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馬在名神高速公路上疾馳,深夜,大雨滂沱,車燈撕開無邊無際的黑幕,車輪兩側濺起一人高的水牆。

源稚生開車,橘政宗坐在副駕駛座上,車中再沒有別人。這在平時是不可想象的,現任大家長和前任大家長一起外出,卻不帶任何隨從,如果有人成功地伏擊這輛車,日本·黑·道的局麵就要重寫了。

但源稚生堅持這麽做,橘政宗也沒有異議,沒有人能阻止。

因為斷指的傷,橘政宗一直住院治療,深夜十一點源稚生忽然推開了單人病房的門,渾身濕透,雨水沿著風衣滴滴答答地流淌。

“老爹,回山裏去看看吧。”他凝視著橘政宗的眼睛。

橘政宗愣了短短一秒鍾,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掀開被子起床,披上黑色羽織。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醫院,鑽進停在樓下的悍馬越野車,沿著名神高速公路駛向神·戶方向。源稚生拆掉了悍馬車上的gps和移動電話模塊,於是連輝夜姬也無法追蹤他們。

車燈短暫地照亮了“鹿取神·社”的路牌,源稚生操縱悍馬沿著一條不顯眼的輔道駛離了高速公路,拐上曲折的山道。路麵因為降雨而極度泥濘,好在悍馬有著頂級的越野能力,並不費力地駛過彎道和漲水的山溪。越往山裏開道路越狹窄,路麵上隨處可見碎石,看得出這裏年久失修,很久沒有車輛從這裏經過了。

“才幾年怎麽都破敗成這個模樣了?”橘政宗歎息。

“原本神·社的經營狀況就不好,遊客一年比一年少,主持神·社的宮·司在我離開後的第二年去世了,沒找到合適的人繼承神·社,神·社就沒落了,鎮子上的入也漸漸搬走了:”源稚生說,“後來一場地震把老房子震塌了一大半,政·府在神戶南麵提供了安置房.剩下的人都搬到那邊去了。”

“你還一直關注著這個鎮子啊。”

“是啊,這是我長大的地方,”源稚生輕聲說,“我把很多東西埋在這裏了。”

悍馬在一條白浪滔滔的河邊停下,這原本也是一條山溪,但密集的降雨在幾天裏就把山溪變成了大河,河裏滿是從山上衝下來的樹木。

“沒法開車了,涉水過去吧。”源稚生把悍馬熄火,從後座上拿過兩柄黑傘,遞了一柄給橘政宗。

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要越過一條正在漲水的山溪無疑是極其危險的,但橘政宗看起來並不介意,兩個人挽起褲腳,換上早已準備好的雨靴,踏入冰冷刺骨的溪水,悍馬的大燈照在他們的背後,源稚生扶著橘政宗跋涉在齊膝深的水中。對岸的山坳裏矗立著黑色的建築群,但看不見一絲光,被暴雨淋濕的鴉群被意外的來客驚醒,

“嘎嘎”地叫著起飛。

穿越已經開始變色的鳥居,他們終於到達了那座寂靜的山中小鎮,樹木和雜草恣意地生長,在地震中倒塌的建築像是平躺在戰場上的巨人屍骸,朽爛的大梁和椽子是巨人的脊椎和肋骨。

“怎麽忽然想到要回山裏來看看?”橘政宗問。他們正站在一座廢棄的學校前,這座水泥建築是小鎮上最時尚的建築物,跟不遠處耄耋老僧般的鹿取神·社形成鮮明的對比。

“忽然想看看多年前的自己。”源稚生輕聲說,“老爹你還記得麽?”

