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暗室裏的周繼君長舒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微忽即微的光芒從他眸子間溢出,又悄然消失。雖然是轉瞬即逝,可那半寸不到利芒卻非同小可,若是被依依或是屠龍老人看到,定會呆在當場,即便他們平日裏多麽淡定沉穩。

道相生,六氣藏五運。

這是掌握通天之道的強者才能領會到的道法,達到通天之境後,便是進入道的另一層次,漸漸體悟到五運六氣或是陰陽運道,懂得吸取天地間的六氣來進行修煉。方才周繼君眼中閃過光芒,卻是吸收六氣的表象,雖然隻有半寸長短,所吸的精氣少之又少,可毫無修煉根底少年能初步感應到高高在上的通天高手才能領會的六氣象,已是驚世駭俗了。若被那些隱於世間的絕頂高手、甚至頭頂上的那些人物知道,肯定亦會瞠目結舌。

“這藏象似乎本就藏匿於每個人的身體中,而我所做的便是讓它醒來,而非生成奪取,如此而已。”

周繼君喃喃低語道,又說出一句石破驚天的話來,幸好旁邊沒有通天的道法高人,否則肯定會被他的見解嚇傻。

說來也巧,周繼君得出這番結論全是由於他乃天生廢體,未曾習武,更未曾修道,他心中空明而茫然,如一麵白紙般。若是習武或是修道者,哪怕是天才橫溢之輩,也萬萬不會想到這些,依依沒有,當年的齊天、平天亦沒有。因為他們心中的玄道道論已經根深蒂固,他們隻相信努力修行,奪天地之造化,全然不會想到,這天地間最大的秘密竟藏在每個人身體裏,它與人相生相隨,卻隻是難以覺醒罷了。

隻是刹那間,周繼君進入那玄而又玄的狀態,他心境通達,心神竟然能直通體內,這對於沒有半天修為的他來說可謂是無比神奇,然而此時的他並沒這個覺悟。

到如今,一切都已霍然開朗。若是從道書上去研究,別提周繼君了,就算沉浸玄道數十上百年的侯王級人物也無法理解藏象到底是何物,如何生成。他們舍去自身,而從外物修起,卻是舍本逐末,走了老遠的歪道。可周繼君這番頓悟,使他從自身的角度逐漸領會到了關於藏象的秘密。

“好神奇嗬,沒想到身體裏竟然藏著一方天地,仿佛山川河流般壯闊。修煉了那麽多年的呼吸法,怎麽就沒感應到呢。哎。典經閣裏的體象書都白看了。這生成藏象便是喚醒早就潛伏在身體裏的五團藏象雛子,接著再吸收天地精氣,讓藏象雛子煉化,使之融合成藏象罷。”周繼君微微一笑,細長的眸子再次閉合。

悠長氣脈自周繼君鼻尖散開,數息後,那綿長的呼吸已然消失。周繼君隻覺得眼前一亮,白色的氣流帶著“自己”順流而下,間或又看到無數白氣正順著各自的軌跡運轉著,仿佛河流般湍急而有序。

頃刻間,“周繼君”來到那五團暗道不能再暗的光暈前,那五團光暈的顏色如同那畫裏的人兒般分成青、赤、白、黑、黃五色,可比之那人卻黯淡了不知道萬千倍,僅能勉強分辨罷了。就在這時,又有一道短小光芒自畫中躍出,射入周繼君體內,飛快地流過“河”,轉眼間便來到了五團光暈麵前。

周繼君驚奇地現,他腹部的五團光暈對那道來突兀地被自己吸入的光芒很是畏懼,仿佛麵對洪水猛獸般。那道光芒雖小,可比之它們不下於龐然大物。

“快吸啊!”

