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爆發的居然是汪洋——就是坐在柳蓉後桌,那個總能把髒話說得很創意的男生,那天全班都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自習,後黑板上掛著“一百零三”倒計時牌子。

汪洋忽然猛地推開教室門,從外麵走進來,門板“啪”地一下磕在牆上彈回來,監督自習的曆史老師立刻橫眉立目瞪向他。汪洋雙手插在褲子兜裏,對曆史老師吹了聲流氓哨:“老師,拜拜啦!”

他頃刻間就變成了全班的焦點,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他走進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汪洋把書包拎出來,三下五除二地把文具和校服外套塞進包裏,然後又稀裏嘩啦地掏出一堆雜誌和半包糖,舉起來跟他那老實巴交的同桌說:“你要不要?”

他可憐的同桌立刻下意識地搖搖頭,汪洋聳聳肩,不再理會他,伸手捅了捅柳蓉,脫手一扔,把雜誌和糖都丟在她桌子上,簡明扼要地說:“你還挺仗義的,我有時候願意把桌子往前挪,擠著你,你也沒說過啥,都給你了。”

然後拎起包走了,把課本和練習題灑了一地,最後手裏拿著一打,非常解氣地塞進了垃圾箱。

他走得太風風火火,外套都被風鼓起來,那少年清瘦的背影立刻變得偉岸起來,汪洋抬起手,瀟灑地舉起來衝所有人揮了一揮,扯著嗓子荒腔走板地用極不標準的粵語嚎起beyond的海闊天空:“今天我寒夜裏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風雨裏追趕霧裏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頭也不回地走了。

過了幾天,柳蓉已經快把那半包糖吃完的時候,才聽說汪洋家裏找好了關係,給他改了戶口本上的年齡信息,送他去當兵了。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整天伏案不抬頭,把脊背彎得像個老黃牛一樣的郭帥,看見他嘴角冒出的細碎胡茬,眼瞼下麵是青紫一片的黑眼圈,活似一副要升天的模樣。

然後想,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好男孩上天堂,壞男孩走四方。

於曉麗那天在數學練習課上,忽然用筆尖重重地在桌子上戳了幾下,然後把頭縮在臂彎裏,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

高星和常露韻驚訝地回過頭來,指指她,用疑問的目光詢問柳蓉,柳蓉聳聳肩膀,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放在於曉麗桌子上,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其實她們都揣著明白裝糊塗,於曉麗為什麽會哭?

她想哭了而已。

胡蝶在這年中考已經要報名的時候才回來了一次,她依然是瘦得厲害,卻不嚇人了,柳蓉欣慰地想,大概目前國內的治療水平還是信得過的,開瓢也好,破肚也罷,總算讓她又活過來了。

胡蝶仍然笑得一臉沒心沒肺,唧唧呱呱地說:“你們考試去吧,我就不同情你們啦,以後我就輕鬆了,去念藝校,文化課據說要求不高,隻要能湊合就行。我自由了!”

常露韻問:“你學什麽?”

胡蝶說:“舞蹈。”然後她還真就像模像樣地做了幾個舞蹈動作——反正她人好看,怎麽都賞心悅目,拿來現學現賣也夠糊弄柳蓉梁雪常露韻這幾個外行了。

梁雪還認真地評價說:“挺像那麽回事的,有點楊麗萍的意思。”

胡蝶就越發人來瘋了,原地轉起了圈子,最後頭暈腦脹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悶頭愣腦地發了一會傻,也就跟著幾個小姑娘一起大笑起來。

後來不知是壓力太大、娛樂項目太少還是怎麽的,大家開始興起了寫同學錄。

那時柳蓉剛得到通知,說她的數學競賽拿了獎,中考可以有二十分的優惠,趙洪偷偷告訴她的,並要求她保密,不要影響其他同學的複習的情緒,柳蓉覺得驟然覺得心放下了一半,回去的路上都是輕飄飄的。

滿不在乎當然隻是裝出來給別人看的。

然後因為答應趙洪保密,她的喜悅無處傾訴,也入鄉隨俗地求著老爸給自己買了一本超豪華版的同學錄,以表慶祝,臨放學前一張一張地發下去,並強調“有相片的一定要貼相片”。

這一個禮拜就在看著同學錄上各種雷人祝福和錯別字中度過了,她這本信息特別全,什麽星座血型最喜歡吃最喜歡玩最喜歡電影書籍理想興趣都有,柳蓉對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語倒是沒什麽感覺,相比起來,她更喜歡同學們寫的個人資料部分。

原來一本正經的女班長喬安的夢想是當一個醫生——嗯,像她的風格。臭美大辣椒楚月月的夢想是做個演員——切,她也就這點出息了。高星最愛吃的東西是冰欺淩和巧克力蛋糕——真不錯,遲早有一天她也會長成常露韻那樣的,到時候看她還笑話誰去。

梁雪寫的很樸素:恐怕以後我不能和你一個學校了,也沒事,反正也不遠,要有人欺負你,到時候說一聲,我揍得他自己親娘都不認識。

常露韻說:也許我們還能相處三年,也許不能,值此時,最當長歌,緣隨君三萬場,不輕訴離傷,天下之大,莫不能以為鄰,四海之遠,我知你身在何處,好友。

於曉麗用熒光筆畫了個花花綠綠的桃心,甜甜蜜蜜地寫著:希望我們永遠是朋友。

柳蓉想,誰和你是朋友來著……

倒是郭帥給她簽的那一頁最有特點——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們一般都有幾根能把人狗眼晃瞎的熒光筆,專門做這個用的,男孩子們不管熟不熟,好歹還都是用的圓珠筆中性筆鋼筆之類的,保存不保存是人家的事,起碼自己的意思要做到了——可郭帥大大咧咧地用2B鉛筆龍飛鳳舞地寫了那麽一頁,有些地方別人幫著傳過來的時候,已經不小心地抹花了。

