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是在第二天上午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來到班裏的。

她很高,幾乎和趙洪差不多,有一大把微微發黃的頭發,梳著稍低的馬尾,穿著市第三小學的舊校服,藍色的地方早已不再鮮亮,白色的地方已經看不出底色,褲子稍長,顯得有些拖遝,蓋在那雙同樣看不出底色的白色球鞋上,懷裏抱著一個破舊的牛仔雙肩包,拉鏈沒有拉上,課本的一角露出來。

柳蓉一耳朵聽著於曉麗和常露韻聊些小學同學的八卦敘舊,一邊小心翼翼地偷偷窺視著這個跟在趙洪身後的女生,期間目光不經意地和常露韻撞上,彼此發現對方也在觀察這個傳說中的梁雪。

梁雪的眼睛長得很圓,很多女孩子即使眼睛長得不圓,也喜歡像《還珠格格》裏麵的某個女主角那樣,把它瞪得圓圓的,這姑娘走在趙洪身後的時候,卻習慣性地稍微低下一點頭,上眼皮輕慢地垂著,誰也不看,好像周身彌漫著某種強大的氣場。

漠不關心的,冷淡的氣場。

就是這種神奇難言的、在初中的小屁孩身上不多見的氣場,讓她身上的舊衣服和舊書包,看起來不那麽紮眼了,連胡蝶那個話癆,在趙洪走了以後,憋了半天,也隻憋出一句:“同學,我叫胡蝶,是咱們班班長,你昨天沒來,有什麽事不知道的可以問我。”

梁雪輕描淡寫地掃了她一眼,還挺友好地露出了一個笑容,說了句:“哦,謝謝,我叫梁雪。”

胡蝶那有點二百五的妞,立刻有種受寵若驚般的幸福感——不過她覺得有一句話老師說得不對,這個梁雪同學,看起來一點也不需要被“照顧”。

這時於曉麗在柳蓉耳邊誇張地歎了口氣,故意壓低拖長了聲音說:“那個女生啊……”

此言出口,立刻吸引了柳蓉和常露韻兩個人的注意力,然而還沒等她爆出什麽料來,上課鈴就響了,數學老師像顆精神抖擻的炮彈一樣衝進教室,打開她精神抖擻的大嗓門,開始全班範圍內無差別轟炸。

常露韻戀戀不舍地回過頭去坐好,於曉麗這消息靈通人士一口氣卡在胸口裏,好像踩要大演一場的演員,台詞都在嘴邊了,舞台塌了,頗有些不上不下的感覺,不過五分鍾以後不幸被數學老師點中回答問題,她也就顧不上憑吊那坍塌的舞台了。

數學老師好像認準了柳蓉,一節課的時間,眼神像鷹隼一樣,不停地往這邊掃,她攻擊範圍十分之廣,柳蓉顯然連累了她的前後左右,這一節課,眾人都噤若寒蟬的。

柳蓉一邊微微低著頭,茫然且不過腦子地抄寫著老師的板書,雖然串行了無數次,但畢竟從講台的角度看,她還是不停地在動筆的,數學老師還特意走過去瞄了一眼,發現她也確實是在記筆記——正好是柳蓉剛翻過一頁,沒讓她看見那驢唇不對馬嘴的前一麵——於是心裏稍得安慰,覺得這孩子可能就長這樣,眼神呆呆的,其實沒走神。

柳蓉的心卻早就飄到了這個新來的梁雪同學身上,自主描摹了一個飽受欺淩的姑娘,在淒風苦雨的世道裏自強不息的故事。由數學老師客串的不明人物身著黑衣,手裏拿著小皮鞭,叉腰獰笑,那梁雪姑娘在一片疾風驟雨中弓起身體縮在牆角,雙臂抱在頭前,縫隙裏露出一雙堅貞不屈的眼睛……

數學老師唾沫橫飛地解釋著等式右邊減號為什麽挪到等式左邊就變成了加號,絲毫沒有留意到,她剛剛覺得放心下來的“優等生”正一邊用筆尖戳著筆記本,一邊義憤填膺地望著自己。

這天正好輪到柳蓉值日,她覺得這件事很悲摧,因為昨天就沒看見聖鬥士——眼看著今天又要泡湯。那時候孩子們還相當有時間觀念,留下來值日的那十五分鍾就能讓整個學校的人都跑光光,然後留下的人就有種“走得特別晚”的感覺,不像若幹年後在大學,遲到半個小時根本不算遲到。

柳蓉負責把黑板擦幹淨,然後出去把黑板擦拍淨,再回來倒一次垃圾,剛打算離開,又被數學老師逮到,幫她把三班的作業本抱到老師辦公室,一路上聆聽了數學老師對她殷切的期冀和教誨,等再回來的時候,掃地和拖地的同學已經完成任務,拎起書包,勝利大逃亡了。

值日組長比較厚道,看見她的書包還在,沒鎖門,柳蓉檢查了窗戶都關上了,於是也拎起書包,慢條斯理地鎖上教室的門離開——動畫片早完了,她也就不著急了,摸出零花錢,到學校門口買了根糖葫蘆。

她一邊把籽吐在手心裏,一邊決定抄條小路。那個年代裏,城市裏已經隱約有了日新月異的意思,卻仍在修建中,還有很多小攤販和小胡同,城管還是新興行業,偶爾抽風,並不十分猖獗。

