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番外雪舞蒼原(七)

二月二十一日,宣王凱旋回朝,皇帝親率文武百官在上京威武門前迎接,宣王威望一時無兩。

宇文景倫回朝後,先向皇帝交旨複命,接著又和軍師騰瑞、易寒諸人忙著處理各項交接事宜,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諸事處置停當。這才驚覺,三人自回來之後,都沒回過家。宇文景倫忙下令兩人回府休息,兩人自是推辭一番。宇文景倫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時候?本王仰仗兩位的日子還長著呢,二位要是熬壞了身體,豈不是本王之過?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軍師一道走。”兩人這才作罷。

宇文景倫和騰瑞騎著馬邊走邊談,此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宇文景倫笑道:“前麵就是先生府上,可否讓景倫進去避避雨再走?”

騰瑞忙道:“王爺說哪裏話?王爺屈尊,寒舍蓬蓽生輝。”兩人打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倫和滕瑞進了騰府客廳,隻見陳設簡陋,廳中擺著幾張舊椅子和幾案,四壁蕭條,隻有堂屋正中的牆壁上掛著一幅中堂,。

宇文景倫歎息道:“先生也未免素儉太過了。”

滕瑞淡淡一笑,一邊讓座一邊說道:“寒舍簡陋,還望王爺不要見笑。騰某人追隨王爺,求的是能舒展抱負,成就千秋功業,並非為求一己之富貴。王爺請坐。”

宇文景倫一邊落座,一邊笑道:“先生胸有大誌,景倫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實在是景倫之福啊。”

滕瑞肅容道:“王爺明鑒,騰某人這條命已經是王爺的了,還請王爺以後不要再說這些客套話了。”

宇文景倫大笑道:“好,倒是我矯情了,以後我們就不要來這套虛的了。”

一個家仆上來奉上清茶,宇文景倫接過,喝了一口,不禁讚道:“好茶,入口甘美,沁人心脾,中原的茶果然不同凡響。”

滕瑞微笑道:“這是我江南家鄉的青螺茶,此地沒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隊從華朝帶過來的。小女自己用從梅花上收集來的雪水泡製的。”

宇文景倫笑笑,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對了,先生回來以後尚未回府見過小姐吧?先生不必陪小王了,先去見見小姐吧,離家這麽長時間了,家裏一定惦記得緊。”

滕瑞忙道:“這怎麽可以?於禮不合———”

宇文景倫擺擺手,笑道:“先生剛還說讓小王不要拘禮,怎麽自己倒拘泥起來了?上次和先生說的事情,不知先生可曾和小姐提過?小姐意下如何?”

滕瑞猶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書信裏提及此事,不過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隨王爺凱旋回京了。”

宇文景倫“哦”了一聲,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已經來到府上,可否請先生現在就去詢問一下小姐的意思?景倫希望能得到一個準信。”說罷,目光炯炯地望著騰瑞。

滕瑞心中甚是為難,麵『露』難『色』。

宇文景倫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景倫並非那等仗勢欺人之人,如若這門親事非小姐所願,景倫絕不會苦苦相『逼』。”

滕瑞沉『吟』一下,也知始終要做個決斷,便站起來,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請王爺稍等片刻。”告罪後,便走入後堂;

片刻後,宇文景倫便聽見後麵傳來了動靜,隱隱聽見有女子的輕輕的驚呼聲、說話聲和笑聲。雖然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楚說什麽,但宇文景倫也聽出其中掩飾不住的喜悅和歡快。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在廳中慢慢踱步。他雖然也來過滕家幾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進了滕瑞那個書籍盈架的書房,極少在客廳逗留。此時他不由仔細地打量起這個不大的客廳,見它陳設雖然簡樸,卻窗明幾淨,一塵不染。他坐著的八仙椅前,放著一個小火爐,爐中的炭火紅透,給這個小小的客廳平添了幾分暖意,幾案上供著一瓶臘梅,不起眼的的黃花,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清淡香氣,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傍晚,卻讓人感到了一絲正在萌生的暖意。

他在那幅中堂前麵停下來。那是一幅潑墨寫意山水,一派『迷』蒙煙雨,蕭疏山石,漠漠平林,上書《溪山煙雨圖》。宇文景倫在書畫上平平,但也看出作畫者筆鋒脫略,墨骨瀟灑。畫上題著兩行詩句:“故國無非心安處,家園本是夢來鄉”,宇文景倫認出是滕瑞的筆跡,便知畫的是他江南家鄉的風光。

