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活,是一種什麽感覺呢?

這問題問梁肅,答案很簡單——隻是個跳板,選擇有用的學,沒用的過得去就可以,主要任務是拿文憑、增長見識以及擴充人脈。

梁老板很現實,他沒辦法不現實,讓他浪蕩的、不現實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他背負的是很多家庭,心裏裝了很多人,他一無所有,隻能用年輕來換資本。

他認得清現實,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但這並不是自卑,隻是明白一個道理而已:自己投胎沒投好,生來注定是廣大人民群眾中極其路人的一員,想要出類拔萃,就必須付出得比別人多,不然,你憑什麽呢?

同樣的問題問柳蓉,柳蓉的答案是無事忙——她突然到了那麽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感興趣,忙著熟悉校園,忙著熟悉校園周遭的環境,忙著和本地同學學他們的方言,忙著閱讀各種各樣的論壇宣傳名單,忙著習慣大學自由的生活。

是的,自由。

她長到十八歲,發現自己的夢想竟然和六年前的梁雪一樣,想要衝破一個界限,想要得到自由,不需要太多的權柄,但是至少能夠支配自己的人生。

她現在有了隨便穿衣打扮的自由,有了支配自己時間的自由,有了夢想的自由。

第一天開班會的時候,班主任特別強調了一下要大家注意學習,不要掛科,雖然學校寢室裏可以無限量的免費上網,但是也請大家知道自己的專業不是上網。

柳蓉知道自己的自我約束能力不怎麽樣,於是弄了個小本子,把自己要做的事情都寫在上麵,她覺得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密密麻麻的一大堆,看起來比高中應付那麽三五門課要忙得多,可即使是這樣,每天仍然有大量的時間,放任思緒跑到沒有邊際的地方,思考很多的事。

她有時候覺得,裝逼裝到一定境界,連自己都會覺得自己是哲學家了。

C大有一個巨大的圖書館,包羅萬象什麽都有,沒課的時候,柳蓉就喜歡鑽到裏麵去,她曾經認為自己很宅,適合在一個離家很近的地方,過半走讀的日子,無論是讀大學還是工作。

可來到C大,她的心好像一下子野了起來,一身的懶散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要衝出去看看外麵世界的好奇與渴望掩蓋。

她想要變成一個自由的、見過很多的人、很多的事,讀過很多的書,不管遇到什麽事都能寵辱不驚的人——於是這變成了柳蓉在大學裏的第一個理想。

並且因為這個理想,柳蓉在開學兩個月以後,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一窩蜂地往院校學生會裏鑽,而是過了兩回麵試,進了一個C大的非注冊社團,法文縮寫是AIESEC,翻譯過來奇長無比,全稱是“國際經濟學商學學生聯合會”,並成了裏麵唯一一個物理係的學生。

於是開始了她更加無事忙的生活。

如果問梁雪大學生活是什麽,梁雪恐怕會沉默很久,她不知道別人的大學生活應該是什麽樣的,隻是覺得自己感受起來,並不像高中老師描述的那麽快樂自由,她覺得很疲憊。

梁雪在一個綜合性的大學讀德語,屬於小語種專業,幾年前,這個專業還有些小冷,可是因為人才需求量變大,畢業出來越來越有前途,相對的也就越來越熱門,對高考的分數要求也越來越高,梁雪身上再一次上演了梁家人關鍵時刻超常發揮的小奇跡,高考成績比她之前模擬考試的成績高出近三十分。

學校同意了她申請助學貸款,她本來以為這一次自己終於可以像無數次夢想的那樣,過辛苦但是快樂的日子。

但那是……本來以為。

她辛苦,但是並不快樂。

梁雪打兩份工,還做著一份家教,給一個小學的三年級的小男孩補課,教他數學和英語。

這份家教還是熟人給介紹的,一小時六十塊錢,這在當時給小學生補課的補課費裏,已經是絕無僅有的高價了,一進門,梁雪才知道這份高價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小男孩小名叫洛洛,那真是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小正太,有禮貌,家長也隨和,就有一點,那位小朋友疑似有點多動症。

梁雪講著講著,就發現洛洛這位小同誌開始拿筆戳橡皮,戳得還挺有藝術感,線條淩亂得非常畢加索,梁雪為了讓他認真聽課,輕輕地敲敲桌子:“洛洛,你看著姐姐,聽我再說一便,我說完要考你的。”

洛洛就抬頭看著她,沒有半分鍾,梁雪發現他開始非常歡樂地坐在那裏,自己玩起了鬥雞眼,左歪歪頭,右歪歪頭,鬥膩歪了,又開始玩翻白眼,還把舌頭也伸出來……

梁雪鬱卒,幾次三番試圖喚起這倒黴孩子的注意力,未果。

最後她終於鬱悶了,跟他說:“洛洛,你知道你媽媽為了找我來給你講課,要花多少錢嗎?”

