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雪夜夢魘

大雪仍在撲簌簌地下著,天地蒼野,一片雪白。

江慈跟在衛昭和平叔身後,在齊膝深的雪野裏跋涉。她雖輕功不錯,但內力不足,真氣難繼,沒多久便被那二人拉下十餘丈遠。

這幾日她服侍衛昭,時刻提心吊膽,更未睡過安穩覺,漸覺體力不支。見衛昭和平叔的身影漸行漸遠,四顧看了看,呼道:“三爺,等等我!”

凜冽的寒風瞬間吞沒了她的呼聲,前麵二人的身影終消失在白茫茫之中。江慈猶豫了一下,仍奮力趕上,走不多遠,腳一軟,跌倒在雪地之中。

寒意自掌間襲入體內,江慈坐於地上,眼淚迸出。正飲泣間,忽被一人扛在肩上,風刮過耳際,衛昭的聲音寒冷如冰:“我倒想把你丟在這雪野喂野豹,就怕少君不同意。”

江慈囁嚅道:“我自己會走,你放開我。”

衛昭肩扛一人,在雪地中行進仍步履輕鬆,他嘴角浮起譏誚的笑意:“若是等你自己走,我們走到明年都到不了星月穀。”

江慈稍稍掙紮了一下,讓自己在他肩上躺得舒服了些,笑道:“既是如此,就勞煩三爺了。”

衛昭忽然發力,身形騰縱,如一隻雪鹿在荒野中跳躍。江慈被顛得難受,大呼小叫,最後終忍不住淚流滿麵。

衛昭在一片杉樹林邊停下身形,笑著將江慈往雪中一扔。江慈臉『色』蒼白,頭上沁出冷汗,伏於雪中,不停嘔吐。

衛昭嘖嘖搖頭:“少君怎麽會看上你這麽個沒出息的丫頭!”

平叔趕了上來,看了看天『色』:“少爺,咱們得在天黑之前趕到紅花崗,不然這大雪天的,少爺和我挺得住,這丫頭可挺不住。”

“輪流扛吧,還真是個累贅。”

“隻怪今年這雪下得太大,馬車都走不了。”平叔俯身將江慈扛在肩上,大步而行。他背上負著大行囊,肩上扛著一人,仍內息悠長,呼吸平穩,江慈心中暗自欽服。

天黑之前,三人終趕到了紅花崗。紅花崗是一處小小集鎮,為華朝進入月落山脈的必經之地。現時大雪封路,又已近天黑,鎮內看不到一個人影。

江慈被二人輪流扛著行走,已近暈厥,強撐著隨衛昭步入客棧,往房中土炕上一倒,胃中翻江倒海,吐了個幹幹淨淨。

衛昭麵具下的聲音陰森無比:“我和平叔去吃飯,回來時你若不把這裏清理幹淨,今晚就給我睡雪地裏去!”

江慈有氣無力道:“是,三爺。”

衛昭轉身與平叔出了房門。江慈躺了片刻,爬起來,將穢物清理幹淨,又呆呆地坐了一陣,出門向夥計問清方向,走到茅廁內,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稍有遲疑,終閉眼將包內的粉末吞入口中。

江慈行到客棧前堂,隻剩了些殘羹冷炙,草草吃過,天已全黑。

嚴冬季節的山鎮,即使是在屋中的炕上,也覺寒意沁骨。睡到三更時分,江慈瑟瑟發抖,肚中咕嚕直響,終呻『吟』出聲。

衛昭睡在大炕上,冷聲道:“又怎麽了?”

江慈額頭沁出黃豆大的汗珠,聲音孱弱:“三爺,壞了,我隻怕是受了寒,又吃壞了東西,實在是―――”

衛昭不耐道:“去吧。”

江慈如聞大赦,掙紮著下炕,『摸』索著出了房門,奔到茅廁,拉到雙腳發軟,方扶著牆壁走回屋內。可不到一刻,她又痛苦呻『吟』著奔了出去。

如此數回,衛昭終於發怒,待她回轉,起床蹬了江慈一腳:“去,給我睡到外間去!”江慈冷汗淋漓,緩緩步到外間,縮於牆角。

透入骨髓的寒冷讓她渾身發抖,肚中絞痛又讓她汗如雨下,再奔兩回茅廁,她已麵無血『色』,躺於牆角,淚水連串墜落。

夜,一點點深,外麵還在下著大雪。

江慈再度輕聲呻『吟』,捂著肚子出了房門,奔到茅廁,雙手合什,暗念道:天靈靈,地靈靈,菩薩保佑,我江慈今夜若能得逃魔掌,定日日燒香禱告,奉禮敬油!

