於瀾海,喜食海中巨鯨與風鳥。哼,雖是風族鳥禽的近親,卻喜獵食宗親,孽障爾。”屠龍老人說完,睜開了眼。

旁邊的白衣人聞言都麵露驚訝,凶獸榜前五十的怪物都是恐怖的存在,實力不下於尊級,而前二十的更是堪比通天高手的存在。翼人族雖然道法奇特,可這麽多年他們熟知的高手僅有一個尊級,莫非這一殘族真有通天高手坐鎮,能將那獵風從瀾海擒來?倒是那位剛剛吊書袋的白衣老兄不慌不忙地掏出絹布本,慢悠悠地記著什麽。

“好了,把蒼怒子喚回來吧。步空堂,你領十人將那獵風射下。”

話音未落,異變卻起。

隻見天空上的翼人們怒吼著躲避著套在陣法中狂躁獵風,為首一人用古方語對他同伴們急急說著什麽,隨後從身後褡褳中掏出一個半人高的巨蛋用力摔向落雲山。

銀白色的巨蛋攜著巨力旋轉著飛向無光峰,半途陡然加速。看見大蛋兒即將撞向山峰,獵風的“禽麵”上竟露出慌亂的神色,不斷地甩動翅膀,哀鳴連連。

到了此刻,落雲山上諸人都已知曉翼人想耍什麽花招,無非是借著烈風的蛋將它引至落雲山,然後借刀殺人。可是,在白衣人們眼中,這些翼人未免太愚蠢了點。即便是強如獵風,麵對屠龍老人也是毫無勝算。

山頭這位廢了眼殘了腿的老人外表看上去再如何羸弱,可七州大地上誰也忘不了,天底下最後一條龍,是被他親手折斷脖子。

區區獵風,又何懼?

然而,眨眼間,那鳥蛋已近山頭,而它墜落的方向,居然是天轉崖與無光峰間那道山穀。屠龍老人嘴角微撇,卻沒動作。

長嘯數聲,天空中的翼人們“嘩”地向後撤去,轉瞬間已與獵風隔開數十步。沒了陣法的束縛,獵風怒吼著,沒再去管翼人,扇動羽翅卷起一陣颶風撲向無光峰,彈指刹那後便已飛至。

伴隨著獵風到來的,是射向白衣人們的羽箭,卻是那些翼人想延緩白衣人的腳步。

“異想天開!你們這些畜生居然妄想憑這孽障毀我落雲山嗎?”

隆隆的聲音仿佛帶著天穹的回音般響徹群山,天上的翼人們未曾料到,這個沉悶瘦小的老頭一開口,居然會有如此威勢。

冷笑著,下個瞬間,原本癱坐在木轎的老人身形閃過一串殘影突兀地來到獵風跟前,托起手掌迎向攜著罡風而來的獵風。透明的波痕自老人手心生出,半空中,一個足以比擬獵風大小的黑色虛掌帶著呼嘯與冷光拍了上去。

慘鳴一聲,救子心切的獵風不顧老人威如海漠的一掌,硬生生地挨過,背部詭異地隆起一塊,可身體依舊撲向那道峽穀。

“轟隆!!”

群山間,轟鳴聲迭起,攜著掌力與風力的獵風一頭卡進峽穀中,落雲山竟被它這一撲之勢震得晃蕩起來。無數巨石斷木從那坍塌的崖口墜落下去,天轉崖與無光峰之間的裂穀頓時矮下十丈,隻聽到亂石飛瀉的聲音,想必那穀底已被巨石細屑砸得麵貌全非。

天空中的翼人探著腦袋張望片刻,隨即冷漠地搖了搖頭,遠遠飛離。

冷風流轉,被屠龍老人一掌擊中了的獵風卡在裂穀間,身體兀自喘息著,顯然之前已受了不輕的傷,如今卻是在苟延殘喘了。步空堂望站在它身旁看著斷崖默然不語的老人,不由得想起那個跳落山崖的孩童,輕歎口氣。

“這獵風與他的命道再有多大關係又有何用?鳥已亡,山穀亦被毀,今日恐怕已成死地了。十歲孩童,萬裏來求,卻隻得一死,這運勢,果然是險之又險,不是有誠心便可求得嗬。過不了運勢這關,又如何能得到尊主青籟?何況……已經回不來了。”

“可憐,可惜,可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