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首先是柳蓉那個被頂上論壇首頁的勵誌貼下麵,突然出現了一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歪樓帝,硬生生地把這個根正苗紅的話題,轉成了關於“這個妹子有沒有下家”的集體大八卦。

C大的BBS柳蓉是不大去的,高校的BBS大多是實名製,一般來說,除了娛樂八卦貼,裏麵的氣氛相對還是很和諧的,有很多事討論不起來,偶爾有不和諧的音符冒出來,也會被神出鬼沒的管理員飛快地平了。有些板塊還自成小圈子,版規各種複雜,逛起來不如一些私壇好玩。

八卦這種東西不犯法,但是它依然很凶殘。一中女廁所裏的匿名論壇在清潔工阿姨“每天一小掃”的不懈幹預下,依然能那樣茁壯成長,別提這個網絡的大平台。

很快,無數披著“知情人”的馬甲出現的“真相帝”們開始從柳蓉的日常生活習慣等等小事人肉起,經過嚴密的推理論證和分析,覺得此女可能有人追,但是狀態目前應該是暫時空窗的。

還是顧湘先看見的這個帖子,她個人覺得這種隨便把路人當成公眾人物,打探別人隱私、把別人隨便頂上娛樂版頭條的行為很沒品,於是也沒跟柳蓉提,自己張牙舞爪地找上了版主,拍桌子罵人地逼著版主把帖子給撤了。

可是這件事的風波遠沒有過去,三天以後,又一個關於柳蓉的帖子被套紅加火地頂上了首頁十大,一個披著“誇父”這個古典且意蘊深遠的馬甲,讓人蛋疼的兄弟冒了出來,也就是後來被戲稱為“玫瑰哥”的凶殘人物。

他用山寨莎翁十四行詩的格式,謅了一篇情詩出來——中英文一式兩份,為了顯示自己有文化,生搬硬套地弄出了不少古英文,可惜古典文學學得不過關,除了知道把“you”換成“thou”,連這個詞是主賓的有別都沒弄清楚,就給貼到論壇上了。

對此,被圍觀很久才發現的柳蓉,在“已閱完畢”之後,麵無表情地對顧湘說:“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丫哪廟燒香的,誰跟他‘阿娜達’來去‘你我他他’的?”

她推開筆記本電腦,忽然覺著怎麽都不解氣,也說不出有多憤怒,就好像……吃到了一個死蒼蠅那麽惡心,於是動作頓住,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這種“不是憤怒”的惡心,顧湘眨巴著大眼睛看著她,就聽見柳蓉突然蹦出一句:“想出名都想瘋了麽?擦!”

這回終於感覺舒服點了,她才晃悠著輪椅走了。

“科技就是生產力”的時代還沒過去,這句話就已經先落伍,社交網絡才剛剛露出一點苗頭,大娛樂時代已經就已經拉開了序幕。

“水門”事件過去了不知少年,無數人為了爭奪別人的目光,前仆後繼地往各種門上撞。

城市裏的生活越來越匆忙,那種渴望被關注的心情也就越來越焦灼。

柳蓉本來私下裏跟顧湘說過幾句難聽的評論,算是發泄一下,也就算了,可沒想到人生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就在那帖子因為缺少另一個主角的回應,而漸漸冷下去的時候,這位“玫瑰哥”他居然捧著一大捧被太陽曬得有些蔫的玫瑰,選了一個正是人來人往熱鬧的傍晚時候,跑到了柳蓉她們寢室了樓下,單膝跪地,梗著脖子,荒腔走板地用野獸派的腔調嚎起了一首《我心依舊》。

……不知道Jack泉下有知,該作何感想。

轟動了,熱鬧了,打好醬油已經開始散去、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的圍觀群眾們再次基情燃燒、熱血沸騰了。

這是個誰都可以靠擺S型造型、唱神曲和征婚一炮走紅的年代,是個可以賣萌可以賣腐,到最後連腦殘都能拿出來當賣點的年代,懂得抓住“眼球效應”能獲得經濟效益的,看來從來不隻有百度。

顧湘把中午吃完泡麵沒來得及刷、泡在水池裏的泡麵碗裏一碗滿滿當當冒著油花的水直接潑了下去,澆了“玫瑰哥”一頭一臉,醬料和殘存的幹菜葉五彩繽紛地漂浮在他的腦袋上,可這位“銀才”愣是把整首不知道跑到哪個星係的歌唱完了,渾身流湯地用一句:“隻有我這麽優秀的男人才配得上你,柳蓉,親愛的,相信隻有我是理解你的,理解你對這個殘破的世界殘破的看法,做我女朋友吧!”做了最終的總結。

