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胡蝶她爸通過自己的人脈,給她找了一份在當地一所私立小學裏教舞蹈的工作,這個上不靠譜下不著調的姑娘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走上了人民教師的崗位。

平心而論,胡蝶的專業素質還是很可以的,學藝術那會她自己喜歡,也下過苦功,人長得條也順,加上心理年齡比較低齡,和現在已經開始唾棄兒童節、都奔著情人節去的早熟小學生頗有些共同語言。她爸爸雖然不算什麽大人物,在當地還是有些路子的,就這樣安頓了下來。

她每天的工作很輕鬆,又不教主課,不用批作業擔心成績問題,一個禮拜隻負責給三年級以下的兩個班上兩節音樂課,以及每周二、四校舞蹈隊訓練活動的時候“加”一個小時的班,每個月拿的工資雖說不多,也算可以了。

在相親市場上,這種姑娘其實是非常有市場的,工作穩定,踏實,也不用像都市女白領一樣每天加班玩命不顧家,平時跟小孩子一起,可見也應該是心地善良有愛心的,再加上長得俊俏,家裏雖然不美滿,但好歹父母都有錢,於是胡蝶發現,她曾經在中學時候的行情又回來了。

她其實心裏是挺茫然的,心想自己還是那個自己,怎麽獨自一個人在外麵跟回到家裏,差距就這麽大呢?

於是胡蝶挫敗地想,原來自己就是個沒本事的人。

她老實了,這年夏天放暑假以後,在外求學的幾個人也陸陸續續地都回來了,柳蓉交出了她刷新的成績單,終於如願以償地通過那個阿姨的關係,站在了“求索外語學習基地”的講台上。

柳蓉的第一節課,上的就是BEC中級班的閱讀課,從課程內容上說,基本算是沒什麽難度係數的,但是眾所周知……那個所謂的劍橋商務英語閱讀的內容,它實在是非常的無趣,盡管“學生”們有大有小,不少都是成年人,但是講一節課的閱讀題目技巧,也非常能讓人昏昏欲睡。

柳蓉準備這節課準備了很久,怎麽樣在大家精神開始不集中的時候抖包袱,怎麽穿插一些有意思的典故,怎麽引申詞語用法——當然,最重要的是,怎麽在這些花團錦簇非常有趣的話題裏,把無聊的閱讀技巧題目經塞到這幫人的腦子裏。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點什麽——以前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哪怕是當年高考剛剛結束,跑出去打工,也是為了好玩的心思多一些,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獨立。

人格獨立,經濟獨立。

去上課的頭一天晚上,柳蓉爸媽特意給她買了一大袋子煙熏鴨脖子,美其名曰“吃哪補哪”。除了她本人之外,全家人都緊張得仿佛她不是用暑假去打工,而是要再上一次高考戰場似的。

晚上她本來想再溫習幾遍教案,誰知道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好像熱線似的,也不知道他們都是怎麽得到的消息,尤其胡蝶,以“過來人”身份自居,還在那傳授上課經驗,柳蓉看了看表,發現都半個小時了,這位美女姐姐還沒有閉嘴的意思,於是就說了一句:“行啦,我又不是沒講過課,我還去山裏支教過呢。”

此話的威力簡直堪比大殺器,柳蓉爸原本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端著茶杯看電視,茶杯就僵在了嘴邊,柳蓉媽本來在電腦前打企鵝遊戲,半天沒點開始,被人踢出房間了。

胡蝶啞然半晌,以她那過於平坦的大腦溝壑,愣是沒想出該怎麽回答這句話,支支吾吾了半天,還以為是自己勾起了別人的傷心事,分外鬱悶地來了句:“啊……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太陽好大哈,我媽叫我出去看月亮,加油,掛了,拜拜。”

柳蓉挑起眉,聽著被那邊倉皇掛上的電話傳來的嘟嘟聲,眨巴眨巴眼,忍不住笑了笑。

她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不是很不幸,起碼她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麽了,還有這麽多親人朋友因為隨意的一句話這樣緊張。

其實有的時候人覺得自己很不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覺得失去的東西太重要,還擁有的東西太理所當然,好像“擁有”這個詞本身,甭管貼在什麽東西上,都能讓它身價倍跌似的。

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麽,何況她還活著呢。

然後……第二天,柳蓉就驚愕地發現,她的“學生”中間有一個非常熟悉的人。梁肅坐在第一排,手裏正翻著一本嶄新的教材,衝她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傻嗬嗬地笑。

