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燈火闌珊

裴琰猛然抬頭,街對麵,宮燈流彩,她嬌俏的身影立於店鋪前的石階上,笑靨如花,翦瞳似水,和著華美的燈光,閃亮了他的雙眸。

裴琰緩緩放下胭脂盒,正待走過去,隻聽那掌櫃的發出一聲驚呼,將銀票展開示眾,圍觀人群大嘩,又紛紛鼓掌叫好。

江慈眉如新月,笑眼彎彎,她的麵容比患病前瘦削了許多,但雙眸卻如以前一般清澈明亮。裴琰慢慢走近,又在街心的牌坊下停住腳步。

燈光下,衛昭與崔亮踏上石階,衛昭戴著麵具,修臂舒展,一一取下宮燈。崔亮接過,含笑托於江慈麵前。江慈或垂眸沉思,或開心而呼,十個燈謎倒有七八個被她猜中。

圍觀人群見這位小兵哥才思敏捷,紛紛叫好,縱是猜錯幾個,江慈麵上赧然,人們也仍報以熱烈的掌聲。不多時,又有人認出從疫魔手中拯救了全城百姓的崔軍師,歡呼聲更是一陣高過一陣。

裴琰默立於牌坊下,長風衛過來,他擺了擺手,靜靜地看著江慈巧笑嫣然,看著她與衛昭、崔亮或笑望、或歡呼、或擊掌。

江慈猜中最後一個燈謎,得意地向圍觀鼓掌的群眾拱了拱手,崔亮過來敲了一下她的頭頂:“玩夠了,走吧。”三人踏下石階,擠出人群,說笑間衛昭腳步頓住,淡淡道:“少君也來了。”

裴琰從牌坊下的陰影中走出,微笑道:“過來看一看,倒是巧,和你們撞上了。”

江慈猶有些興奮,麵頰兩側還有些酡紅,裴琰凝目注視她:“小慈玩得很開心嘛。”

江慈一笑:“玩得差不多了,咱們回去吧,我可有些肚餓了。”說著當先往郡守府方向走去。裴琰與衛昭、崔亮並肩而行,間或說上幾句,目光卻始終望著前方那個靈動的身影。

江慈大病初愈,又興奮了這麽久,漸感體力不支,回到郡守府草草扒拉了幾口飯,便到房中睡下。

次日晴空如碧,江慈早早醒轉,想起離開多日的義診堂,她忙下床,看了看沙漏,見時辰還早,便打來井水入內室,美美地洗了個澡,換過幹淨衣裳,想了想,又將昨日買的碧玉發簪小心地收入懷內。

她剛戴上軍帽,敲門聲響起。江慈拉開房門,見外麵站著兩名十五六歲、丫鬟裝扮的少女,不由一愣,二人齊齊向她行禮:“江小姐。”

江慈“啊”了聲,兩名丫鬟捧著幾件衣裙和一些首飾走進房中,一人過來行禮道:“江小姐,奴婢伺候您梳妝。”

江慈知定是裴琰的命令,急忙擺手:“不用不用,我還有事。”說完一溜煙往門外跑去。剛一轉過回廊,裴琰一襲藍衫,從月洞門過來,正擋在她的麵前。

江慈急忙收步,在距裴琰極近處停住身形,裴琰本是笑意濃濃看著她撞過來,見她竟收住腳步,麵上笑容微微一僵。

“相爺早。”江慈行禮,又提步欲從裴琰身邊走過。

“站住。”裴琰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相爺,不早了,我得去義診堂。”

“你隨我來。”裴琰負手往屋內走去,聽到江慈並未跟上,回過頭,麵容沉肅:“這是軍令。”

江慈無奈,隻得隨他回到屋內,兩名丫鬟行禮退出,輕輕帶上了房門。

裴琰負手在屋內看了一圈,在桌邊坐下,過了片刻,用手拍了拍桌麵。江慈猶豫了一下,仍站在門邊,道:“相爺,我離開了這麽些日子,義診堂——”

“你先坐下。”裴琰輕聲道,竟似有些柔軟的意味。江慈隻得走近,將木凳稍稍移開些,坐了下來。

裴琰盯著她看了片刻,將桌上的衣物和首飾慢慢推至她麵前。江慈靜靜回望他,也不出言相詢。

裴琰微笑道:“朝中聽聞河西疫症流行,從太醫院派了幾名大夫過來,人手已夠,你又本是女子之身,就不要再做軍醫了。”

江慈一驚,急道:“不行。”

裴琰聽她說得斬釘截鐵,有些不悅,但仍耐心道:“我當初允你留下做軍醫,是一時權宜之舉,哪有女子長期留在軍中的道理。”

江慈不服,道:“為何不行?我華朝不比桓國,開朝時的聖武德敏皇後,就曾親自帶領娘子軍上戰場殺敵。我做軍醫為何不行?相爺當初答應我的時候就說過,長風騎不介意多一名女軍醫的,難道相爺是言而無信之人嗎?”