洛洛眨巴著水汪汪的無知的大眼睛看著她。梁雪再接再厲:“姐姐講一節課,你就要少吃兩頓麥當勞,你算算,我每天給你講兩個小時,一個禮拜上一次課,一個月四個禮拜,你要少吃多少頓麥當勞?”

梁雪天真的以為,用這種實際的例子,能激起這已經三年級的小家夥對加減乘除的興趣,可洛洛鼓搗了兩分鍾以後,才慢吞吞地抬頭告訴她答案:“姐姐,我要少吃十八頓。”

看著梁雪無言以對的模樣,洛洛又財大氣粗地說:“沒事,你放心吧,我媽說了,她有的是錢!”

洛洛媽是個很好的女人,心裏明白自己這兒子是個什麽妖魔鬼怪的東西,給錢從來都痛快,要求也很低“隻要讓他及格就行,教會一點是一點,氣走四五個老師了,你可千萬要堅持到底啊姑娘!”

但是梁雪覺得,既然拿了別人那麽多的錢,就要對得起別人,她有一段時間天天回去借梁肅那台二手的破電腦,上網搜索兒童心理學的東西,變著法子的備課,想方設法要在洛洛那隨時隨地自我格式化的大腦裏多存儲一點東西。

梁雪寢室裏其他三個女孩家境都很好,其中有一個更是稱得上有錢人,第一天上學的時候就抱怨了一大通寢室的衣櫥太小,完全放不下她的衣服,這位祖宗平均每一個禮拜要逛街兩次,每次敗家都敗得腥風血雨的。

女孩子們之間,買回了東西,總是要回來顯擺顯擺,展覽一圈,叫大家誇一圈,試穿一圈,才算罷休。今天你買一條裙子,明天我買一件上衣,後天她買一個帽子。

國慶七天假日,寢室裏除了梁雪之外的三個女孩,一個訂機票回家了,另外兩個拎著行李箱出去旅遊了,隻有她一個疲於奔命地賺錢。

七天以後開學回到寢室,幾個姑娘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見聞和大包小包地拿來各地的特產,梁雪裝作有事,躲了出去,她覺得這不合適,她們肯定會拿東西給她,可她沒有能夠交換的。

晚上回去的時候,其他三個人都已經睡下了,可是梁雪還是在自己的桌子上發現了她們留出來給自己的那份,忽然就受不了了,蹲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這是她們的青春——恣意、快樂、為自己的前途和夢想努力,她們去電影院,吃零食,呼朋引伴,在最美好的年紀展現最美麗的模樣。

可是梁雪覺得,自己的青春還沒開始,就已經死了。她的世界裏隻有永遠賺不夠的錢,永遠打不完的工,永遠煩心的和老板的交涉。

當她和自己的哥哥比的時候,覺得自己不夠強大。可是當她和這些光鮮的同學比起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這個年紀,是不應該承受這麽多東西的。

無論怎麽樣,生活還是飛快地過去的,並在不斷的適應裏,變成全新的模樣。

柳蓉開始適應了每天半夜十一點鍾才從他們的辦公室回寢室,參加國際社團,和各種各樣的外國人打交道,逐漸聽得懂印度人說的英語,土耳其人說的英語,波蘭人說的英語,參加各種party,從原來說話都比別人慢半拍的小女生,變成一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和鬼佬們扯起淡來也能天南海北無邊無際的話癆。

常露韻在痛哭了一場以後,也在盡可能地融入當地學生們之間,穿樸素的衣服,把頭發剪短,不再惦記學校裏的小炒,和大家一起擠食堂吃大鍋飯,能麵不改色地把蒼蠅屍體從菜裏挑出來繼續吃,習慣了對臭氣熏天的廁所視而不見,習慣了早晨四點半起床,五點鍾到教室早讀,把手機丟在家裏,過著原生態、又平靜的生活。

梁雪習慣了更加辛苦努力的學習和打工,找各種兼職,省吃儉用,然後用從自己牙縫裏省出來的錢在周末回家前拎一大包零食,給不能回家的外地姑娘們分——她固執地認為,友誼是需要回報的。

寒冷逐漸來臨,等學校開始訂寒假回家的火車票的時候,柳蓉才發現,自己已經有小半年的時間沒有和以前的朋友們聯係了,梁肅的手機號存進去半年,居然還一次也沒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