柳蓉抬頭看看教室裏雪白的天花板,真的挺想把手上的書拍到某人臉上的。

我就那麽想生活不能自理的麽?是不是連上個廁所都要有人跟著?柳蓉憤憤地想,然後她忍不住又看了梁肅一眼,梁肅就好像坐在觀眾席上看春晚時突然被鏡頭掃到一樣,露出一個仿佛要給全國人民拜年一樣的正襟危坐的笑容。

柳蓉心裏一酸,就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於是彎起眼睛對他笑了一下,梁肅頓時春暖花開了。

柳老師的第一節課很圓滿,她說出下課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坐在座位上的學生們忽然都站了起來,一起鼓起掌來。

柳蓉就歪歪扭扭地借著義肢站起來,扶著桌子,認認真真地給那些同樣認真鼓掌的人鞠了個躬。

梁肅大喇喇地跑上講台,扶著她重新坐在輪椅上,推著她慢慢離開了教室。

而就在這個夏天,梁雪也畢業了,成了一名進入社會的新鮮人。

她穿著堂哥讚助的西裝,覺得渾身上下哪裏都不對勁,在衛生間的鏡子裏看見自己一身正裝的模樣,竟然都覺得快不認識了。她進了一家規模不大的私營企業,成了一個小職員。

這公司裏坐辦公室的大部分是女人,第一天人力資源部的人帶她來報道的時候,大家熱絡地表示了一下對新人的歡迎,就不再理會她了——大家都很忙。

突然加入一個新的組織,梁雪有些手足無措,她發現這個部門和她以前做過的實習公司不大一樣,每一個企業都有它自己的企業文化,有些相對團結一些,成員間的交流比較多,有些則相對冷漠一些——不幸的是,這裏偏向後者。

梁雪想起梁肅叮囑過她的,到了一個新的地方,要懂事,少說話,多做事,勤快些,有點眼力見兒,仔細觀察這裏麵的水深不深。

梁雪在她的辦公桌後麵坐了一整個上午,沒有一個人過來招呼她,到了忙季,每個人都腳下生風一樣,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梁雪幾次三番想主動找人說句話,可每次都是沒來得及開口,要麽對方就被別的事叫走了,要麽就是飛快地看她一眼,敷衍地撂下一句:“小妹妹等一會啊,等我把這個東西做完再跟你說。”

她本來就不像梁肅那樣會和人打交道,隻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裏無所事事,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直到快下班的時候,她的部門主管才一拍腦門,異常懊惱似的說:“啊,小梁!你看我這記性,都把你給忘了,對不起哈,實在不好意思,快到月底了,領導催得緊,一大堆表格要整理。”

被晾了一天的梁雪受寵若驚,趕緊表示自己一點也不在意。

主管姓趙,是個三十多歲的職業女性,頭發高高地挽起來,眼白有點多,看著凶巴巴的,但是說起話來卻很爽利親切。熟絡地和梁雪搭起話,趙主管的出現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任何一個人在一把冷冰冰的椅子上枯坐一整天之後,精神都不會太亢奮,何況梁雪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

她已經從剛開始的焦躁不安,慢慢演變成了一種懷疑——自己適合這裏麽?在這裏工作沒問題麽?

辦公室就像是在一個透明的罩子裏,那罩子軟綿綿的,好像輕輕一推就破了,可是她企圖加入進去的時候,卻又總是被冷冷地彈開。

她對趙主管……居然升起了某種雛鳥情節,就像是她在這條深不見底的職場之路上,戰戰兢兢顫顫巍巍地走著,而這位和善的大姐姐對她伸出了一隻友好的手。

巧的是她們住的還很近,趙主管於是主動要和她一起走一段,三言兩語間,梁雪就不知不覺地把自己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全都給交代出去了。

“一類大學畢業哪。”趙主管笑眯眯地看著她,“哎,趙姐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考試對你們來說都特別容易吧?將來前途無量啊。”

梁雪一滯,這才發現自己說得太多了:“沒……沒什麽,我們那裏也不是什麽名校,整天就是混混日子,其實也什麽都不會,比不上你們的社會經驗。”

趙主管就坡下驢地說:“小嘴真甜,你呀,好好在公司裏跟著趙姐幹,你看你人又漂亮,學曆又高,將來前途無限的。”

梁雪一口答應:“嗯,肯定的。”

那天以後,無論是中午吃飯還是下午茶歇,無論是開會還是公司每周二下午的健身活動,趙主管都喜歡拉上梁雪一起,這就直接導致了梁雪和其他人都不大熟,而時間長了,即使趙主管不來找她,梁雪也習慣性地跟著對方。

此時,梁雪還很懵懂,不知道自己是被卷進傳說中的“辦公室政治”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