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番外雪舞蒼原(五)

此般相依,風雪雖烈,二人卻不覺寒冷。急速跳動的心相隔如此之近,對方身上氣息中人欲醉,一時都不知身在何方。宇文景倫暫時忘卻數萬大軍、艱難重任,隻有滿懷溫香,綺絲麗也覺便是此時再有狼群,也絲毫無懼。

輕哼聲將二人驚醒,同時低頭,隻見那嬰兒正睜大眼睛,似是好奇地盯著二人,看得一陣,許是覺得不是母親,小嘴便張開欲哭。

綺絲麗忙輕拍哄著,宇文景倫又去熱了羊『乳』,待嬰兒喝飽睡去,二人同時抬頭,對望片刻,又同時壓低聲音大笑。

直至此時,緊繃了半夜的神經終得以舒緩。二人笑罷,在一塊木板上並肩坐下,宇文景倫稍稍猶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臉頰微紅,但仍輕輕靠上了他的左肩。

過得一會,綺絲麗忽然好奇心起,低頭看著嬰兒,道:“你猜,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宇文景倫看了看,微笑道:“長大了是個勇士。”

“我覺得是個女孩,咱們碩風部的女子,並不比男兒差。”

二人對望片刻,宇文景倫笑道:“要不,咱們打個賭?”

“賭什麽?”

“輸了的講笑話,直到把贏了的逗笑為止。如果沒有逗笑,就罰唱歌。”

“好。”綺絲麗頗覺有趣,忙應了,又去解嬰兒的繈褓。可剛解開一根束帶,便停了下來。

宇文景倫見她停下,問道:“怎麽了?”綺絲麗不答,他側頭一看,隻見她麵頰暈紅。他省悟過來,本能下想大笑,強自忍住。

綺絲麗和碩風部的大嫂大嬸們相處極佳,也曾幫她們帶過孩子,並非沒有見過男嬰與女嬰的區別。可此時,要她當著一個年輕男子的麵去分辨男嬰女嬰,縱是『性』情豪爽如她,也覺有些羞窘。可聽到宇文景倫壓在喉間的笑聲,她『性』子受激,嗔道:“有什麽好笑的?”轉過身去,解開了繈褓。

她低下頭,雙肩有些微僵硬,片刻後又係好繈褓,轉過來笑道:“我贏了,是個女孩!”

宇文景倫視線不曾離開她片刻,看得清楚,哈哈一笑,右手忽然擊出,綺絲麗上身後仰,手中一空,宇文景倫已將嬰兒抱了過去。

綺絲麗大窘,宇文景倫解開繈褓一看,大笑道:“原來碩風部的馬賊,不但長得美,還會耍賴,哈哈―――”他未笑完,懷中嬰兒忽然大哭,伴著哭聲的是一泡急『尿』,濺得極高,悉數『射』在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笑聲頓住,高高舉起男嬰,望著胸前濕漉漉的一大片,極是狼狽。

綺絲麗指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險些岔氣,半天方才稍稍止住。見男嬰還在大哭,她忙接過,可視線掠過宇文景倫胸前,再度大笑。宇文景倫不由也是苦笑。

綺絲麗此時雙眸彎彎,頰染瑰紅,宇文景倫看得癡了,忽覺若是能每日看到這樣的笑容,便是被多淋幾泡童子『尿』,那也無妨。

綺絲麗漸漸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先前與狼格鬥,本有些脫力,笑著笑著身子一低,依在了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忽覺心跳一陣加快,片刻後,嘴角漸湧微笑,雙臂慢慢展開,正待將她擁住,卻聽得一串急響,臭氣薰鼻。二人急速分開,隻見男嬰小臉漲得通紅,自是拉出了大便。

這個夜晚,二人手忙腳『亂』,男嬰餓了、拉了都是大哭,宇文景倫一時熱羊『乳』,一時到氈帳中尋找幹淨的『尿』布烘熱,還要顧著火堆不滅,又怕綺絲麗和男嬰不抗風雪,重新架起氈帳,竟覺比指揮一場大戰還要吃力。

二人隻能趁男嬰睡著的間隙輪流打個盹,綺絲麗有些支撐不住,又不肯獨自酣睡,宇文景倫索『性』拂了她的睡『穴』,左手抱著男嬰,右臂將她攬於肩頭。篝火跳躍,風雪呼嘯,他聽著身邊之人的呼吸聲,忽然想起幼時承歡母妃膝下的日子,隻覺心頭某處變得很軟很軟,從未有過的柔軟。