中堂前麵的幾案上放著一部書,宇文景倫拿起來,見是一本《兵策》。這書他早就讀得滾瓜爛熟,也不為意,隻是等得無聊,便隨手翻開,卻見書中謄寫的字跡秀雅端莊,每篇下麵還用密密的蠅頭小楷作注釋和批評。其中很多觀點,宇文景倫竟是前所未見,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細細閱讀起來。

那些評論,有些十分短小,如“腐儒之見”、“蠢”、“妙哉妙哉”、“於吾心有戚戚然”、“不知此腐儒當此時節,亦這般羅嗦聒吵不成,好笑好笑”或“如見作者,當與之浮一大白”等等,有些卻是長篇大論,並時有驚人之句。看到有趣精妙之處,宇文景倫也不禁暗暗叫絕。他竟覺眼前似見一頑皮少女手捧書卷,一會兒皺眉撇嘴,一會兒嘟嘟囔囔,一會兒又拍掌大笑,他自己也不禁莞爾微笑。

不知不覺間,書已看完,宇文景倫才驚覺時間竟已過去了大半個時辰,滕瑞竟還沒出來。他伸伸懶腰,隨手把書放回桌上,忽然發覺書的封底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綺字。宇文景倫忽然有點忐忑起來,數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滲出汗水,坐在這個小小的客廳裏,竟讓他比大戰前夕還要緊張。

又過了一會兒,滕瑞方從後堂匆匆走出。他深深向宇文作了一揖:“滕瑞失禮,怠慢王爺。請王爺恕罪。”

宇文景倫大笑:“無妨無妨,本王正好拜讀了令千金的高論,真是別開生麵。”

滕瑞忙道:“小女獻醜,讓王爺見笑。”

宇文景倫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滕瑞麵『露』尷尬之『色』,欲言又止。

宇文景倫微感失望,強自笑道:“先生直說無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倫這等粗魯武夫吧。”

滕瑞忙道:“豈敢豈敢,非也非也。小女、咳——,她、她說,選女婿得合她的心意,必須要經過了她那一關才行。”

宇文景倫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麽考量小王呢?”

滕瑞尷尬笑道:“她說,她要出個考題,請王爺回答。若答得合她的心意,她便答允婚事。若她認為答得不合意,那便隻能自歎福薄,請王爺另選佳人。”

滕瑞說完,又向宇文景倫拱手告罪:“小女年幼無知,衝撞了王爺,實在是罪該萬死。唉,內子去世得早,是我教女無方,嬌縱得這丫頭無法無天。我說了半天她就是不肯改變主意。還望王爺看在我的一張薄臉,汪量海涵。”

宇文景倫大笑,道:“好好好!有趣有趣,好久沒被老師考過了。本王願意接受小姐考驗。”

滕瑞還想說什麽,宇文景倫擺擺手,道:“先生勿憂,景倫說過,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影響我們君臣的情分。”

滕瑞想了想,歎了一口氣,道:“好,請王爺稍等。”轉身入了後堂。

少頃,他端著一個托盤上來,送到宇文景倫麵前,躬身道:“這就是題目。”

宇文景倫定睛一看,見托盤上放著四樣物事,一個金指環,一支箭,一幅羊皮手卷,一個小碟子,裏麵是一小堆白『色』的晶體。宇文景倫伸出手指蘸了一下那個碟子裏的東西,放到嘴裏嚐了一下,訝道:“是鹽?不知小姐這道題要如何作答?”

滕瑞道:“小女請王爺從這四樣東西裏選取一樣,王爺認為是最要緊的東西。”

宇文景倫沉『吟』了一下,拿起那支箭仔細地看看了,又放下,再展開羊皮卷一看。竟然是一幅極詳盡的諸國地形圖。他大喜,忙拿起羊皮卷,剛想說我就選這個,忽然又猶豫起來。

他左手拿著地圖,右手端起碟子,滕瑞忙搖頭,道:“小女說隻能選一個.。”

宇文景倫思忖良久,終於毅然放下羊皮卷,拿著那碟鹽巴,抬起頭對滕瑞說道:“選好了,請小姐裁定吧。”

滕瑞點點頭,轉身返回內堂。宇文景倫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索『性』放開胸懷,安心等待。

