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黑雲摧城

十一月初一,玉間府晴日當空,風卻極大。

慶德王府挹翠園的暖閣內,程盈盈挺著七個月的肚子,嘴角含笑,替小慶德王將披風係好,柔聲道:“王爺今日早些回來,我弄幾個爽口的小菜,今晚您就在我這挹翠園―――”說著便慢慢依入小慶德王懷中。

她嫵媚而笑,幽香陣陣,小慶德王將她抱入懷中,俊麵上閃過一絲不忍,掙紮許久,勉強笑道:“你今日去萬福寺進香,穿多點衣裳,也多帶些人,畢竟是有身子的人,雖說你武藝不錯,但得注意些。談妃那個已經沒了,她又不能再生,我不想―――”

“是,妾身記下了,妾身定會求菩薩保佑,為王爺生下一個兒子。”

小慶德王笑容有些僵硬,程盈盈卻未察覺,再替他攏了攏披風,帶著侍女們將他送出院門。

小慶德王走出數十步,又停住腳步回頭,已隻見她淺綠『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後。他不由有些悵然若失,王府長史周璉過來低聲道:“王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皇上的人都已經到了。再說,此女乃異族,包藏禍心,王妃險些被她謀害,留不得。”

小慶德王呆立良久,長歎一聲:“走吧,嶽景隆那邊還等著。希望他們下手利索點,她少受些痛苦。”

萬福寺為玉間府的名刹,氣派雄偉,金碧輝煌。這日廟前侍衛清道,寺廟內外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聽,方知是小慶德王側妃因身懷有孕,來萬福寺上香,祈求菩薩保佑,能為王爺誕下長子。

軟轎直抬入廟內大殿前方輕輕落地,待所有人退去,程盈盈出轎,她行到蒲團前跪下,雙手合什,抬頭凝望菩薩麵容,仿佛透過這金光之身,見到那如鳳凰般孤傲的白『色』身影。她眼角漸濕,磕下頭去,默念道:“求菩薩保佑,我月落族人能在他的帶領下,不再受奴役之苦,我程盈盈願粉身碎骨,隻求菩薩保佑他平平安安。”

她默念一陣,便深深磕下頭去,把右手緊握著的物事悄悄塞入蒲團內。

冬陽穿破雲層,『射』入到大殿之中,金身菩薩的笑容也顯得燦爛了幾分。程盈盈默默起身,再看了蒲團一眼,微笑著走出殿門。她右腳甫一踏出大殿,麵『色』劇變,身形急速擰起,避過從殿門右側悄無聲息刺來的一劍。

她知形勢危急,未落地,右足於空中踢上殿門,想借力翻入殿內,可寒光自殿內襲來。程盈盈無奈,落地後連翻幾個跟鬥,一路翻下殿前石階,同時抽出袖中匕首,“嗆嗆”連聲,方接住三四人的合擊。

但圍攻上來的高手越來越多,她被刀光劍影圍在其中,因有身孕,真氣不繼,招式越來越緩。不多時,一錦衣人劍光快如飛電,她正拚力擋住其餘幾人的招數,不及閃躲,慘呼一聲,右肋中劍,跌坐在地。

錦衣人獰笑一聲,圍攻之人也齊齊收招,程盈盈看清錦衣人是小慶德王手下頭號高手段仁,心頓時沉入無底深淵。

段仁微微一笑,接過手下從殿內蒲團中取出的物事,打開看了看,笑道:“果然是布防圖,還真是難為你了,大-聖-姑!”

程盈盈肋下鮮血不斷湧出,掙紮著站了起來,下意識望了一下殿後。

段仁負手看著她,仿如看著落入陷阱的野獸,聲音也森冷無比:“大聖姑,你就不用看了,你未來之時,我便已將來取‘布防圖’的人擒住了。此刻,烏衣衛的人正押著他一個個去抓你們月落派在玉間府的人呢。”

程盈盈瞬間麵無血『色』,肋下傷口疼痛難當,她心念急轉,喘氣道:“你大膽!我肚子裏的可是王爺的骨肉,我要見王爺!”

段仁嗬嗬一笑,搖了搖頭:“王爺現在正在西山打獵,可沒空見程妃娘娘。不過小的來之前,王爺說了,若是這城裏的月落人都找齊了,便讓小的給娘娘一個痛快,不要讓娘娘死得太痛苦。”

程盈盈知一切生機斷絕,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段仁被這口鮮血『逼』得後退兩步。她已急速後飄,袖間綢帶卷上寺中大樹,借力飛向寺外。

段仁怒喝一聲:“殺!”