次日清晨,宇文景倫到帳中找出幾件舊外衫,二人穿上,又在附近查看了一番,未見其他牧民,無法找到這名男嬰的親人。此處幹柴不足,且有野狼出沒,二人隻得將那女屍埋於雪地之中,抱了男嬰,繼續南行。

風雪仍是很大,又要顧著嬰兒,這番行進更慢,到了中午,二人在大雪中『迷』了方向,所幸誤打誤著,找到一處被牧民遺棄了的草圍子,方才略喘了口氣。

宇文景倫縱是內力高深,這三日下來也覺支撐不住,綺絲麗更是麵『色』發白,見這破草圍子避風極佳,幹柴又足,二人便索『性』不再南行,在草圍子住下。

到了晚間,綺絲麗有些受了風寒的跡象,宇文景倫找來幹草鋪上,將她強按著睡下,抱著男嬰守於她身邊。

次日清晨,綺絲麗醒轉,一縷陽光從草圍子外透進來,她眼睛微眯了一下,喜得坐起,道:“雪停了。”

她一轉頭,隻見宇文景倫正抱著男嬰斜靠在木柱上,睡得極香。陽光熹微,她長久望著他的眉眼,目光不曾挪開半分。

他的呼吸很均勻,縱是熟睡,仍給人一種沉穩威肅的感覺。綺絲麗慢慢伸出手去,卻不敢碰觸他的麵頰,隻在空中虛畫著他的眉眼,片刻後搖了搖頭,低聲道:“睡覺也這麽嚴肅,你還是笑的時候俊一些。”

宇文景倫懷中的男嬰忽然睜開雙眼,輕聲哼哼,似是表示讚同。綺絲麗吐舌一笑,又將食指豎於唇前:“別吵醒他。”

男嬰極是配合,咂了咂嘴,又合上眼睛。綺絲麗鬆了口氣,抬起頭,正對上宇文景倫略含笑意的雙眸。

她覺自己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偏身子僵住,不能移動。

她與他就這麽對望著,都覺似有話要說,又似是想避開對方的目光,可直到男嬰再度啼哭,才都慌慌然收回目光。

男嬰已近半歲的樣子,吃飽喝足了便精神十足,一時望著宇文景倫嬉笑,一時又伸手去拽綺絲麗的長發。

陽光燦爛,寒風漸息,這一日,二人與男嬰玩耍著,誰也沒有提出一個“走”字。待到夜『色』降臨,綺絲麗望著熟睡的男嬰,輕聲道:“元靜。”

宇文景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抿嘴一笑,靠上他肩頭,道:“得給他取個名字。”

宇文景倫想了想,道:“他是我們在風雪中撿到的,你們碩風部男子多姓跋野,叫他跋野風吧。”

“跋野風?”綺絲麗念了一遍,點頭道:“好。”

她心中有話,便覺當說出來,縱是有些害羞,也隻遲疑少許,終抬頭看著宇文景倫,道:“他已經沒有親人,我得把他帶在身邊,你若是回了桓國,以後還會來看他嗎?”

她的目光熱烈得如同身邊的火焰,宇文景倫熱血上湧,脫口而出:“會!”

綺絲麗呼吸有些急促,正待說話,夜風中隱隱傳來馬兒嘶鳴聲。不一會,馬蹄震響,似是有上百騎正往此處而來,宇文景倫倏然清醒,忙踢滅火堆,將綺絲麗一拉,隱於角落。

馬蹄聲越來越近,還有人在高呼,綺絲麗側耳聽了一下,大喜呼著奔了出去。宇文景倫來不及拉住她,聽她用月戎話相呼,竟是“思結舅舅”。

他對月戎情況作過了解,覺得“思結”這個名字似是聽過,仔細一想,記起這思結正是碩風部有名的馬賊,統領上千騎在月戎草原南部來去如風,似是還曾與沙羅王有些過節,沙羅王也拿他沒轍。

他放下心來,抱著跋野風走出草圍子。

一名貂帽灰裘,四十多歲的粗豪大漢坐於馬鞍上,綺絲麗奔近,大漢手中馬鞭“啪”地一響,擊向綺絲麗麵容。

宇文景倫在後看得清楚,麵『色』一變,身形急閃,在馬鞭要擊上綺絲麗麵容時拽住馬鞭,怒道:“住手!”