過了一會兒,滕瑞笑容滿麵,快步從後堂走出,手中仍然托著那個托盤。宇文景倫一見,心中大喜過望。

滕瑞彎腰施禮,奉上托盤,道:“謝王爺抬愛,給王爺道喜了。”

宇文景倫看見托盤上,放著一朵紅絨花。依照桓國習俗,這是表示女方接受了男方的求婚。旁邊還放著一個荷包,上麵繡著一對鴛鴦,宇文景倫雖然不熟悉華朝婚俗,但大概也知這是給自己的信物了。

他喜滋滋地接過紅絨花和荷包,笑著對滕瑞道:“待我回稟父皇以後,必定親到府上提親。”

滕瑞連稱“豈敢”。當下兩人心情舒暢,又坐下談了好一會兒宇文景倫才告辭離開。

宇文景倫冒雨,打馬趕回宣王府,他『摸』『摸』揣在懷裏的紅絨花,揚起頭,闔上眼睛,任大滴大滴的冰冷的雨水飄落在臉上,疲倦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宣王宇文景倫要向軍師騰瑞之女求婚一事,在桓國京城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上至朝中的達官貴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對此事議論紛紛。本來宣王征服月戎凱旋歸來後,聲望如日中天,京中豪門都紛紛打起這位未婚王爺的主意。沒想到,這位往日眼高於頂的王爺不僅不肯在幾家豪門之中選妃,還居然要選一個華朝女子為正妃。上京的高門望族都憤憤不平,感到受到了極大的羞辱,朝中反對的折子如雪片一樣投到皇帝麵前。但宣王一意孤行,力排眾議,在皇上和太後麵前極口誇讚滕女的賢德聰慧,還說正妃若非滕女,便終身不娶。

上京的百姓在談起這事的時候,還添油加醋地說,宣王為了這位滕小姐,冒著大雨,在太後的慈寧宮前跪了一天一夜,終於打動了太後,同意了這門親事。人們圍坐在酒肆飯館津津有味地談論此事的時候,都是一臉的興奮,皆感歎說這位戰場上威名赫赫的宣王居然還是個情種。又說,滕軍師為了桓國打華朝、征月戎出謀劃策,早就是桓國人了,娶他的女兒也無可厚非。大家夥的心裏還有種隱隱的幸災樂禍,都覺得宣王這麽做,是在那些平素作威作福的世族豪門臉上刮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對這位本來就民望極高的宣王,不由又增加了幾分好感。

三月十五,黃道吉日,正是宣王宇文景倫的大婚之日。這位已經聲名動京城的宣王妃再一次叫桓國人吃了一驚。她帶來的嫁妝,既非金珠寶貝,亦非綾羅綢緞,竟是一箱箱的漢文典籍,經史子集,兵策醫書。桓國上上下下又是一陣轟動,一時之間,上京的人們茶餘飯後又多了一項談資。

迎親之時,騰瑞牽著蒙上紅蓋頭的女兒,親自把她送出家門。登上輦車前,新娘忽然轉身跪下,向著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語帶嗚咽道:“請爹爹善自珍重,女兒走了。”

名聞天下的軍師騰瑞,雙手顫抖著扶起女兒,兩眼通紅,半響才說出一句:“好孩子,去吧。”

他把女兒扶上輦車,然後站在門前,目送迎親車隊遠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車隊的影子,他清瘦孤獨的身影仍然久久地佇立在門前。

宣王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府門外,禁衛軍警衛森嚴。皇帝和太後親自在華堂之上主持婚禮大典。

宣王宇文景倫頭戴金冠,身穿大紅錦緞禮服,上繡祥雲金龍,腰束玉帶。桓國禮服保留了本族騎『射』狩獵的習慣,窄袖掐腰,愈發顯得他蜂腰猿臂,英姿勃發。

他牽著同樣身穿大紅吉服的新娘,跪在皇帝和太後麵前。婚禮沒有按照桓國傳統,請巫師主持,而是請了上京新建的玄曇寺的主持文覺大師來做司儀。太子和幾個極力反對皇帝和宣王漢化的大臣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恨恨地低下頭。

