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被暫時撤銷班長一職,老師的意思是讓她好好反省,把精力多集中在學習上——為了怕胡蝶一個小姑娘抹不開麵子,趙洪並沒有直接說撤職,而是宣布班委會改選。

很多年以後,那時候的孩子長大了,回想起來,才覺得趙洪那個彌勒佛和加菲貓的綜合體裏,真的是有一顆hello kitty一樣溫柔的心。

特意抽出了一整節班會課的時間,趙洪讓郭帥在黑板上寫了“男女班長各一,生活委員一個,學習委員一個,紀律委員一個,文藝體育委員各一個”的字樣,然後規則是每個人拿出一張紙,寫下七個人的名字,匿名上交,當場唱票,選出票數最多的七個人為班委會成員以後,具體職務由班主任指定。

先前那個臨時班委會的存在感還蠻高,就連柳蓉這個閑職,都在堅持著每期後黑板的板報,大選結果很快統計出來,同學們基本上有些思維慣性,選出來的也還差不多都是原班人馬,換湯不換藥。

關鍵就落在了“指定”上。

所以說趙洪一方麵是個好人,一方麵也挺奸詐的。

他於是指定胡蝶當了學習委員——每門課都有各自的課代表,所以所謂“學習委員”是個比文藝委員還要空蕩蕩的閑職,同時又有點激勵因素在裏麵——姑娘,你自己都是學習委員了,後五名總說不過去吧?

至於女班長一職,趙洪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柳蓉身上,一眼看見她又不知道想什麽的呆呆的樣子,就把她跳過去了,原紀律委員喬安同學官升一級,據說她小時候因為生病,晚上學一年,比其他人都大一歲,於是也就顯得穩重了好多,說話的聲音也低低沉沉的,像是大人一樣。

老師們警告,月考以後一個月又是期中考試,這回可是重要多了,所有的科目都要考,而且有全年級十六個班的大排名。

年級前一百名的成績學校會用大榜貼出來,還起了個非常有王八之氣的名兒,叫“百強”,其知名度之高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連門口賣糖葫蘆的大媽偶爾見了等孩子的家長,都會多嘴問一句:“孩子成績好吧,能進百強吧?”

班裏那種剛開學的散漫氣氛在月考被月考**一番之後,又在期中考試的緊迫預警裏,一掃而空。甚至不知道是哪個班的哪個倒黴孩子,先起了幺蛾子,早晨提前一個小時來學校,自發地大聲背書,然後越來越多的人效仿起來,等到期中考試的時候,已經儼然變成了各班私下製定的新時間表的硬性要求。

柳蓉作業寫得比別人都快些,自習課沒事情做,仍然延續著她以往的“臭毛病”,抽出桌子裏的一本閑書慢慢看,或者拿出圖畫本,慢慢地裏臨摹《漫友》上的畫。

那時候《漫友》雜誌才開始在大小書報亭販賣,花花綠綠的封皮時刻考驗著零花錢還不算多的柳蓉的承受能力,買回來總不舍得太快看完,計算看過了兩三遍,也要挑自己喜歡的畫臨摹下來才行。

於曉麗的態度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了,有小話要說的時候不在和柳蓉說了,倒和前桌的高星感情交流越來越密切。

那天柳蓉瞄著老師不在,大大方方地把漫友拿到課桌上來開始——

班裏其實是每個人一張桌子,但是同桌兩個人的桌子會並在一起,有些感情好的,東西亂放,看起來也就像是兩個人共享一張桌子似的,於曉麗上著上著自習,無意中往柳蓉那邊瞟了一眼,發現她圖畫本上的美少女已經勾勒出了一個輪廓,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爆發了,猛地把自己的桌子往旁邊挪了半尺。

桌子腿蹭在地上發出“嘎——”一聲尖叫,前後左右都被她嚇了一跳,於曉麗麵沉似水,頭也不抬,臉像是要埋在作業本裏一樣。

然後部分目光又落到柳蓉身上,弄得她有些尷尬,以為是自己打擾於曉麗自習了,就小心翼翼地把漫畫書重新收起來,放在腿上,也往旁邊挪了挪,占了一個小小的桌角,繼續在圖畫本上塗塗抹抹。

可又過了一會,於曉麗的胳膊肘忽然重重地抬起來,十分誇張地歎了口氣,側過身去,把胳膊圈到前邊,幾乎擺出了一個背對著柳蓉的姿勢。

後桌叫汪洋的男生本來正趴在桌上睡覺,被這動靜吵醒了,柳蓉聽見他嘴裏不幹不淨地小聲罵了一句:“這娘們兒幹什麽呢,嚇我一跳。”

一節自習下課,有人開始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常露韻回過頭來借數學作業對數,一眼瞥見柳蓉的圖畫本,就要來看,然後順口說:“你作業都寫完啦?”