隨著他這一喝,寺牆外忽然冒出數十人,人人手持弓弩。利箭漫天而來,“卟”聲連響,血光飛濺,程盈盈慘呼一聲,跌落於地。

段仁緩步走近,看著片刻前還嬌美妍嫩的麵容慢慢籠上死亡之『色』,冷笑一聲。

程盈盈垂死的麵容,呈現出一種淒婉的神情,她雙目圓睜,自喉間發出一串微弱到極致的聲音。段仁不由凝耳細聽,依稀辨認出其中一句:“鳳兮凰兮,何時複-西-歸―――”

冬陽下,她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氣,微微抽搐兩下便不再動彈。

風越刮越烈,卷起她的裙裾。她躺於血泊之中,宛如一枝枯荷,不堪勁風,生生折斷。

小慶德王此時卻已到了百裏外的洱湖。

湖麵的風比城中更大,“呼呼”刮過來,縱是他身懷武藝,也不由攏了一下披風。披風上還殘留著她的幽香,他麵『色』便有些黯然,轉而想起她那柔情蜜意無一分是真,又恨恨地哼了一聲。

長史周璉似是知他心思,與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王爺,星月教在我朝潛伏多年,皇上早就想將他們連根拔起,此次他們又與裴琰聯手,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王爺既早做決定了,便不要再猶豫。隻有談妃娘娘誕下的,才是名正言順的小王爺。”

“是啊。”小慶德王歎道:“她找人來行刺我,假裝出手救了我,還嫁禍於皇上,險些上了她的當。幸得皇上英明,咱們的人又在月落偷偷見到了那‘小聖姑’的真麵目,才早有防備,讓談妃假裝小產避過大難,不然―――”

他望著遠處湖麵上的紅舫船,尚存最後一絲猶豫:“稷之,你說,父王的死,真的與皇上無關?”

周璉長久沉默,冬天的風陰冷入骨,他打了個寒噤,低聲道:“王爺,恕小的說句掉腦袋的話,現在關鍵不在老王爺死在何人手上,真相可能永遠無法得知。關鍵在於王爺您,不能死在裴琰或是月落人的手上。”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裴琰的野心,是要取代謝氏皇族,遲早有一天要對付王爺。程盈盈要是謀害了談妃娘娘,那她隻要生下個兒子,便隨時可以對王爺下毒手。但隻要王爺這次依皇上和太子的意思行事,替謝家穩住這南麵半壁江山,將來太子上位,王爺就能―――”

小慶德王擺了擺手,周璉不再往下說,見湖麵上那艘畫舫越駛越近,小慶德王神情複雜。周璉不由再附耳道:“王爺等會見了嶽世子,可千萬別帶出什麽來。嶽景隆精得很,此次咱們好不容易將他引出來,嶽二公子那邊才好下手。”

畫舫靠岸,舫上之人卻未『露』麵,小慶德王微微一笑,足尖一點,身形拔起,輕輕落於船板上。他掀簾而入,笑道:“嶽兄好心情。”

嶽藩世子嶽景隆正圍爐而坐,見小慶德王進來,俊眉微挑,笑道:“王爺可遲了些。”

“一點家事耽擱,讓嶽兄見笑了。嶽王爺可安好?”小慶德王微微欠身後坐下。

二人不痛不癢寒暄一番,小慶德王覺得船身極輕微地晃了下,知外麵撐船之人已上岸,船上再無他人,執壺篩酒間麵容微肅:“嶽兄,玉間府到處是各方的眼線,咱們長話短說,我此番來見你,可是冒了掉腦袋的風險。”

嶽景隆心領神會地笑:“王爺是爽快人,有話直說。”

小慶德王沉聲道:“此次約嶽兄前來,是想和嶽王爺訂一個塞下之盟。”

“哦?!”嶽景隆麵上饒有興趣地望著小慶德王,心思卻是瞬間百轉。自薄雲山謀逆、桓軍南征,父王便知機不可失,果斷地自立為嶽國。眼前的這小慶德王也一直保持著暖昧不明的態度,他的人馬與嶽軍在南詔山北不痛不癢地打著一些小仗,雙方自是心照不宣,都在觀望北麵形勢。

北麵戰報不停傳來,眼見裴琰大勝在即,兩方都有些著了急。小慶德王自是怕裴琰取謝氏皇族而代之,他這個謝氏王爺會被趕盡殺絕,而父王也怕裴琰平定北方後,借口嶽藩作『亂』,揮兵南下。

雙方有了同樣的心思,便自然一拍即合,先是謀士們互通信息,然後約定今日於這洱湖的畫舫上見麵。他打定主意要先『摸』『摸』小慶德王的心思,此時見小慶德王主動開口,心中暗笑,這位小王爺紈絝無能之名倒是不假。

