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晨光漫出天雲,仿佛毫筆下的顏色,將長安城春日圖勾勒成兩半。仙神凡人皆落畫中,可凡人隻見得漫天佛土,看不到身旁仙神妖佛的爭鬥。他們沒日沒夜巴望的仙佛近在咫尺卻不知,隻顧著看那虛構出的佛教景象,如癡如醉,恍若夢幻。

佛家的幻境能蒙蔽凡人的雙眼,卻因他們蒙塵已久,在紅塵中顛沛流離,心也隨之染盡塵垢。能看破幻境的除了修為高強者,就隻有那些懵懵懂懂的小童了。

“爹爹,那個和尚怎麽了。”

五六歲大的女童偎依在她爹爹懷中,好奇地看著會台上的僧人,可無論她怎麽用力去拔爹爹的胡子,爹爹隻是呆呆地看著天空,毫不理會自己。女童生著悶氣,嘟起小嘴扭過頭,又看向那個年輕的僧人。她雖不知怎麽去描述那僧人,可之前僧人的一舉一動都讓她覺得很舒服,然而眼下,不知為何,那個僧人正捂著腦袋,身體蜷縮仿佛煮熟的大蝦,似乎很痛苦。

他在痛苦什麽呢。

女童眨了眨眼鏡,咬著食指,半晌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不僅是她,就連唐玄奘也不知道為何自己心裏突然一疼,就仿佛被利刃捅了下,心底深處某個地方開始動搖。

是猶豫了,還是在掙紮。

唐玄奘痛苦地睜開雙眼,目光中,就見少年人難以置信地遙望向他,雖站在厚沉的雲座上,可他的身體卻微微顫抖,眸中滿是失落。

是了,之前他和自己辨禪機,說出那番忤逆佛祖的話來,令自己心生怒意,竟犯了嗔、殺而戒。雖未動兵戈,可自己的的確確動了殺意,殺意一動,天頭諸佛菩薩盡現,執自己的心意撲殺向他,而在那時候,自己正麵無表情地和他相視,神情冷漠仿若寒冬。

遺失的記憶漸漸重拾,唐玄奘心中恍惚,晨風吹卷,袍袖下的雙肩輕輕顫抖。

那真的是自己嗎?

不,不可能,自己怎麽會那樣。

為證我佛,行於莽莽紅塵,得一知己,卻好比沙漠遇清泉,其中甘冽隻有自己知道,亦會無比珍惜。

可是,為什麽在那瞬間,自己會那樣,藏在這具皮囊下的,就是一顆怎樣的佛心?

心頭仿佛被沙塵堵塞,清風拂過,沙塵亂飛,卻讓唐玄奘心意混亂無比,再難深想下去。

猛地抬起頭,年輕的僧人漲紅著臉,抬手怒吼道。

“放過......”

那個“他”字尚未落下便已力竭,身體裏的道力仿佛被抽空殆盡,唐玄奘怔怔地站在會場中央。仙神妖佛你來我往,亂飛於晨光下的天頭,他卻隻是呆呆地站著,即便他此時再多麽聲嘶力竭地去喝止,那個少年卻也聽不見,亦不會再回頭了。

皇宮之巔,一身灰袍的道人漠然看向失魂落魄的僧人,鼻下兩撇小胡子跳了跳,隨後轉身,目光越過亭台樓閣落向金鑾寶殿上的那把陛座。陛座上坐著的不是大唐帝王李靖,此時李靖正恭恭敬敬地垂首立於殿中,時不時打量向陛座上的女子,卻緊繃著臉不敢說話。

女子獨坐陛座,萬年不變的羽衫羅裳透著幾分淡雅,卻因頭上戴著的九十九珠簾冕冠而盡顯雍容高貴。

良久,女子幽幽一歎,朝著殿頂拱了拱手。

“見過道人。”

“陛下多禮了。”

陸壓飄落殿中,朝著後土大帝打了個稽首,隨後轉望向始終沉著頭的李靖,冷笑著道。

“陛下挑的這個傀儡還真是有帝王之資,說毀諾就毀諾,竟連道人我也無可奈何。”

聽得陸壓譏諷的話語,後土大帝的臉色愈發冰冷,她獨坐重天之上,遙遙操控李靖乃至大唐王朝近半甲子,向來如臂使指,可唯獨今朝水陸大會其間,李靖隻字未曾上報於她。李靖是從輪回故事中走出的人物,似人非人,不入天地穹宇的天機命數,難以衍算,即便後土將其用作傀儡,可若牽著他的那條線斷了,那後土也對他無可奈何。

那條本來牢固的線已出現一絲裂痕,後土也曾料到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還在最關鍵的水陸大會上。

“為什麽。”

後土蹙了蹙眉,開口問向李靖。

為什麽......

李靖低著頭,看向那雙飛雲紋龍履,目光凝滯。那日有一佛托夢前來,帶他前往西天極樂世界,遊盡浩瀚佛土,於靈山腳下許願,李靖許的願自然是能再見到紅拂,就在他道出願望的那一刻,從天頭金沙彼岸飄過一個曼妙的人影,英氣颯爽,冷豔嬌美,正是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紅拂。她對李靖說,她在苦海彼岸等著他,想要渡過那苦海,需得行佛家功德,道完後,紅拂的身影漸漸消散在天邊。李靖大急,躍身就欲飛到紅拂身邊,可剛躍起,就覺腦袋一沉,卻是在龍榻上翻了個滾,摔落在地。侍衛宮女們被驚動,以為陛下遇刺,紛紛闖了進來,就見李靖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手中那串豔紅的寶釵,嘴角隱隱噙著淚珠。

那是他初入天策府那年,給心愛的女人買的第一件禮物,他又怎會認不出。

紅拂就在苦海彼岸等著自己,想要再見到她,隻能依照佛法行事。苟延殘喘在四大部洲,隻是為了紅拂報仇而已,若能再見到紅拂,即便不要這帝王之座又如何,自己隻是個傀儡,做誰的傀儡都一樣,隻要能再見一眼她。

心中如是想著,可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

“靖對陛下忠心耿耿,奈何佛家強者左右環伺,靖身邊無一強者,為保大唐,隻得委曲求全。”

李靖從容不迫地說道,來到四大部洲前,他胸懷濟世之誌、剛正不阿,來到四大部洲後,在泥濘烽煙中磕磕絆絆、跌爬滾打了百年,他已變得世故老成,隨口撒個彌天大謊亦不會皺下眉頭。

話音落下,後土神情淡漠,陸壓冷笑連連,卻都沒說什麽。

李靖心頭撲通撲通直跳,等了良久,未見兩人表態,隻當他們信了,暗自長舒口氣。

抬手向後土作了個禮,李靖剛想打下圓場,就見後土起身,她雖站在殿中,可目光所至,整個長安乃至大唐都盡收眼底。

“既然你已力不從心,那隻好由寡人親自來處理大唐國事了。給你三日時間,去準備禪位大典吧。”

說完,後土甩袖離去,走向深黯的後*庭宮闈,晨光落滿庭院,皇道之氣仿佛綻開的水花,從李靖身上奔泄而出,化作長虹沒入後土的裙袂中。

後土歸宮,陸壓離殿,金碧恢宏的金鑾殿中,李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向前伸了伸手,良久沒能說出半句話。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