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梁肅還是沒能禁住梁雪磨,回來的時候帶她們繞路去了市第二醫院。

她們來得不巧,三個小姑娘一起尷尬地站在醫院住院部的走廊裏,和一幫圍觀群眾混在一起——柳蓉就納悶了,怎麽每次在公共場合看見胡蝶她媽這個神奇的生物,都看見她在鍥而不舍地戰鬥呢?

柳蓉想,不是她自己倒黴,就一定是胡蝶她媽一輩子都在貫徹落實著“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的人生守則,分分秒秒都在鬥爭著。

這回她正在唾沫橫飛地罵一個男人,細長的高跟鞋大概行動不便,被她脫下來拎在手裏,時而充當旗幟搖晃,時而充當凶器擊打,絲襪非常不講究地踩在醫院布滿了細菌的地板上,咄咄逼人地往那一言不發挨打受罵的男人跟前湊,被幾個柔弱的護士姑娘合力拖回來,再掙脫,再被拖回來——反複擦著那一塊地板。

“胡耀文,你個混蛋王八蛋!老娘瞎了狗眼跟了你!那孩子都成什麽樣了?你自己看看她都成什麽樣了?你還跟那狐狸精鬼混,你還敢掛我電話,你還……”

這時護士長氣勢洶洶地趕來,見此情景,深吸一口氣,指著胡蝶她媽就罵:“這是醫院!公共場合!知道什麽叫公共場合麽?你要**撒潑回你們家去,房頂掀起來都沒人管,我們這邊還有重病病人,吵著病人休息誰負責?病人病情反複誰負責?你是個什麽東西啊,有點素質沒有,非逼著我們報警是吧?”

牆角裏的男人趕緊站出來,低聲下氣地道歉,要把女人拉走,期間女人抓緊一切時間用高跟鞋攻擊他,男人隻是護著自己的頭,也不還手,就把她拖著往外走。

護士長仍然義憤難平:“這女的精神病啊?”

“你才精神病,你再說一次!”攻擊目標轉移——柳蓉覺得她還真是有點精神病。

男人賠著一張笑臉:“是是,對不起對不起。”

護士長不依不饒:“娶這麽個東西當老婆,我看你也有點問題。”

男人笑臉越發苦澀:“是是,我有問題,我有問題……”

柳蓉她們趕緊讓開道路,讓這很黃很暴力的夫妻二人趕緊出去,找個施展的開的地方再續恩怨情仇。

護士長又把小護士們訓斥了一通,教育她們說社會上什麽樣的人都有,遇到這種潑婦,就要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她潑,你要比她還潑,堅決轟出去,絕不姑息。

柳蓉她們仨趕緊遛著牆角摸到了胡蝶的病房,低頭含胸地一副做賊樣,連梁雪都不由同情起胡蝶來,心想歌裏都唱,“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棵草”,她一直以為自己這棵“草”混在一群“寶”裏,是非常不幸的,現在才知道,原來“寶”也分三六九等,胡蝶這樣的,八成就是狗寶。

胡蝶的病房是單人間,條件很好,她家經濟情況一直不錯,隻是其他的情況有點不盡如人意。柳蓉她們進來的時候,她正扒著窗台往外望,聽見聲音,才慢吞吞地回過頭來,覺得有些驚喜似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們怎麽來了?”

第一個進來,想開口打招呼的柳蓉一句話卡在了嘴裏,跟在她後邊的常露韻沒刹住腳步,一頭撞在了她後背上,梁雪那雙始終懶洋洋半睜不睜的眼睛瞪圓了——

胡蝶坐在病**,病房裏沒開空調也沒開電扇,氣溫還是有點高的,她卻好像很冷一樣,全身裹著被子,隻露出胸口以上的地方和兩條胳膊。

柳蓉本身算是個瘦子,可她還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的胳膊是可以細到這種程度。胡蝶那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臂,就像是被怪物吸幹了一樣,一層薄薄的皮包著骨頭,能清晰地看見關節、經絡和血管,那樣子莫名地就叫柳蓉想起了蝙蝠翅膀。

胡蝶的兩頰已經凹了進去,眼睛卻凸出來,布滿血絲,頭發稀疏,嘴唇幹裂,活像個鬼。

柳蓉覺得胃裏在翻滾,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慘烈的病人也沒有這麽光輝的形象,才不過兩個月不見啊……“絕症”兩個字,就那麽自動地從她心裏蹦了出來,柳蓉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胡蝶卻很開心,往裏縮了縮,拍拍自己那小單人床:“那邊還有兩把椅子,我這還能坐一個人,你們坐呀。”

還是常露韻先鎮定下來,走過去,坐在了蝴蝶的病**,梁雪和柳蓉對視一眼,也把提前買好的水果放在一邊,搬著椅子坐了過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十分想問一句“胡蝶你這到底是什麽病啊?還有救沒救了?”

可誰也開不了這個口。

半晌,常露韻才想出了個開場白,把自己新買的一堆筆記本從書包裏掏出來,放在胡蝶麵前,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出去剛買的,下學期記筆記用,好看的太多,我就買多了,要不你挑幾個吧?”