從學校裏出門,走過一條行人車輛密集的街,一路能見著好多賣小零食的,然後路過一個小書攤,就拐到了一條小路上。

柳蓉拐過兩條街,小心地避過一攤狗屎,正要拐到另外一條路上的時候,忽然聽見了叫罵聲,她腳步一頓,隱約覺得不好,便悄悄地探頭看了一眼,小路的那邊站了一群人——根據那些人的發型和頭發顏色,柳蓉判斷,那是“社會上的人”。

當然,這無比拉風的“社會上的人”,在成人的理解來看,就是一幫小混混,可對於這時候的柳蓉來說,這還是一群無比神秘、無比危險、好像電視上的香港黑社會一樣的人物。

這條小路特別偏僻,裏麵滿是泥濘和順著牆角長出來的青苔,柳蓉是不走這條路的,一般都是要經過這裏,穿到另一條有大葡萄架子的路上。

沒想到這裏已經成了各路英雄豪傑放學後“解決問題”的地方。

柳蓉先是默不作聲地打算接著走,可她又鬼使神差一樣地抬頭往那邊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讓她目瞪口呆地怔住了——因為有個人動了一下,讓她看見了,被那群“社會上的人”圍在中間的,正是梁雪。

她的書包被扔在地上,作業本和已經精心包上書皮的課本從沒有拉鏈的包裏掉了出來,柳蓉有些看不清梁雪的表情,隻依稀看見她手裏拿著一根從墩布上卸下來的棍子。

這個時候,柳蓉腦子裏不合時宜地冒出了電視劇裏那些懲惡揚善的大俠,白眉大俠甘十九妹挨個走過一圈,她仿佛看見自己衝過去,指著那些“社會上的人”大聲說,你們怎麽能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女孩子,然後施展神功,把他們一個個掀翻在地。

然而事實是,她的腳好像被釘在了地上一樣,一動都不敢動,甚至不敢像故事裏那些聰明的孩子那樣大喊一聲“叔叔你看,那邊有人打架”,她情不自禁地有種欲望,想要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就這麽悄悄溜走,可不知為什麽,就是沒能走動。

被一群小流氓圍著的那個,是她認識的人——

雖然一整天她隻和梁雪說過一句話——“同學你今天才來的吧,昨天的英語作業不用交了,我跟老師說一聲”。

隨後,鬥毆開始了。

柳蓉從小到大都是坐前幾排的乖孩子,從來沒見過這種械鬥場麵。

一個腦袋上一般紅彤彤一般黃澄澄,活像個塑料毽子的男生先伸手在梁雪肩膀上推了一把,梁雪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反而把小流氓推了個趔趄,然後他們開始打架了。

不像電視上那種打著打著飛起來,轉一圈各自擺個造型,做個糾結的表情亮個相再繼續的那種,而是無章法、雜亂的、充斥著各種不堪入耳的叫罵的打架——

那又高又壯像個小山一樣的男孩一腳踹在梁雪的肚子上,柳蓉不知道自己怎麽看得那麽清楚,梁雪往後退了好幾步,整個人都彎下腰去,柳蓉覺得她肯定是疼極了,張著嘴,連叫聲都沒發出來,期間又有拳頭落在她身上,然後她緩過來,像個複仇的小獸一樣撲上來,掄起她手上的墩布杆,衝著那男生的臉就掃過去,柳蓉嚇了一跳,心想……他……肯定也挺疼的。

有人上手去扯梁雪的頭發,有人用拳頭去打她,那被掄了一下的胖子臉上留下了一道可笑地紅色痕跡,捂著臉退出了戰圈,顯然還頭暈眼花著。

柳蓉從來沒見過這麽能打架的女生,她這才隱約知道對方身上那種強大氣場從什麽地方來的——盡管眼前的場景大可以被解釋成“群毆”而不是“互毆”,她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目睹了正常過程,整個人嚇傻了。

梁雪從頭到尾沒有放棄過反擊,她很疼,疼得眼淚不由自主地嘩嘩地往下流,腦子裏“轟轟”作響,一片空白,就是管不住那手,她瘦高的身體被整顆心裏溢滿的仇恨衝撞著,充斥著,咬牙切齒地生出和這些人一起去死的想法。

忽然,一聲狗吠傳來,接著是一個女人尖聲尖氣地說:“你咋又把它給牽出去了?”

驚醒了戰鬥正酣的混混們,也驚醒了呆如木雞的柳蓉。

混混們彼此看了一眼,罵了兩句難聽的,便決定要撤退,柳蓉那一瞬間腦子裏反應無比迅捷,將小玩意太多一動就“叮當”亂響的包抱在胸前,死死地捏著,不讓它發出一點聲響,然後貓一樣靈敏地拐到了另一條路上,她知道那裏有個公共廁所,就一頭鑽進了女廁所。

臭味撲鼻,她心跳如雷。

她在那裏冷靜地計算著混混們會走哪條路,豎著耳朵,通過他們大而囂張的聲音判斷著他們的行進路線和距離,等到足夠安全的時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大著膽子又回去看了一眼,梁雪已經不在那了。

柳蓉慢慢地走上自己回家的路,就像經曆了一場冒險一樣疲憊,疲憊過後,一股難以言喻的愧疚、恥辱和憋悶在她心裏升起來。

好像剛才挨打的人是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