柳蓉點點頭,還沒說話,於曉麗就在旁邊冷笑一聲,斜著眼睛拿腔拿調地說:“那是,人家是誰啊,跟咱們普通人能一樣麽?”

然後抓起自己的書包走了,桌子仍然停在和柳蓉距離半尺的地方。

常露韻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看了一眼桌子,又看了一眼柳蓉:“你們怎麽這麽坐?”

柳蓉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桌子上書羅得太高,擋著她那邊的光了,作業放你那吧,明天給我交了,我先走了。”

有的時候,有些人存在,對另一些人來說,就是非常可恨的事——柳蓉以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那種奇異的敏感和領悟力,隱約就明白了於曉麗為什麽這樣針對自己。表麵上裝得很無所謂,心裏卻埋下一絲絲不愉的種子。

常露韻應了一聲,就匆匆忙忙地把東西往包裏塞,一邊塞一邊說:“你等等,我帶回家看,跟你一起走。”

她站起來的時候太猛,把柳蓉的桌子給撞得掀起一個角,已經是中秋了,天氣涼了下來,孩子們身上的衣服見多,也顯得她愈加臃腫,高星就嗤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說話帶刺還是開玩笑地來了那麽一句:“哎喲喂,你看你把人家東西都給撞掉了,跟個大豬似的。”

一邊的柳蓉都被她的話音表情刺得一皺眉,常露韻卻隻是輕描淡寫地停頓了一下,也沒說什麽,隻是笑了笑,好像沒聽見似的,平靜地跟柳蓉說:“走吧。”

她們兩個到了門口,柳蓉還能聽見高星和一邊的女孩大聲說著:“……那可不,我可受氣了,每天就給我擠得剩不大一點兒地方……那能怎麽辦,忍唄!誰讓我趕上……了呢。”

然後幾個女孩子一邊捂著嘴,一邊“日日日”地罵人一樣地笑起來,柳蓉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心裏莫名地想起汪洋的話——這幫小娘們兒,跟他娘的母雞似的。

她偏頭看了一眼常露韻,這能把她兩個人裝進去的姑娘頭低低的,看著地麵,嘴唇微微抿起來,微長的頭發從她的鬢角落下一縷,就晃蕩在她的臉頰附近。

於是柳蓉也沉默了,跟著常露韻往外走去,像是背離了一個世界一樣,越走越遠,越走越荒涼……

而這隻是個開始。

又一天語文課的時候,老師讓大家和同桌討論一篇閱讀題目的文章主旨,給了五分鍾的時間,柳蓉偏頭看了一眼於曉麗,後者餘光瞥見,於是非常自然地避開她的目光,伸手捅了捅前桌的正跟常露韻說話的高星,笑盈盈地問:“討論唄。”

高星說:“跟你同桌討論。”

於曉麗古怪地笑了一下:“拉倒吧,人家跟咱是一個層次上的人麽。”

柳蓉旁若無人地自己坐正了,充耳不聞她們說話的聲音似的,自己用筆尖戳著那本語文練習冊的書頁。

感覺每時每分都像是被拉長了一樣,拉得……就像是於曉麗和她書桌之間的那半尺寬的長度,那一刻,她像是整個人飄在空氣裏,無從著落,度日如年。

常露韻半個身子側過來,占的空間更大了,把她的桌子微微翹起了一個小角度。她們那樣說她,她竟然好像全不在意一樣。

柳蓉頗為不理解地兀自撇撇嘴,然後心想,於曉麗去死吧。

而表麵上,於曉麗和柳蓉依然在人前保持著友好的同桌關係,對於柳蓉那句“我的書太高,擋了她的光”這個爛理由,於曉麗毫無原則地默認了——她們沒有吵架,沒有矛盾,一點都沒有。

隻是出於某種原因,我看你不順眼罷了。

而這樣微妙的關係,保持到那天課間,不知誰引起了一個十分無聊的話題——這世界上究竟是聾子多還是啞巴多。

柳蓉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據說是聾子多吧,十聾九啞麽。”

於曉麗就陰陽怪氣地說:“懂不懂啊,淨胡說,你們家才聾子多呢,明明就是啞巴多好不好。”

柳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賦奇才,那一刻臉上的笑容竟然沒有僵住,還十分自然地接著話題說:“我怎麽不知道,我一個阿姨就是特教中心的老師——哎你們這期的當代歌壇有人買麽?我早晨來的時候看見有買了。”

再把話題帶開。

可那句“你們家才聾子多呢”,就像是跟魚刺,尖銳地卡在她心裏,柳蓉忽然有點明白那天梁雪會拿著墩布棒子,不要命地反擊的心情了。那是一種怨恨……不,是怨毒的心情。

於曉麗——文明的優等生乖乖女柳蓉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翻查著汪洋同學的罵人語錄,終於搜腸刮肚出那麽一句在她看來十分粗魯的話——你將來生孩子沒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