胡蝶笑起來,歡快地說:“露露你真是大好人。”

她太瘦了,笑起來更像活鬼了,常露韻鼓足了勇氣才沒把目光從胡蝶身上移開,心裏念叨著她爸爸一直教育她的,要心地善良地對待每一個人,尤其不能把自己不適宜的情緒露出來傷害別人。胡蝶病得很重,病人嚇人一點很正常,也很值得同情,絕對不能沒禮貌。

胡蝶一邊低頭翻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筆記本,一邊絮絮叨叨地說:“我沒什麽毛病,就是減肥減的低血糖了,誰餓過頭了也得眼前發黑,我媽就是大驚小怪,一點雞毛蒜皮的小毛病也往醫院裏送……”

雞毛蒜皮的小毛病……另外三個人心裏同時默默地冒出一句話:“XX同學罹患重病,仍然樂觀向上,頑強地與病魔做著鬥爭,是合格的共青團員,同學們的好榜樣。”

胡蝶本身就是個話癆,父母忙著解決家庭內部矛盾,沒人理她,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了大半天了,終於逮著了說話的機會,於是絲毫不理會其他三個人的沉默,滔滔不絕:“醫院是什麽地方?沒病也得說你有病,我一點事都沒有,他們為了賺我醫藥費也非得裝出一臉沉痛表情,還給我安了個……叫什麽?厭食症?你們說好笑不好笑?我這減肥呢,能胡吃海塞麽?對了你們看,我現在瘦好多了,差不多再瘦個三四斤吧,就可以不用減肥了。”

柳蓉默默地記住了“厭食症”這個新名詞,心裏先涼了半截,因為沒聽說過的病,一定更嚴重。

“不過其實……”胡蝶話音忽然斷了一下,目光看向別的地方,笑起來,“住醫院我也挺高興的,以前我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我爸,我媽又脾氣暴,每天跟我說不到十句話,一張嘴就罵人,現在也迫不得已地得關心我了。你說要老這樣,以後我幹脆沒事多暈幾回,多在醫院住幾天得了。”

很多年以後,柳蓉才明白,那時胡蝶的問題不單單是厭食症,還伴隨著孟喬森綜合症。她問自己,怎麽會一直覺得胡蝶是個又二又傻,沒心沒肺的姑娘呢?

大概是這姑娘演戲演得太真實了,也許真實得連她自己都騙進去了。

而柳蓉這時候隻是一頭霧水地陪著胡蝶坐了一會,就和梁雪常露韻一起回去了,心裏隻想著,胡蝶的病還治得好麽?她會不會就……

開學那天,胡蝶沒能拿著常露韻送給她的好看的筆記本出現在班裏,據說被送到外地的醫院了,還有小道消息說她要開顱,趙洪別有深意地在班裏說:“初三這一年特別關鍵,同學們一定要保證自己的身體健康,多補充營養,尤其是女同學,不要為了美,就節食減肥,你們還小,還長身體,別太在乎美醜,心靈美才是最重要的。”

——理所當然地被當成廢話忽略了。

柳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盡力忘了上學期考試失利的事,可於曉麗唯恐她不記得,一直喋喋不休地拉著她聊天:“你看咱們班郭班頭,臉都快仰天上去了,就等著拿鼻孔接雨水了,他假期上了三個補習班,他媽說男孩子一到初三就上來,郭帥本來學習就好,這回一衝刺更不得了,將來肯定能上一中……”

一天要提醒她八百六十回,她已經不是第一了的這個事實。

柳蓉看著她那張飛快開合喋喋不休的嘴,麵帶微笑溫文爾雅地想:“於曉麗你給我等著,老娘鹹魚翻身了不把你整得混不下去,我不姓柳。”

趙洪說開學一個月以後有摸底考試,柳蓉平生第一回,對考試迫不及待起來,一天一天地挨著日子,以至於真的到考試那天,她塗答題卡的時候用力太猛,一連折斷了兩根2B鉛筆。

考完試國慶節放假,所有人回家等成績,然後柳蓉又開始盼假期結束趕緊開學,考完試那天她雖然裝得正常人似的,心情波動異常厲害,以至於梁雪的破包塞得太滿,東西裝不下,讓她幫忙拿幾個筆記本,她就一直給忘了,直到第二天柳蓉媽要給她洗書包,把裏麵的東西全倒出來的時候才發現。

柳蓉忘了,梁雪也忘了,因為梁雪心情波動得更厲害——她那傳說中的媽回到本市了,約她國慶假期出去見麵。

於是第二天柳蓉拿著梁雪的筆記本去她家的時候,就正好撲了個空。

柳蓉敲敲門,裏麵傳來一個老太太沙啞的聲音:“誰呀?”

柳蓉趕緊說:“奶奶好,我找梁雪,我是她同學……”

誰知話還沒說完,那老太太硬邦邦地來了一句:“不在!”居然連門都沒給她開。

柳蓉在門口徘徊了幾步,想再敲敲門,伸出手又縮了回來,最後還是放棄了,心想梁雪這奶奶怎麽還無差別攻擊啊,這麽凶。

她從那破舊的小筒子樓裏出來,卻在門口遇見了梁肅。

梁肅一個人蹲在路邊,嘴裏叼著根煙,見了她還挺熱情,招招手:“喲,小丫頭!找我妹啊?”

柳蓉點點頭:“她不在家。”

梁肅看了她一眼,把煙掐了:“我知道,你有事在這等會她也行,梁雪今天出去見她親媽了,我估計那丫頭那狗脾氣跟她媽也沒啥話說,一會就得回來——我那奶奶沒讓你進門吧?”

柳蓉也學著他的樣子也蹲在了路邊,聞言點點頭:“你怎麽也在這蹲著?”

“我也等個人——你看我還是她親孫子呢,我敲門她照樣不給開。我奶奶人就這樣,甭跟她一個一輩子更年期的老太太一般見識。”梁肅不見外地從柳蓉手裏把梁雪的筆記本拿過來,翻了幾頁,點點頭,“我這妹妹,念書挺像那麽回事兒,可惜了。”

隨後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偏過頭來看著柳蓉,笑眯眯地帶著幾分戲謔地問:“我聽梁雪說你學習特好,將來重點大學的料子,高中肯定是一中吧,大學準備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