好像他不希望留下一點自己的痕跡似的。

郭帥的個人資料添得極簡單,潦草地寫了個名字和生肖,其他都忽略不計了,祝福語也十分不倫不類:你成績很好,別的也不錯,大概會有個不錯的前途。將來不在一個班了,不用再見。

柳蓉把那一頁留言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也沒弄清郭帥到底是什麽意思,回頭看了他一眼,看見的他仍然是老樣子,眉頭皺成“川”字,佝僂著背,趴在桌子上,兩耳不聽窗外事,一心隻做中考王。

像是個濃墨重彩、但麵孔模糊的剪影。柳蓉心裏也怪不是滋味的。

終於,這樣沉默的氣氛中,孩子們迎來了他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考驗——中考。

並不像高考那麽隆重,能得到全社會最津津樂道的討論,可孩子家長和老師們都草木皆兵著,他們畢竟還是第一次試飛的雛鳥。

考場外麵,梁雪正跟梁肅說話,這一年中考正好是周末,梁肅特意過來送她,梁雪的老爸也想送,估計心有餘力不足,梁雪她奶奶對孫女中考這件事根本漠然,梁肅想起自己中考那會,一直被他媽絮叨了一路,忽然就覺得自己這妹妹有點可憐,於是騎著自行車把她送到了學校門口。

柳蓉說服了她老爸趕緊回家該幹嘛幹嘛去,考完了再過來接……其實不接也一樣,反正學校到家也走了無數回了。柳蓉爸一開始覺得人家家長都在考場外麵蹲著,自己回去不大好,後來想了想,自己在外麵蹲著也沒啥用,就毫無心理障礙地回家了,還囑咐她考完了自己回去。

梁肅拍小狗似的在柳蓉和梁雪腦袋上各自拍了拍,承諾說:“好好考,考好了哥請你們去‘笙歌’玩。”

笙歌就是上回柳蓉她們誤入的那個妖魔鬼怪的“歌舞廳”——雖然梁肅一再強調那是個正經的酒吧,不過柳蓉和梁雪都堅定地認為,連身份證都不查就放未成年人進去喝酒打架的地方,肯定也不是什麽正經地方。

梁肅發現自己的提案被兩個小臭丫頭全票否決了,於是搜腸刮肚地又來了一句:“那……要不然帶你們去動物園玩?遊樂場也行……”

然後梁雪和柳蓉就各自帶著一臉鄙夷地表情,雄赳赳氣昂昂地步入了中考考場,造成了無數無辜路人的緊張情緒——連中考都敢藐視鄙夷的人,一定是考場中的戰鬥機。

煎熬,等待出分,第一時間查分,柳蓉看見她媽拿著話筒的時候,明顯是屏住呼吸的。她想,其實不至於的,就算她考砸了,還有二十分加分呢,其實沒啥懸念——可緊張依然是緊張的,直到電話裏機械的女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報出柳蓉的分數,他們全家才鬆了口氣。

柳蓉毫無懸念地上了一中,常露韻以高出錄取分數線三分之差險上,郭帥卻意外地中考失利,掉進了第二誌願,柳蓉從此再沒有看見過這個男孩子,真就像他說的一樣——不再見了。

讓人驚喜的是,梁雪竟然超長發揮,上了一中的錄取線,她打電話跟柳蓉說這事的時候,簡直要樂瘋了,柳蓉一直覺得這女生好像是什麽都不在乎的,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涼風陣陣的傍晚,拿著墩布杆子當街打架的樣子。

原來她也會像個真正的小姑娘一樣,嘰嘰喳喳顛來倒去地說:“我真沒想到,沒想到……哎你說咱們以後能不能分到一個班啊?哎喲不行,我得讓梁肅請客……哦,不對啊,他要知道我考這麽好肯定得反過來訛我一頓,咳,管他呢,三天不吃飯我也高興……”

幾家歡喜幾家愁,取通知書的那天,柳蓉親眼看見常露韻拿著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在高星麵前趾高氣揚地晃了晃,大聲說:“你不是說我考不上麽?”然後不管這個她奮力討好了三年,依然讓她的友誼收益血本無歸的女孩子那張鐵青的臉,親熱地挎著柳蓉的胳膊走了。

炎熱的七月,梁肅兌現了他的諾言,真的要請梁雪和她的朋友們去笙歌玩一次,可惜胡蝶藝校集訓,常露韻遺憾地跟爸媽旅行去了,最後隻剩下柳蓉和梁雪兩個,柳蓉不敢跟她爸媽說她去幹什麽,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地樣子說是跟同學去遊樂場。

臨走柳蓉媽媽還囑咐她:“多拿點錢。”

柳蓉說:“沒事,帶夠了,再說梁雪她哥請客。”

柳蓉媽媽還是不放心:“別老讓人家花錢,帶著點,以往萬一呢……”

柳蓉一邊接過媽媽額外給的錢,塞進自己的錢包,一邊想,大概就算梁肅沒帶夠錢,也有本事帶著他們吃霸王餐——他把人家地盤都砸了,那老板不是還不讓他賠錢呢麽?

然後興衝衝地跑出去探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