周繼君心底默默呐喊著,此時他雖能“感應”到身體內這些奇異的場景,卻壓根無法控製它們。但他隱約察覺到那道光芒所蘊藏的力對自己大有裨益,這個念頭很模糊,仿佛不是從心底生出,而是身體。

似乎覺察到了周繼君的心願,那五道光暈微微猶豫。然而,就在它們躊躇的瞬間,大禍降臨。隻見那道光芒忽地躥入渺小的光暈中,壓根不管它自己比對方加起來還大好多,五道光暈被它擠得前凸後凹,仿佛氣泡一般,慢慢膨脹開來。

就在這時,周繼君隻覺得頭昏腦花,腹中生出一股嘔吐的感覺,心神也再無法維持在體內了。

腦中傳來轟鳴聲,周繼君微微一顫,嘴角溢出血跡,猛地睜開眼,一臉的迷茫。

“怎麽回事?它們分明已經吸收了那道光芒,為何還是那麽恐慌?不對,不是它們,慌張的是我自己!”少年眉頭皺起,一種玄而又玄的慌亂和壓迫從心底升起,而他卻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

此時,密室中央那幅畫已然恢複平靜,上麵的人影也消失不見。短短的寧靜在下一刻又被打破,刺耳的呼嘯聲從頭頂傳來,隨後典經閣開始晃蕩起來,仿佛狂風暴雨中的小舟,不僅周繼君被甩到一邊,連周圍書架上的書籍也紛紛掉落下來。

“卡擦卡擦…”

周繼君艱難地站起身來,抬頭看去,隻見屋頂正漸漸碎裂開,木渣混著碎片紛紛滑落,蒼穹展現在眼前,隻不過原本蔚藍的天際已變得血紅猙獰,六道血色的光華從上空周天的六個方向射來,在他頭頂化成六個身形高大的巨人,各顯異色,狀若神魔,眼中泛著殺氣與死機直直地望著他。

藏象生時,必伴隨著神魔天劫,因為生成藏象本就是逆天之事。這神魔為天野六氣所化,初生的藏象對它們來說是最可口無比的美食了,它們所作的便是破壞修道人生成藏象,吞噬那藏象雛子。

六位魔神隻是淡淡一瞥,就讓周繼君猛地倒退一步,渾身劇顫,腹部仿佛被巨石壓住般喘不上氣來。

“典經閣記載中的六氣魔神嗎?之前還一直不曉得它們是怎樣的存在,原來是藏象生出時的天劫嗬。看來這就是老師們所說的生死一線的運道,果然是……隻有死機。”

周繼君抹開嘴角的血跡,按耐著心底的恐慌,死死盯住那六氣魔神。

“你們到現在還不覺悟嗎?你們生隨我生,死隨我死,我得大道,一應俱榮!”

周繼君沉聲低哮著,心神潛入體內,立於畏畏縮縮的五團藏象雛子之前。

“如今我方悟大道,便遭天劫,你們卻不思進取,忌憚這六氣神魔。你們本為天不容之,隻有奮起而上,逆天而活,如我一般。”

“我之一生,所望無非助父、救母、弑煜帝、滅煜朝、修成大道腳踩天宮。爾等為我本命所生,何不助我一同獵奪那天命!”

人之初,無文字,這語言卻是最為通靈的,此時的周繼君所言皆帶著他七年來的心血宏願,隱約間帶著絲絲震懾之力。

話音剛落,周繼君猛然聽到體內傳來一陣轟鳴,仿佛是應答一般。卻是他體內那五團光暈的印記在這一刻飛快地浮至眼前,仿佛納降一般歸入周繼君的心神。它們居然對稱身體裏的五髒,而周繼君也漸漸感應到了它們與體內如河流般的存在的聯係,好似血肉之間不可分離。

“你們便是藏象的雛子了,看來隻要是念頭覺悟,你們便會漸漸承認我了。”

麵對六氣魔神的壓迫,或許是源為本體的覺悟,五團藏象雛子終於放下矜持,開始與周繼君融合了。

“你們匿藏在我身體裏,這十七年我一直靜靜關注著我,可平時隱忍不發,不想為我效命,如今到了最要命的時候終於想到向我投誠了?”周繼君冷眼望向天空中虎視眈眈的六神魔,心神漸漸平定。

此時他的心中已然恍悟,隱隱約約,他有些明白了人體的奧秘,那玄而又玄的道仿佛朦朧可見。

十七歲的少年人嘴角露出一絲灑然的笑意,似乎明白什麽了,又好似解脫了一般,揮手扯開白袍衣襟朝那六方魔頭高喊道,“朝聞道,夕死足矣,可是我卻不能死!十二年前我活下來了,一步一步來到這萬裏之外的雲州,七年前我也活了下來,來到這天機道府。可我還沒活夠,我還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我豈可死在你們這些毫無意識的天地之氣手中?”