大漢微驚,手中用勁,宇文景倫運起內力,待運至七成,大漢頂不住,眼見就要被從馬鞍上扯落,綺絲麗哈哈大笑:“思結舅舅,以後看您怎麽吹牛皮,再吹牛皮,我就拔了您的胡子。”

宇文景倫忙收回內力,鬆開馬鞭,思結在馬鞍上搖晃了一下,方才穩住身形,他斜睨著宇文景倫,冷冷道:“這小子是什麽人?”

綺絲麗笑著奔近,拉住他的衣袖,道:“您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思結瞪了她一眼,道:“你把大家急死了,還好意思笑,回去我非得抽你幾鞭子不可!”

綺絲麗嘻嘻笑了笑,轉身拉過宇文景倫,笑道:“是他救了我。”

思結麵上仍有氣,但目光柔和了許多,淡淡道:“走吧。”

有手下牽過駿馬,綺絲麗踏蹬上馬,宇文景倫猶豫片刻,將跋野風遞給了她。綺絲麗笑容微僵,宇文景倫縱是萬般不舍,仍輕聲道:“你既與親人重聚,我們―――”

話未說完,思結策馬過來,俯身抓住宇文景倫右肩,怒道:“羅嗦什麽,上馬吧。”宇文景倫不便相抗,本就舍不得作別,便坐於思結身後,眼光不時望向前方的綺絲麗,心中卻百般安慰自己:並非不顧軍國大事,隻是風雪剛息,又是深夜,索『性』去碩風部歇上一晚,明日借得馬匹再回霍州不遲。

奔得半夜,已可見前方篝火點點,自是早有人回去報信,歡呼聲陣陣,馬蹄急急,許多人迎了出來。

綺絲麗極為興奮,攝唇而呼,又大叫道:“我回來了,綺絲麗回來了!”火光將她的臉映得通紅,她策騎奔向迎接的人群,同時揮舞著手中的馬鞭,她的黑發在風中起舞,宛如火焰。

思結大笑著回頭,拍了拍宇文景倫的肩膀,道:“她美不美?”

“美。”宇文景倫望著綺絲麗的身影,輕聲道。

思結笑得極為驕傲,又歎道:“可惜就是脾氣大了點,動不動就要拔我的胡子。”

是夜,雪原上歌聲悠揚,篝火燦爛,慶祝綺絲麗躲過雪暴,平安歸來。

思結知宇文景倫身手高強,又救了綺絲麗一命,對他極為和悅,請他坐在自己身邊,還命人取出了月戎人最喜喝的烈酒。

不多時,人們便圍著篝火起舞,熱烈的氣氛將暴風雪帶來的陰霾一掃而空,也讓宇文景倫想起了幾天前疏勒府篝火大會的情形。他微微而笑,飲下一碗烈酒,又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和綺絲麗一起出現在篝火大會上、與默懷義一曲定情的少女阿麗莎。

他知篝火大會次日清晨,是阿麗莎和綺絲麗對換衣衫,引開守城的士兵,綺絲麗才借機躲在自己馬隊中出了城,也不知這阿麗莎是如何擺脫沙羅王的追捕回到碩風部的。

他正想著,那邊綺絲麗和阿麗莎笑著咬了會耳朵,阿麗莎奔向場邊。不多會,腰鼓陣陣,琴聲連撥,宇文景倫本是低頭飲酒,聽得音樂有些熟悉,心頭一陣劇跳,抬起頭來。

篝火燦爛,他的眼中卻隻有那比火焰還要熱烈舞動著的身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嚓嚓嚓!”

她如世間最自由無拘的靈魂,在烈焰邊起舞,旋舞間,她的目光始終與他膠著。她仿似在展翅高飛,歌聲也在雪野上空飛翔:

“阿息山有多高?

雪神她住在哪裏?

雪蓮花盛開在何處?

聰明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裏?

金鱗龍遊翔在何處?

智慧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綺絲麗唱著舞著,在宇文景倫麵前停住腳步,她的胸微微起伏,嘴角含笑,目光卻無比溫柔,靜靜地望著他。

宇文景倫恍如置身夢中,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重任,他無法抗拒這火焰般的激情,緩緩站了起來。

男兒清亮的歌聲在雪野上遠遠傳開去:

“阿息山是世間最高的山

雪神她無處不在

雪蓮花盛開在人們心中

美麗的姑娘啊

你就象雪蓮花一般美麗

我要一生守護著你

花子海是世間最深的海

海神是水之靈魂

金鱗龍在每一滴水中遊翔

美麗的姑娘啊

你就象水一般溫柔

我要做那金鱗龍

永遠不離你的身邊!”