文覺大師念完讚詞,又祝頌了一番,宣王夫『婦』行禮如儀。皇帝和太後又囑咐勉勵了一番。然後有三個奴仆便按照桓國習俗,端著托盤,躬身呈上,托盤上分別放著一杯『奶』子酒,和一把纏著彩綢的小弓箭,一碟鹽巴。皇帝拿起酒杯,用手指點了三次,彈向空中,以示敬獻天地諸神和祖先。接著皇太後拿起小弓箭,賜予新婚夫『婦』,祝福新人早日生一個英武的小騎士。最後,新人用手指蘸一點鹽巴,放進嘴裏,寓意今後的生活幸福美滿,夫妻之間甘苦與共。

皇帝滿意地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頜首微笑,顯見喜悅之情發自內心。太後也是滿臉笑容,一臉慈愛。宇文景倫心下感動欣喜,隻覺得抑鬱多日後,今日才陰霾盡掃。

忽然眼角一掃,瞥見那個捧著『奶』子酒的仆人袖中寒光一閃,他心中一震,大喝一聲:“有刺客!”和身撲上,擋在皇帝前麵,一掌劈向那個仆人。

那人獰笑一聲,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直刺向宇文景倫的喉嚨,喝道:“桓賊受死吧!”此人竟然身懷高超武藝。

宇文景倫手中並無兵器,隻得拿起那把彩綢小弓奮力擋住那人的拚命一擊。沒想到此人的匕首竟是削鐵如泥的寶物,一擊之下,小弓應聲而斷。

宇文景倫把斷弓向那人臉上擲去,撕啦一聲,袍袖已經被匕首劃破,所幸他所穿錦袍袖口以厚厚的金線繡成雲海圖案,隻是手腕堪堪被割破了一層皮。

事起倉促,文武百官都被這場突變嚇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反應。

那人武功並非十分高強,但使出的竟是同歸於盡的招數,宇文一時也無法脫身。

正在此時,灰影一閃,眾人眼前一花,一個高瘦的身影飛身而上,劍光一閃,丁丁數聲, 大家還看不清他是怎麽出手的,刺客手中的匕首已經被挑飛,肩膀又中了一掌,原來是一品堂高手易寒救駕來了。

刺客一口鮮血噴出,易寒忙閃身躲過。刺客趁這空檔,一躍而起,竟向著太子這邊衝過來。

太子一時慌了神,忙向後一躲。刺客已經撲到身前,這時,太子府侍衛統領白開揮刀直劈,刺客躲閃不及,“噗”的一聲,被長刀穿胸而過。

刺客慘叫一聲,雙目圓睜,舉手指著太子,麵『露』難以置信之『色』,大喊一聲:“ 你、你、竟然殺人滅口!————”說罷,倒地氣絕,死不瞑目。

易寒趕上來,在屍體上翻查了一番,轉頭稟告:“是月戎人,這把匕首乃是以月戎國特有的精鋼製成,別處沒有。此人手臂上還有月戎國男子紋身。”一邊把匕首呈上給宇文景倫過目。

事發一瞬,蒙著蓋頭的新娘便馬上撲過去,擋在太後身前,拉著太後閃在一邊。此時太後驚魂甫定,還緊緊拽住新娘的手,忽覺自己手心裏全是冷汗,她感動地拍拍新娘的手,轉頭怒道:“這都是誰做的警戒?!如何讓刺客混進王府的?!”

易寒躬身行禮:“是屬下疏忽,請太後皇上恕罪.。”

宇文景倫厲聲喝道:“易寒,你負責王府警衛,竟然如此大意,險些釀成大禍!如若皇上太後有什麽差池,你罪該萬死!我問你,此人是怎麽混入府中的?”

易寒欲言又止,半響方道:“此人是隨太子府的侍從一起過來的,臣見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便沒有詳加盤查。”

太子聞言大驚,喝道:“易寒,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府中何時有這麽一號人物?!”

易寒不語,彎腰掀開刺客屍體的衣服,果見腰間拴著一塊腰牌。原來籌備婚禮之初,宣王府人手不足,太子為了向風頭正盛的弟弟示好,便主動提出從太子府撥出一批侍從過來幫忙,沒想到竟然在自己這兒出了紕漏。

太子氣急敗壞道:“這、這是栽贓陷害!”

皇帝忙起身向太後告罪道:“讓母後受驚,是孩兒之罪。如今刺客已死,太後請放寬心懷,先到後堂壓壓驚,後事且讓小輩們去『操』心好了。”說完,便讓人先把太後和新娘送到後堂休息。

太後走後,皇帝盯著太子,沉默半響,方道:“適才那刺客說,殺人滅口,這 ,是何意?”