小慶德王身子稍稍前傾,道:“嶽兄,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現在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有了同一個敵人。”

“裴琰?”嶽景隆輕轉著酒杯。

“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他若作『亂』,我謝氏難逃一劫,但謝氏若是覆亡,他緊接著要對付的就是嶽王爺。”小慶德王侃侃道。

嶽景隆點了點頭:“裴琰這個人,當初拉攏我時,我便知他心懷不軌。現在想來,當初薄雲山謀反,隻怕和他脫不了幹係。”

“所以嶽兄,北麵咱們控製不了,但這南麵,絕不能讓裴琰也伸手過來。”

“那王爺有何妙計?嶽某洗耳恭聽。”

小慶德王微笑起來:“倒也不是妙計,但至少可讓裴琰有所顧忌,讓他不敢即刻起兵謀反。等他回了京城,董學士和各位大臣們自有辦法鉗製他,慢慢卸了他的兵權。”

嶽景隆思考一瞬,道:“南安府、香州?”

“嶽兄精明。正是,裴琰的長風騎大多數人出自於南安府和香州,裴氏一族的根基也在南安府,隻要咱們控製了南安府和香州一帶,他裴琰便會投鼠忌器,不敢貿然造反。”

“可南安府現在是在靜王爺和裴氏一族的控製之中,雖然人馬不多,但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嶽景隆微笑著等他的下文。

“所以,咱們得攜手,控製南安府、香州。”

“如何控製?”

小慶德王麵上透出殺伐決斷的氣勢:“我玉間府人馬奉太子詔令北上,接管南安府、香州!”

嶽景隆長長地“哦”了一聲,又陷入沉『吟』之中,小慶德王卻緊盯著他,麵容沉肅。

嶽景隆再慢慢抿了口酒,道:“王爺要與我嶽國訂塞下之盟,意思是想讓我嶽軍不要在王爺人馬揮師北上期間,趁人之危,越過南詔山北上?”

小慶德王一笑:“我也知這個對嶽兄沒什麽吸引力。”

嶽景隆來了些興趣:“我倒想知道那個極有吸引力的條件。”

小慶德王從袖中取了一封信函,遞了過來,嶽景隆接過細看,俊眉微蹙,但眸中卻慢慢湧出笑意,終笑道:“這是董大學士的手筆吧。”

“嶽兄眼力甚好。”

“嗬嗬,說句不敬的話,太子爺還寫不出這樣的華文。”

小慶德王借仰頭大笑掩去目中的一縷冷芒,笑罷,道:“但事成之後,默認嶽氏建國,劃玉間府以南三州給嶽國,這個是得到了太子的同意的。”

嶽景隆長久地思考,麵上不起一絲波瀾。小慶德王也不再多說,畫舫內僅聞湖風吹得竹簾“撲撲”作響的聲音。

良久,嶽景隆長出了一口氣,蹙起眉尖,緩緩道:“這個事關重大,我得回去和父王商量之後,再給王爺一個答複。”

小慶德王麵上先是閃過一絲失望之『色』,旋即平靜道:“當是如此,但時間緊迫,希望嶽王爺能盡快做出決斷。”

“這是自然。”

小慶德王係緊披風上岸,轉身望著畫舫駛遠,唇邊漸湧冷笑。長史周璉過來,輕聲道:“他信了?”

“瞧著倒有五分不信。”

“也不在乎他信不信。”

小慶德王此時反倒心靜了下來,低聲道:“都安排好了?”

“是,葉樓主親自帶人跟著,咱們的人馬隨後而行,定會在‘詔雲峽’及時和嶽二公子會合。”

小慶德王想起那位葉樓主的身手,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道:“既是如此,沒咱們什麽事了,回去吧,這裏冷得很。”

行出十餘裏,段仁策馬過來,小慶德王拉住座騎,段仁在馬上行禮後與他並騎而行,輕聲稟道:“一共中了九箭,去得沒什麽痛苦。布防圖也拿回來了。”

小慶德王麵『色』白了一白,下意識裹緊了披風,馬上又醒悟過來,顫抖著將披風解開,狠狠擲於風中。周璉忙解下自己的披風遞給他。

小慶德王慢慢係好披風,麵『色』才恢複正常。過了一陣,他緩緩道:“三日後傳我口諭,鄭妃因妒生恨,暗中下毒謀害身懷有孕的程妃。毒殺王嗣,罪無可逭,即刻處死。程妃仍以側妃禮儀殮葬。”

嶽景隆此番來得機密,也極為警惕,自是不敢在小慶德王的地盤上多呆片刻。他命畫舫急駛,與保護自己的高手會合後,便棄船上岸,『插』山路而行,疾馳向南,連夜趕路,終於第二日晨曦微現時趕到了“詔雲峽”。

此時山道上一片清淡冷素,冬日的晨風卷過峽穀,揚起滿天枯葉,嶽景隆不自覺地眯了一下眼睛。

手下李成見狀,道:“主子要不要歇一下?”