綺絲麗眼中似有波光在閃,她輕輕地擲出手中的雲檀花種子,人們見部落中最讓人寵愛的姑娘終於找到情郎,震天歡呼。思結更是不停『摸』著麵上胡須,哈哈大笑。

笑聲中,綺絲麗牽住宇文景倫的手,帶著他離開人群,向遠處的帳篷走去。宇文景倫不知自己是飲酒醉了還是心醉了,一路走來,腳步輕飄,宛如走在雲端之中。

歌聲笑聲越來越遠,帳篷中,他慢慢擁住她,低下頭,吻上了她嬌豔的紅唇。

她的唇,飽含少女的清香,柔軟得象早晨帶著『露』珠的花瓣。他的心中似被什麽裝得滿滿當當,從未有過的喜樂在體內膨脹,仿佛就要炸裂開來。

他將她輕柔地放在氈毯上,纏綿地吻上她的肌膚,她羞澀而熱烈地回應著,小鹿般的長腿盤上他的身軀。

他再也無法控製體內的激情,除盡衣衫,再將她最後一件衣裳用力扯去,丟於一邊。

她緊閉著雙眸,麵頰紅得那般動人,他心醉神『迷』,覆上她的身軀。

“元靜―――”她喃喃輕呼著他的名字。

他身子微僵,愧意一閃而過,低下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哇―――”急促的啼哭聲響起,讓正要一力而下的他停住了動作。

宇文景倫眉頭微皺,欲待不理,可帳內一角的跋野風堅持不懈地放聲嚎哭。

他恨恨地哼了聲,跋野風哭得愈發大聲.綺絲麗也清醒了些,偷眼看了看宇文景倫的神『色』,低聲道:“我忘了他在這裏了。”

宇文景倫隻得起身披好衣衫,綺絲麗紅著臉將跋野風抱過來,他忍不住輕擰了一下跋野風的麵頰,跋野風自是哭得更加厲害。

綺絲麗又害羞又覺好笑,隻得將他一推:“快拿羊『乳』過來,他定是餓了。”

待這壞了好事的小子再度熟睡,宇文景倫也平靜下來,再想起自己對綺絲麗這般隱瞞,倒又有些慶幸未草率行事,玷汙她這份純淨的感情。看來隻有收服月戎以後,再求得她的諒解,納她為妃,方不負這一番情意、這般生死相交之心。

這般想著,他將綺絲麗抱在懷中,撫著她如瀑布般的黑發,在她耳邊輕聲喚道:“綺絲麗。”

“嗯。”

“等我。”

她有些驚慌,緊攥住他的手:“你要走嗎?”

“我還有未做完的事,這是我的責任,我要去完成。但這件事了,我必會回來找你,我想正正式式地娶你。”

綺絲麗抬頭望著他堅毅的神『色』、溫柔的目光,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是這麽短,二人靜靜依偎,不知不覺便是天亮。

怕驚動思結,綺絲麗悄悄牽出一匹駿馬,領著宇文景倫出了部落。晨光中,二人慢慢走著,他舍不得上馬,她也說不出一個字。

再走數裏,宇文景倫終狠下心,用力抱了抱她,道:“綺絲麗,你等我。”

綺絲麗緊抱住他的腰,輕聲道:“可我還欠著你一個笑話沒說,怎麽辦?”

“以後說吧,日子長著。”

“不,我現在要說。”她仰頭看著他。

“好,你說,我聽著。”

她抱著他,說著笑話,可說著說著,她卻落下淚來。宇文景倫心中酸楚,忙伸手替她拭淚。綺絲麗卻忽將他一推:“上馬!”

他踏蹬上馬,她已擦幹淚水,仰麵燦然而笑:“我不會說笑話,還是唱歌吧。”

宇文景倫未及說話,她已用力拍上馬『臀』,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奔。

馬蹄踏破滿野白雪,宇文景倫策騎而奔,十餘裏過去,他耳邊仍回響著她的歌聲:

“天上的雄鷹飛得再高

它也要回到崖洞中休息

遠行的人兒啊,你走得再遠

也要記得這裏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