她用心聽了聽,仍舊苦著臉,捂住肚子出了茅廁。院中,隻有一盞氣死風燈在寒風中搖曳。江慈沿著牆根走了十餘步,終看到一個狗洞,她由狗洞鑽出,顧不得渾身是雪,提起全部真氣,在雪地上狂奔。

先前在客棧前堂用飯之時,她聽到夥計對答,知這紅花崗的西麵有一條小河,現下已經結冰,遂借著雪夜寒光,運起輕功奔到河邊。她將順路折下的幾根枯枝丟於河麵上,在河邊站了片刻,又踩著自己的腳印一步步倒退到來時經過的一個樹林。

她爬上一棵大樹,抓住樹枝,借著一『蕩』之力,躍上相鄰的大樹,如此數次,終在較遠處的大樹的枝椏間隱住身形,屏住氣息。

雪仍在漫天地飄著,遠遠的小河,由於結冰,在寒夜反『射』出冷冷的光芒。江慈眼睛眯成一條細縫,默然凝視著兩個高大的身影奔到河邊,依稀可見衛昭與平叔似交談了幾句,又下到冰河查看了一番,衛昭似是惱怒至極,怒喝著右掌擊出,“嘭”聲巨響,江慈不由閉上雙眼。

天地間,萬籟俱寂,唯有雪花簌簌之聲。兩個時辰過去,江慈方挪了挪已凍至麻木的身子,爬下大樹。

她推測衛昭可能會在回長樂城的路上堵截自己,遂辨明方向,向北而行。她知往北走便是桓國境內。華朝之人雖視桓國鐵騎為洪水猛獸、生死大敵,但在此刻的江慈看來,這華朝,處處都是陷阱,步步都是險惡,倒是那桓國,隻怕還幹淨一些。

雪地狂奔之間,江慈忽然想起遠赴桓國的師姐,頓覺有了些力氣。是,師姐還在桓國,自己隻要能逃到桓國,找到師姐,便能和她一起回鄧家寨,再也不用出來,受人欺淩。

寒風激『蕩』,鼓起她的衣袂,她有些慶幸自己穿得夠嚴實,又『摸』了『摸』胸前的銀票,“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心情大好,連日來的隱忍與掙紮似得到了最好的渲泄。她回頭看了看,笑道:“沒臉貓,多謝你把我從大閘蟹那裏帶出來,還賞了我這麽多銀票,本姑娘就不陪你們這幫子沒人『性』的玩下去了,我江慈小命要緊,咱們後會無期!”

雪,無休止的飄落。

天,卻漸漸亮了。

江慈渾身無力,行進速度越來越慢,咬著牙再走數裏,終支撐不住,在一塊大石後坐落。

她靠在石上,大口喘氣,覺心跳得十分厲害,知體力耗損過度,昨夜又為『迷』『惑』麻痹衛昭,吃了泄『藥』,此時已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但心知隻有到了桓國境內才算徹底安全,終咬緊牙關,再度站起。

她雙手撐腰,一步步艱難向前行進,當天『色』大亮,她終看到了山坡下方的千裏雪原。

她挪著漸無知覺的雙腿,靠住一棵鬆樹,遙望這滿目冰雪,遙望遠處的千裏雪原,長出了一口氣,卻同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這笑聲,如同從地獄中傳來的催命號鼓,也如同修羅殿中的索命黃符,江慈腿一軟,坐於雪地之中。

衛昭雙手環抱胸前,眼神如針,盯著江慈,如同看著在自己利爪下苦苦掙紮的獵物,悠悠道:“你怎麽這麽慢,我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江慈反而鎮定下來,慢慢抬起頭,眼神寧靜:“你,一定不肯放過我嗎?”

衛昭心中一震,這樣坦然無懼的目光,似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之中。多年之前,師父要將自己帶離“玉迦山莊”,姐姐將自己緊緊摟在懷中,師父手中的長劍帶著寒冽的殺氣架在她的頸中。

她,眼神寧靜,仰麵看著師父:“您,能不能放過他?”

師父神情如鐵般堅定:“不行,這是他生下來就要擔負的使命,全族人的希望就在他一人身上,他不能逃避,不能做懦夫!”

“可他還是個孩子,你就要送他去那地獄,你怎麽對得起我的父母,你的師兄師姐?!”

師父眼中也有著濃濃的悲哀,但語氣仍如鐵如冰:“我若不送他去那地獄,又怎對得起冤死的萬千族人,怎對得起你慘死的父母,我的師兄師姐?!”

