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就成了梁肅他們公司的專職設計人員,梁肅一個同學笑嗬嗬地開玩笑說要讓她入個技術股,等將來公司真的飛黃騰達了,給她留個名譽董事的位子,到時候她就可以一年到頭什麽都不幹,坐在家裏吃分紅了。

當然——這個宏偉而美好的目標沒有實現,因為柳蓉的名譽董事還沒來得及當上,他們這公司就黃了——這是後話了。

柳蓉離開家準備回學校的那天,正好父母都工作去了,沒人送她,她本來也不在意,反正也是自己千山萬水地拎著一大堆行李滾回來的,當然也能千山萬水地再拎著這一大堆行李滾回去。

可就在她鎖好門,有些費力地背著電腦包,拎著她的大行李箱下樓的時候,卻發現拐角處停了一輛眼熟的二手車。梁肅靠著車門,一見她出來,趕緊迎上來,幫她拎起行李箱,塞進後備箱:“我估計你就得這點鍾出來,走吧,我送你過去。”

柳蓉空著手跟著他上車,奇怪地問:“你怎麽知道我今天走?”

梁肅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你不是明天報道麽,今天的火車正好明天到——我估計你不蹭到最後一天不走。”

他說得特別理所當然,柳蓉忽然有點不甘心,故意問:“那我要是坐飛機呢?”

梁肅笑了笑:“拉倒吧,機場在市區外麵,那麽偏僻,拎那麽多東西,誰送你去——對了,後備箱裏有點特產,你是肯定不拿它當好的,不過上大學第一次放假,總得給你室友同學什麽的拿回點嚐嚐。”

柳蓉啞然片刻:“我……我買了……”

梁肅點點頭:“我看見了,你不就從超市買的麽,跟你說,那個都不正宗,我這個是托朋友帶的,保證原汁原味——包裏還有點吃的,路上那麽長時間,留著解悶,火車上的東西又貴又難吃,別花錢找罪受。”

柳蓉沉默了一會:“……梁老爸。”

梁肅百忙之中抽出一隻手,在她後腦勺上拍了一下。

梁肅說的“兜風”特別有水分,他開車其實很規矩,平穩,速度有些偏慢,像個早熟的老頭子似的,甚至有點小心翼翼——比柳蓉她們初中那會,攛掇他偷偷開大人的車出來那次還要小心。

車裏輕輕地放著一張老唱片,細細的歌聲和琴音交疊在一起,梁肅憋了很久,有那麽一句話呼之欲出,在喉嚨裏繞了幾個彎,出口的時候卻變了味道:“我說,在C大不少帥哥追吧,怎麽樣,有下家了麽?”

柳蓉一愣,轉過頭來看著他,有些摸不準他是什麽意思,於是假裝不在意地敷衍過去:“產品不合格,沒人接收。”

梁肅幹笑一聲:“哪能呢?”

柳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他,故意說:“你別說我呀,我就是一個人群裏的大多數,走在路上都沒人回頭看,倒是梁帥,身後綴著的小女生,夠一個加強連了吧?”

梁肅繼續幹笑:“胡說八道,我哪有時間……”

柳蓉幹脆利落地打斷他:“行啦,別解釋啦,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錯誤的開始。”

梁肅嘴裏有些發幹,舔了舔嘴唇,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還是……慎重吧,你父母隻有你一個孩子,將來不可能留在C大那邊,還是要回來的,與其畢業就分手,還不如……”

柳蓉抬起亮晶晶地眼睛直直地盯住梁肅的側臉,有些疑惑地說:“我也沒說要在C大發展個什麽男朋友出來啊。”

梁肅終於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地閉嘴了。這時柳蓉又一個重磅炸彈砸下來:“梁老爹,你操的哪門子心?”

梁肅心跳越來越快,臉上由紅變白再由白變灰,閃了好幾回,最後卻隻是說:“我都成梁老爹了,操心閨女是分內的事。”

柳蓉翻了個白眼,心裏想:“切——”

某人,怎麽不憋死你呢?

又過了一會,梁肅忽然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歎了口氣:“小丫頭一個,跑那麽遠的地方幹什麽?”

他一老氣橫秋,柳蓉就忍不住跟他較真:“那叫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你這土財主。”

梁肅瞥了她一眼,覺得這小丫頭尾巴尖都翹起來了,忍不住彎起眼睛笑了笑:“你還想往哪跑?離開中國衝出亞洲去往津巴布韋?”

柳蓉一本正經地說:“有機會我其實還真想去一趟肯尼亞,看看那邊的貧民窟,再跑坦桑尼亞看看乞力馬紮羅山的雪——我們那一個國際誌願者回來以後感慨特深,還寫了篇文章,弄得我也挺想去,對了我還想去阿富汗,還想去印度,還想去……”

梁肅聽著她的口味越來越偏離地球人的審美觀,就問:“別人都歐洲十日遊,夏威夷一個禮拜的,你……也太美特斯邦威了。”

柳蓉一擺手:“歐洲美帝有毛好去的?交押金上飛機,一睡睡過太平洋,到了景點一路亂拍。別人都去就沒意思了,想長見識,長別人沒有的見識,就得去別人都沒去過的地方,再說NGO是服務社會,好歹吃苦受累也有點價值。”

梁肅就樂了:“你們也別老想著非洲人民,咱們西部也有大批沒脫離山溝的勞苦大眾呢。”

柳蓉立刻興奮起來:“對呀對呀,說的呢!我們今年暑假打算組個團去支教,去貧困山區。”

梁肅就閉嘴了,半晌,才說:“真去啊……”

“當然真去啦,正在籌備呢。”柳蓉說,“你想啊,世界那麽大,咱們就整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家學校,要麽家公司,開著個小破車、要麽坐個大眾交通工具兩頭跑,一天到晚無事忙,還覺著自己挺了不起,一抬頭井蓋那麽大個天,晚上數星星都有數,多可怕呀。”

梁肅看了她一眼,沒吱聲,柳蓉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把半年來走過的地方都交代了一遍,這個時候,她看起來就更像是個小姑娘了,眼睛閃閃發光,說得興奮了還手舞足蹈,嘰嘰喳喳不停。

這些話她平時也就是在家裏念叨念叨——不能和梁雪說,梁雪沒那個精力,不能和常露韻說,怕說得她心浮氣躁,影響高考,更沒法跟胡蝶說,胡蝶在這方麵和她沒啥共同語言,還會忽閃著她那雙無知的大眼睛追問:“印度人和非洲人都那麽黑,裏麵能有帥哥麽?”

也就隻能和梁肅說了——梁老板心大,大到能明白她的意思。

到了火車站,柳蓉拖著大大的行李箱,老遠衝梁肅揮揮手,就不帶走一片雲彩地走了。他看著她漸漸走遠融入人群中的背影,忽然覺得光陰像是靜止一樣。忽然心裏酸酸鈍鈍的疼——一轉眼,他們都不再是拿著小石頭邊走邊玩的孩子了,白駒過隙,春來夏走,回憶在思念的酒裏加上一點,潑灑到更加海闊天空的地方,觸手難及。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梁肅在心裏默默地重複了一遍,開著他的二手車,往來路而去。

曾經,他教會了她生活是一條通往自己心之所在的路,而今,她告訴了他,如何讓這條路走得更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