她情急下,一長串的話說得極為順暢,裴琰望著她的紅唇,淡卻的記憶破空而來。

相府之中,她唇點胭紅,嘟著嘴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江湖遊俠生活。從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黃泉碧落,青山隱隱,流水迢迢,生生世世,兩兩相忘——”

江慈說完,見裴琰並無反應,隻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目光有些縹緲,她心中隱有所感,慢慢站起,後退了兩步,輕聲道:“相爺——”

移動間,她沐浴後的清香帶著一股特有的氣息在室內流動,讓裴琰呼吸為之一窒。他望向她秀麗的麵容,低沉道:“小慈,別做軍醫了,戰場凶險,疫症難防,實在是危險。你就留在這郡守府,我——”

江慈“啊”了聲,似是想起了什麽,急道:“唉呀,我忘了,崔大哥還讓我『藥』丸派給百姓。相爺,我先去了。”不待裴琰說話,她打開房門,急速奔了出去。

裴琰下意識伸了伸手,又停住,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忽覺掌心空空。一陣輕風,自門外吹進來,他手指微微而動,仿似想要努力抓住這清新柔軟的風,但風,已悄然拂過指間——

江慈直跑到前院,方才安心。她重回義診堂,與小天忙到戌時,見天『色』全黑,堂內再無病人,收拾妥當,便走向郡守府東院的正房。宋俊正在屋外值守,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出了院門。

江慈輕輕敲門,良久,衛昭清冷的聲音傳出:“進來吧。”

江慈推開房門,探頭笑道:“三爺。”

衛昭正坐在桌前,低頭寫著什麽,江慈推開房門卷進來的風,吹得燭火搖了搖。他不由抬頭看了她片刻,又低頭繼續寫著密信,口中淡淡道:“什麽事?”

江慈一笑,輕步走近,凝望著衛昭的眉眼,輕聲道:“多謝三爺。”

衛昭手中『毛』筆一滑,“奏”字最後一筆拉得稍長了些,他再急急寫下幾字,並不抬頭,道:“謝我做什麽,早就答應過要賠給你。”

“不是謝這個。”

衛昭不再說話,將密信寫完,折好放入袖中,這才抬頭看向江慈:“你身子剛好,多歇著。”

江慈安靜地看著他,柔聲道:“您這些天也沒睡好,也要多休息。”

衛昭急忙站起,走向屋外:“我還有要事。”

“三爺。”江慈急喚。

衛昭在門口頓住腳步。

江慈望著他修挺的背影,輕聲道:“是你嗎?”

她慢慢走近,卻不敢走到他麵前,隻是在他身後一步處停住。衛昭冷冷道:“我還有公務。”邁過門檻,往外急速走去。

“是你。”江慈有些激動:“我認得你身上的氣息。”

衛昭身軀僵住,短暫的一陣靜默後,他低聲道:“你回去歇著吧。”

“是你。”江慈慢慢走到他身後,鼓起全部勇氣顫聲道:“一定是你。三爺,你冒著危險夜夜來照顧我,便是——”

衛昭胸口氣血上湧,不敢再聽下去,他提身輕縱,瞬間便出了院門。夜風吹來,院中的修竹唦唦作響,江慈絕望地後退幾步,依上那幾杆修竹,緩緩坐落,掩麵而泣。

過得一陣,她哭泣聲漸止,又低咳數聲,似是腹內疼痛,靠著修竹蜷縮成一團,再過片刻,一動不動。

衛昭悄然閃入院落,緩步走近,默默地看著江慈,終俯身將她抱起。懷中的她,輕盈得就像一朵桃花。他心頭一痛,將她抱入屋內。

他在床邊坐下,讓她斜靠在自己胸前,握上她的手腕,真氣順著手三陰經而入,片刻後,江慈睜開雙眼。

“怎麽會這樣?不是都好了嗎?”衛昭語氣有些急。

“崔大哥說,最開始給我試『藥』的『藥』方,『藥』下得太猛,傷了我的內髒,隻怕這個病症,要伴隨我終生了。”

“有沒有『藥』可治?”

江慈猶豫了一下,道:“無『藥』可治。”

衛昭抱著她的右手一緊,江慈已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三爺,我想求您件事。”

衛昭沉默,隻是微微點頭。

“我聽人說,城外有處‘小月湖’,風景秀麗,聽來有些像我的家鄉,你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絕病之身、央求之『色』都讓他不忍拒絕,沉默片刻,他終攬上她的腰間,出了房門,攀上屋頂。

夜『色』下,衛昭攬著江慈,避開值守的士兵,踏著屋脊出了郡守府,又沿著城中密集的民房,翻簷走壁,微涼夜風中,悄悄出了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