“為什麽,一定要是他―――”她的眼神,凝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費盡心機,抹去了他的月落印記,讓他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華朝人,又傳了他一切技藝,為的就是在華朝埋下一顆最有生命力的種子。玉迦,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他不可能一直跟著我們的,難道,你真的要他看著我們痛苦死去,看著族人繼續受苦受難嗎?”師父的目光深痛邈遠。

姐姐長久沉默,眼神悲哀而平靜,她將自己緊緊摟在懷中,在自己耳邊輕聲道:“無瑕,姐姐再也不能陪你了,你好自為之。記住,不管遇到什麽事,你都要好好活著。你別恨師父,也別恨姐姐,姐姐和你,都是苦命之人。姐姐會在那裏看著你,看你如何替父親母親和萬千族人報那血海深仇―――”

姐姐放開自己,猛然回身前撲,自己就親眼看著師父手中的長劍,閃著冷冽的寒光,悄無聲息的刺入了姐姐的身體―――

寒光閃爍,衛昭倏然醒覺,本能下彈出背後長劍,卻見江慈緩緩站起,手中一把匕首,抵住胸口。

衛昭踏前一步,江慈眼神悲哀而平靜:“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麵前。”

衛昭冷冷看著他,江慈淒然一笑:“你讓平叔也退後。”

衛昭揮了揮手,另一側本已悄悄抄上來的平叔退了開去。

“你以為,你真的能夠自盡嗎?”衛昭言中滿是譏諷之意:“以你的身手,我要打落你手中匕首輕而易舉。”

江慈微微搖頭:“是,你現在要製止我自盡並不難,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你總不能時刻看著我吧。你還要留著我去牽製裴琰,日子長著呢,我要死,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衛昭沉默著,江慈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姚定邦之事,隻怕並不是替你背黑鍋這麽簡單。你引裴琰動手殺了他,必還有其他目的。”

衛昭將手中長劍一擲,彈回劍鞘內,笑道:“小丫頭倒是不笨,有些意思,繼續說。”

江慈望向南方,低聲道:“你所謀事大,必需要裴琰的配合,所以見他為救我受傷,就將我劫來,想要挾於他。隻是,他又豈是為我而受你挾製之人?”

衛昭俊眉微挑,鳳眼帶笑:“你那夜不是聽到了嗎?‘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他可是答應與我合作了。”

“是嗎?”江慈微笑道:“那你更不能讓我死了。”

她匕首慢慢刺入厚厚的外襖,衛昭冷冷道:“你想怎樣?”

江慈淡淡道:“既然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願意繼續跟在你身邊,但有一個條件。你若不答應,我今日不尋死,總有一日會尋死。你也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便是不畏死的人。”

“什麽條件?說來聽聽。”衛昭閑閑道,眼神卻銳利無比,盯著江慈手中的匕首。

江慈直視衛昭,一字一句,大聲道:“我要你,把我當真正的一個人來對待,和你一樣的人,而不是任你欺淩的俘虜和人質!”

衛昭凝望著江慈麵上那份決絕與漠然,淡然道:“什麽才叫做把你當做一個真正的人?我倒是不懂。”

江慈平靜道:“我是平民女子,武功低微,但你不能隨意驅使奴役我,也不能隨意點我『穴』道、更不能打我罵我。我是你手中的人質,裴琰是否會為了我而聽你的話,我管不了,那是他和你之間的事情,但我絕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隻跟在你身邊,看你們如何將這場戲演下去,看你們如何挑起明春的那場大風波,但我,絕不會參與其中。”

風雪,刀劍一樣割麵,江慈控製住輕顫的雙手,坦然無懼地望向衛昭:“我打不過你,是你的俘虜和人質,在你眼中,我隻是一個沒出息的丫頭,但你若不能答應我這個條件,我,寧願一死。”

衛昭長久地沉默,心中有個聲音直欲呼湧而出:真正的人?!你要我把你當一個真正的人來對待,那麽誰又把我當人來對待了,誰又真正把我的族人當人來對待了?!在世人眼中,我們月落族人,永遠隻是悲哀與恥辱的歌姬和孌―――,我衛三郎,永遠隻是――

他凝視著江慈,那蒼白麵容上的神情有著稚嫩的堅定,便如同多年以前,被師父送到玉間府時的自己。當師父鬆開自己的手,自己也是這般稚嫩而堅定吧。自己又何嚐明白,這十多年來的屈辱時光,竟是這般難熬,如時刻在烈火上煎烤,在冰窖中凍結。

那美如月光、柔如青苔,隻想永遠依在姐姐身邊的蕭無瑕,就在那一刻死去,活著的,隻是這個連複仇都不感到快樂的衛三郎―――

衛昭忽然大笑,笑聲在雪野中遠遠的傳開去,如同一匹孤獨而行的野狼,呼嘯於蒼茫大地。

他笑聲漸歇,走到江慈身邊,輕輕抽出她手中匕首,放到手中掂了掂,吹了聲口哨,轉身而行。

江慈仍怔立原地,衛昭回過頭來:“走吧,這裏荒無人煙,有野獸出沒的。”

江慈打了個寒噤,提起沉重的步子,勉力跟在衛昭身後。衛昭回頭看了看她,右臂一伸,將她扛在了肩上,江慈怒道:“你又―――”

衛昭輕笑一聲,右手托住江慈腰間,用力一拋,江慈身子在半空翻騰,再落下時竟坐在了他右肩。衛昭笑道:“坐穩了!”腳下發勁,在雪地中如一縷黑煙,飄然前行。江慈坐於他肩頭,平穩至極,大感有趣,又知他答應了自己的條件,心情終逐漸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