嶽景隆莫名的感到一絲不安,道:“不行,咱們得盡快回去。”說著力夾馬肚,一行人疾馳向“詔雲峽”。

眼見已到峽穀中段,卻聽得一聲哨響,山穀兩麵明晃晃刀槍劍戟,冒出無數人馬。

嶽景隆心呼不妙,迅速勒住座騎,看清前方黑壓壓而來的一隊人馬,又鬆了一口氣,笑道:“是景陽嗎?”

來者漸行漸近,嶽景隆見異母弟弟嶽景陽甲胄鮮明,麵『色』沉肅,心中暗驚,尚未開口,隻聽嶽景陽厲聲道:“大哥,原來真是你!”

嶽景隆也是久經陣仗之人,知形勢不對,全身陷入高度戒備,冷冷注視著嶽景陽:“二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哥我怎麽聽不明白?”

嶽景陽搖了搖頭,語帶悲憤:“大哥,你素日欺負我是庶出,倒也罷了,你獨攬大權,那也罷了,可為何你要命你的部屬犯上作『亂』,弑父弑君?!為何要引敵兵入關,滅我嶽國?!”

嶽景隆大驚,隻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大的陰謀之中,狂怒下喝道:“你說什麽?!你這逆賊,把父王怎麽了?!”

嶽景陽冷笑:“你陰謀弑父弑君,倒還有顏麵來問我?!你讓你的手下暗算父王不成,你又親引小慶德王的人入關,大哥啊大哥,你真是太令人心寒!”

嶽景隆全身大汗涔涔而下,怒喝道:“你血口噴人!”

嶽景陽一聲長笑,轉而咬牙切齒道:“大哥,你看看你後麵,你還敢說你不是引敵入關?!”

嶽景隆迅速回頭,遠處,數千騎震起漫天黃土,不多時便馳到近前,為首馬上一人,正是小慶德王手下大將關震。關震右手執槍,左手拉轡,大笑道:“嶽世子,不是說要開關放我們進去嗎?怎麽不走了?!”

嶽景隆知陷入重圍,當機立斷,暴喝一聲:“走!”他手下的高手明他意思,急衝而上,刀光劍影,為他擋住嶽景陽和關震的雷霆合擊,嶽景隆瞅準空隙,策馬前衝。

他心憂父王,一力前行,欲待強衝過“詔雲峽”,一抹劍影淩空飛來,挾著無窮的殺氣,如烏雲壓頂,嶽景隆一個翻身,從馬背落地,手中劍勢連綿,卻仍被來襲者『逼』得步步後退。

生平最激烈的過招間,他也看清了眼前之人身形高挑,容顏清俊,皮膚比一般女子還要白晳,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攬月樓”葉樓主。

嶽景隆上京之時,也曾見過這位葉樓主,卻從不知他身懷絕技,更萬料不到,在二弟陰謀作『亂』之時,他竟會憑空出現。可已不及細想,葉樓主一劍快似一劍,嶽景隆拚盡全力招格抵擋,仍被『逼』得步步後退,不多時背後一硬,已到了山路邊,退無可退。他欲待拔身而起,葉樓主一聲暴喝,劍勢如狂風暴雨、裂岸驚濤,嶽景隆再也抵擋不住,數招後長劍脫手。葉樓主麵上帶著冷酷的微笑,長劍抹出,嶽景隆咽喉處滲出一縷鮮血,緩緩倒地。

黎明的冬陽,從雲層後『射』出來,將葉樓主手中的寒劍映得雪亮,也將劍刃上的一縷鮮血映得分外妖嬈。葉樓主姿態閑雅,還劍入鞘,轉身與嶽景陽和關震相視一笑。

華朝承熹五年十月三十日,嶽藩世子嶽景隆命手下大將姚華帶兵衝入王宮,將嶽王爺刺成重傷;行刺失敗,為恐父王追究,十一月初二,他親引小慶德王大軍入關,在“詔雲峽”被嶽王次子嶽景陽攔截,一番血戰,嶽景隆身亡,小慶德王人馬被『逼』退。

十一月初三,因劍上淬有毒『藥』,嶽王爺薨逝,次子嶽景陽接掌嶽藩大權,三日後,其主動上表,願重為華朝藩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