十二年前,周繼君五歲那年,京城發生叛亂,將府周氏受牽連,被流放到南方炎州。那時候周繼君還叫洛繼君,可洛家生怕受到牽連,將周繼君趕出家門,還欲將洛青遊也就是周繼君的娘改嫁。洛青遊絕食反抗,並趁機逃出洛家,去了白衣庵出家。

半個月後,洛青遊千辛萬苦尋到流落在玉濯街的周繼君時,五歲的孩童正穿著破碎的褲衩蹲在一富戶窗外狼吞虎咽著被人家倒出的殘羹剩菜,聽到他人的腳步聲,猛然回頭,疲憊的雙目中盡是警惕與驚惶。

半個月了,無數達官貴人從玉流街走過,他們中有與周府或是洛府交好者,甚至有周繼君爹娘所謂的至交好友,可敢偷偷給周繼君扔下一片薄餅或是施舍點清水者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當洛青遊哭著將周繼君摟進懷裏,整個臉浮腫得看不出人樣的孩子卻飛快地將那塊幹淨的雞肉藏在身後,隨後緊張地打量著抱住他的女人。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娘嗎?

穿著輕綢華緞的貴婦將渾身顫抖的小乞兒死死抱在懷裏,眼中的淚水早已哭幹,隻有不住地點頭嗚咽。周圍駿馬華車駛過,浮華中帶著京都貴族的風情與品位,那些名流人物瞥過落魄的母子,眼中隻有不屑冷笑與幸災樂禍。倒是富戶窗前傳來長長的歎息,隨後將窗欞輕聲掩上。

兩天後,煜賢皇親啟聖旨,封洛青遊為白衣庵第三主,賜號無情道主,並下令將周繼君帶到貴駒院,由那裏的教頭管教。就在這關頭,周繼君爹爹的義兄古道肥人趕到,擁有武侯天品實力的他趕跑了正在拖扯周繼君的皇家衛軍,並對洛清遊說要帶周繼君一起去救回他爹爹。

洛清遊也知道在這是非之地,周繼君隻又死路一條,煜賢皇雖然自稱賢皇,可卻是個斬草除根的角色。於是乎,命苦的母子倆隻相聚了短短兩日,不得不再次分別。待到臨行前,那棵透著蒼涼的白衣庵老樹下,周繼君沒有哭,隻是緊緊抓住他娘的手,抬起頭,用沙啞而堅沉的聲音說道:

“娘,君兒會回來救你的。”

……

五歲是個懵懵懂懂的年紀,那個年頭的記憶好似蒲公英的羽,被風一吹便會蕩開不知所蹤。可若是經曆了太多坎坷離別,幼年時候的故事就會變成一跟鐵刺,硬生生地插入心底,非但不會消逝,隻要輕輕一碰,便會愈發的疼,愈發的深刻。

密室裏的周繼君負手仰望那些扭動身軀的魔神,目光射穿虛假的天空直落到崖山外廣闊真實的天野,陳習多年的日月星辰軌跡盡入他眼底,包括那六氣魔神的來勢與氣象。

“原來是主氣降臨形成的六魔神……厥陰風木之氣、少陰君火之氣、少陽相火之氣、太陰濕土之氣、陽明燥金之氣、太陽寒水之氣,剛才吸收的那一縷精氣似乎就是少陰君火之氣了,才吸了這麽一小點,犯不著擺這麽大架勢同仇敵愾來對付吧我吧?六隻小氣鬼……不過藏象,唔,那五隻藏象雛子似乎對吸取天野精氣很在行,那就多吸點吧。”周繼君微微一笑,似乎發現了什麽很好玩的事,心中的恐慌漸漸消去。

然而,話音剛落,周繼君就感覺眼前一花,那六方魔神攜著劇風惡狠狠地撲將上來。六道巨大的身影刺穿少年顫抖後退的身體,轉眼間,狼狽倒地的周繼君對那五團藏象雛子的感應漸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