圍觀群眾無不表示壓力山大,為此人歎為觀止——果然高手都在民間。

柳蓉皺皺眉,在顧湘的幫助下走上了陽台,她們住在一樓,這麽一出來,幾乎是和玫瑰哥麵對麵的。她用眼一掃就發現旁邊有十來個人正舉著手機,不知是在搶“頭版頭條”還是在拍照留念。

這種感覺不是惡心,她覺得這是受到了侮辱。柳蓉沉默地坐在輪椅上,心裏想著。這一輩子,最大的挫折好像已經過去了,可還從來沒有人這樣侮辱過她,總會有人躺著也中槍,也總會有人為了某種目的,不吝惜把任何人卷到風口浪尖,不吝惜掀開任何一個人的傷口。

因為別人四肢健全,別人不懂。

……也因為別人沒有被這樣當成馬戲團裏“種在花盆裏的猴子”“短了一條腿的大象”“花花綠綠扮成小醜的侏儒”那樣供人取樂。

柳蓉看著陽台上顧湘沒事養的一盆花,其實想把花盆推下去,最好把那個滿腦袋泡麵的腦殘砸成真殘,可是還有那麽多雙眼睛看著。

沒有城府的人是痛苦的,因為遇到運氣不好、遇人不淑的時候會吃虧,有城府的人也是痛苦的,因為很多時候明明吃虧了,也不能表現出來。

忍人所不能忍,真的沒那麽舒服。

有那麽三秒鍾,柳蓉覺得耳朵裏好像誰的聲音也聽不見,隻有自己如雷的心跳,連手都在抖,她按著輪椅冰冷的把手,微微低下一點頭,這樣人們就不會看出她因為咬牙而繃得有些猙獰的臉部線條。

最終,她還是抬頭笑了笑,用不快不慢、不鹹不淡的語氣說:“謝謝,對不住,我對世界的看法一點也不殘破。”

“玫瑰哥”說:“不,你隻是在假裝堅強,我看得出你是……”

“同學,”柳蓉打斷他,“我不認識你,請問你是C大的麽?”

“玫瑰哥”一愣。

柳蓉就繼續麵無表情地說:“那能報一下你的學號麽?沒別的意思,我隻是想知道C大哪個學院的傳統這麽獵奇?”

四下一陣哄笑。

柳蓉也應景地跟著笑了笑:“而且我很好奇,我對世界有什麽看法,跟你有幾毛錢的關係呢?我就算承認自己的看法特殘破,承認自己三觀不正,對你有什麽好處呢?”

她的目光往下走了一下,最後落到了玫瑰哥手上的花上,撂下一句:“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們屋裏沒有花瓶,沒地方放你的花,特別是紅燒牛肉味的。”

就示意顧湘推著她進了屋。

眼看顧湘要把陽台的門也合上,“玫瑰哥”忍不住喊了一聲:“我是真心喜歡你!不管你對世界有什麽看法我都喜歡你,我可以……”

顧湘忍無可忍,一把拉開陽台的門,做了柳蓉剛才想做而沒敢做的事——把陽台上的花盆舉起來,照著玫瑰哥的腦袋就砸了下去,所幸那位這回是身手敏捷了,連滾帶爬地躲開。

顧湘橫眉立目地說:“幹什麽幹什麽?你不依不饒啊?老實告訴你,人家早有男朋友了,你想怎麽樣,做男小三還是‘姨公公’?想出名想瘋啦?我呸,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

然後她在柳蓉目瞪口呆的表情下,仗著自己行動方便,一把抓起柳蓉放在書桌上的手機,找到最近的通話記錄,回撥了回去——柳蓉依然沒有打電話的習慣,通話記錄裏留下的一串記錄都是同一個號碼,梁肅同學打來的那個——那邊剛接起來,頗有些驚喜地“喂”了一聲,顧湘那張嘴就像機關槍一樣,“噠噠噠”地說:“喂你個頭啊喂,你老婆被別人欺負,被猥瑣男拿著紅燒牛肉味的殘花敗葉堵在門口逼婚啊!你還在幹什麽?做什麽清秋大夢呢?是爺們兒趕緊滾過來!”

隨後不由分說地掛上電話,又一聲巨響把陽台的門砸上,一把拉上窗簾,隔絕了外麵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