太子冷汗涔涔而下,剛才他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竟沒想起刺客臨死那句話,現在才驚覺,這句話才是殺人不見血的鋼刀。他望著皇帝鷹隼似的目光,一時之間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對答才好。

宇文景倫忙上前說道:“父皇,茲事體大,要慎重查察,還得派人在府裏搜查一下,看看刺客有沒同黨,這事,他一個人定然做不來的。———當然,也得慎防有小人挑撥,別冤枉了好人。孩兒覺得,還是交由兵刑司去調查為好。”

皇帝沉『吟』一下,道:“也好,暫且這麽著吧。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別叫這些鼠輩攪了興致。至於查案的人選,你明日讓騰瑞選個合適的人來吧。”宇文景倫忙答應一聲。

事起倉促,太子一方一時也無法可想,隻得遵旨。

宇文景倫處置停當,皇帝又道:“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可冷落了新娘子,刺客的事情就交給兵部司去辦吧,你不用『操』心了。快回去看看新娘子,這孩子是好樣的,可別嚇著了她。我和太後也得回宮了。”

宇文景倫忙躬身答應,文武百官齊刷刷地跪下,山呼萬歲,恭送聖駕回宮。

皇帝登上輦車離去之時,又轉身拍了拍宇文景倫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好好歇幾天吧。以後,要你『操』心的地方還多著呢,不必急在一時。”

一番擾攘,送走了皇帝和太後,太子恨恨地看了宇文景倫一眼,“哼”地冷笑一聲:“二弟,恭喜你大婚之喜,更佩服你的好手段!”,說罷,拂袖而去。

宇文景倫笑了笑,躬身相送,接著又應付了幾輪來敬酒的賓客。大家知道他酒量極好,這位宣王素來端嚴自持,雖然待人和藹 ,但頗有威儀,百官對他很有幾分敬畏之心,即便今天是他大婚之喜,也不敢過分放肆。加上今天的這場風波,有些精明知機的官員已經看出,朝中局勢馬上將要有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此時是萬萬不可站錯隊的,於是更著力巴結,不敢有絲毫得罪。酒過幾巡,大家便齊聲起哄,勸宣王不必客氣,良宵苦短,趕緊回去洞房花燭要緊,這裏就不須他來費心招待了。

宇文景倫順水推舟,笑著向四方拱手告罪,退入了後堂。桓國禮節本就沒有華朝繁縟,官員們自在前廳飲酒作樂,自有王府管事的照應招呼不提。

園子裏一片寂靜,這裏離前廳比較遠,前麵的喧囂熱鬧都幾乎聽不到了。夜霧仍寒,風『露』沾衣,但空氣中已流動著一股草木的香氣,耳邊也不時地傳來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這一切都讓人恍然發覺:春天,是真的來了。

宇文景倫站在洞房門口,靜默良久,方才伸手推門進去。

幾支通紅的手臂般粗細的牛油蠟燭,把洞房照得亮堂堂。婚**鋪著鮮紅的鴛鴦戲水錦被,垂著鮮紅的錦帳,錦帳上金『色』的流蘇,隨著夜風在燭光中輕輕搖曳,一陣陣似有還無的清冷香氣在飄浮氤氳,宇文景倫覺得自己就像墮入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夢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像那天在滕家聞到的臘梅的香氣。

一個蒙著紅蓋頭的窈窕身影,靜靜地端坐在婚**。目光觸到她身上的大紅嫁衣,宇文景倫忽覺心頭一陣刺痛,眼前掠過另一個紅『色』的身影。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自鎮定一下心神,輕輕走上前去,在她麵前停了一下,伸出手去,輕輕地掀開了蓋頭。

新娘低垂著頭,她的臉掩藏在鳳冠的流蘇後麵,宇文景倫看不清楚她的樣子。他笑了笑,柔聲道:“剛才嚇著你了吧?是月戎國的『奸』細,混進妄圖刺殺父皇。唉,沒想到,大哥他竟然.———”

一直垂著頭的女子,忽然抬起頭來,輕聲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倫一怔,他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她雖然長得端莊秀美,卻也未算是絕『色』,更沒有綺絲麗那種攝人心魄的奪目的美麗,但她有一雙極清澈明亮的眼睛,如清晨草原上的『露』珠,又如掛在樹梢的冰淩,又好似一汪靜水深潭。當她一抬起眼睛,便湛然若神,流盼生輝,整個人便變得生動起來,似有一種叫人不敢『逼』視的光芒。

宇文景倫看著她,不知為什麽,煩躁不寧的心緒忽然就寧靜了下來,但同時又感到有些自慚形穢,似乎在這樣澄澈安定的凝睇下,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肮髒汙濁也無處遁形 。如果說綺絲麗是火,讓人燃燒,叫人瘋狂,那麽她就是水,讓人安寧,叫人信賴。

他一時神思恍惚,勉強笑了笑,道:“你、你說什麽?”

那個女子就用那種深澈的眼神注視著他,低聲地重複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倫一怔:“你怎麽知道?”

她搖搖頭,平靜的說:“太明顯了。誰也不會選擇這樣的時機,太笨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反而是假的。”

宇文景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她靜靜地看著他,目不轉瞬,輕輕說;“是你,對不對?”

宇文景倫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你以為,我想刺殺自己的父親?!”

她搖頭,道:“不,不是皇上,是太子。你要扳掉太子。”

宇文景倫眉『毛』突地跳了一下,酒意似乎醒了大半,他定了定心神,冷冷地說道:“怎麽,你打算告發我嗎?”

她又搖搖頭,垂下眼簾,清亮的眼神黯了黯,低聲說:“皇上知道的,我還向誰告發?”

宇文景倫憤然:“太子,你以為他又是什麽好人嗎,他對我做的事,比這個卑鄙一百倍的都有!

“所以,我不反對你當太子。你來當太子,也不見得是壞事。隻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懇請王爺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殺孽已經太多了。王爺的手上,不要再沾鮮血了。”

宇文景倫忽然覺得心中堵得慌,在這個女子麵前,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剝光了,赤身『露』體,無所遁形。被看透的惱怒、深藏心底的傷痛、還有隱隱的,他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的自傷自憐,全都化成一團莫名的怒火,騰地燒了起來,炙得他煩躁不已,卻又不知從何宣泄。他死死地盯著他的新娘,冷笑一聲:“怎麽,你後悔了,嫁給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凶手?”

她低下頭,絞著自己的雙手,躲避宇文景倫灼人的目光,半響,方輕輕地搖了搖頭,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父親說,你像一把出鞘的寶劍,鋒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寶劍若一味鋒芒畢『露』,不知收斂精華,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斷。”

宇文景倫冷笑:“一把會殺人的劍,是嗎?那,你為什麽還願意嫁給我?”

她忽然抬起頭,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閃亮,堅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渾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動,宇文景倫不禁呆住。

她望著丈夫英俊的蜜『色』的臉龐,低聲說道:“因為,你選擇了鹽巴。”

宇文景倫怔住,她微笑,繼續說道:“桓國地處內陸草原,鹽巴是百姓最最重要的生活用品,每年為了保證供應給百姓的鹽巴,朝廷都煞費苦心。為了爭奪鹽巴,邊境上發生的零星戰爭更是從來都沒有斷過。你拿起了地圖,說明你有爭霸天下的大誌,是個雄才大略的英主。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鹽巴,這證明你不僅有雄心壯誌,更有仁愛之心。民為一國之根本,就像鹽巴,雖然看起來不值錢,卻是萬萬缺少不得。英主固然難得,但勇而仁,智而義的君主,就更為難得。這是桓國百姓之福,也是我的福氣,有仁慈之心的男子,難道不是值得我托付終身的良人嗎?現在,你所缺的隻是一把劍鞘。或許,上天讓我嫁給你,就是讓我來管住你,督促你,讓你不要浪費了這份天賦。我、我又怎能違抗天命呢,又怎能、怎能違背自己、自己的心呢————”說到最後幾句,她已羞得滿臉通紅,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宇文景倫低下頭,久久地說不出話來。洞房裏寂然無聲,他隻聽見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錦帳上掛鉤被風吹起,互相撞擊發出的輕響。一刹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遠的和不久遠的,但又似乎,什麽也沒想。他隻覺得胸中似有什麽在不斷地湧動,一股熱熱的東西漸漸地衝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說不出的既感激又難受。

過了好久,他才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的新娘,臉上漸漸『露』出笑容,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

“滕綺,”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以後,就請你來當我的劍鞘,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