“當然咯,怎麽會記不得呢?那時你是這個樣子的。”橘政宗把手中的傘交給源稚生,從和服袖子裏摸出錢包來,打開錢包給源稚生看裏麵的照片。

那是一張合照,十二歲的源稚生穿著藏青色的校服,敞開的領口露出裏麵的圓領衫,中年的橘政宗穿著一身花呢西裝,戴著鴨舌帽,看起來並無·黑·道領袖的霸氣,倒更像大城市裏平庸的上班族,背景是夕陽裏的鹿取神·社。橘政宗和源稚生從未帶任何人來過這座山中小鎮,甚至從未提起它的名字,因為這裏埋藏了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不該再被挖掘出來。

從有記憶開始源稚生就在這個山中小鎮上生活,這個鎮子圍繞著有八百年曆史的鹿取神·社建造,鎮子的一半人都為鹿取神·社工作,鎮子主要靠向進山的遊客售賣紀念品為生。

源稚生打開自己的錢包給橘政宗看,那是另一張照片,背景裏也有鹿取神·社,但更明顯的是一架輕型直升機,兩個男孩並肩靠在直升機上,穿著麻布縫製的白色“狩衣”

“你還留著這張照片?這是你和稚女在鹿取神·社中學習的時候照的吧?”橘政宗說,“我記得那時候鎮子上的男孩都要輪流去鹿取神·社學習,宮司說學得好的孩子將來可以當下一任宮司。”

“是啊,本來他很看好稚女當下一任官司的。可是稚女死了,所以就沒有人繼承鹿取神·社了。”源稚生輕聲說,“我也覺得稚女很適合當宮司,他學什麽都很快,神·社裏的舞蹈和禮儀,他看一遍就都記住了。可是他死了。”

他連續說了兩次“可是他死了”,自己都沒有覺察。

沒有人知道源稚生有個弟弟,除了橘政宗。有時候源稚生也會跟夜叉烏鴉他們講起自己小時候在山裏上學的事情,除了刻意不提小鎮的名字,他還會自然而然地省掉一個人,在他的故事裏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從山裏來到東京,最後成為日本·黑·道中最大的權力者。那個名叫源稚女的弟弟被他從自己的往事裏抹掉了,隻剩下這張藏在錢夾深處的照片,隻有這張照片能證明那個男孩存在過,直到多年以後這張照片出現在那個ipad上。

在cnn新聞網上看到風間琉璃的演出照片時,源稚生還沒有絕對的把握說那是源稚女,但當他踏入那間空無一人的屋子時,他就知道源稚女回來了,如逃離了地獄的鬼魂。

他分明記得自己殺死了弟弟,把他的屍骨扔在一日廢水井裏,蓋上鑄鐵的井蓋,還扣上沉重的鐵鎖。

“稚女回來了?”橘政宗忽然明白了,握傘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顯然巨大的恐懼在他心裏炸開。

“是的,如今他是猛鬼眾中的高級幹部。就在幾個小時前,一場精彩的歌舞伎表演在銀座的歌舞伎座舉行,那部劇的名字是《新編古事記》,稚女在其中出演伊邪那美。這件事上了cnn新聞網,愷撒·加圖索和楚子航親臨現場,坐在貴賓包廂裏。”

“他是龍王?”

“應該是。我們沒能將猛鬼眾的勢力連根拔起,最精銳的猛鬼們都活下來了,他們正在暗中集結,其中包括了你的故人王將,和我的故人龍王。”源稚生低聲說。

“他們把所有的賭注都下在神身上了,他們要賭八岐的覺醒和白王的重臨,那會開啟屬於他們的時代。”橘政宗臉色慘白。

“是的,被我們殺死的鬼魂重新找上了我們,要跟我們賭最後一把。”源稚生抽出早已準備好的鐵鍬,打開照明燈交到橘政宗手中,“老爹你隻剩一隻手了不方便,但還得麻煩你拿著燈,是時候把以前埋在這裏的東西挖出來了。”

他沿著學校的大門向西走了一百二十步,然後向南走了三十五步,在那片開闊的空地上用鐵鍬畫了一個十字。橘政宗打著傘,盡量把照明燈舉高,在慘白色的光圈中源稚生把濕透的浮土挖開,往下挖了大約半米深,鐵鍬碰到了堅硬的東西。源稚生絲毫不吝惜自己腳上昂貴的手工皮鞋,踩進泥坑裏,把周圍的泥土清理幹淨,露出了圓形的鑄鐵件,那是一個井蓋,鐵鏈十字形交叉把井蓋鎖死,那把老式掛鎖已經鏽成了一塊廢鐵。源稚生把鎖翻了過來,照明燈照亮了鎖表麵的花紋。

“怎麽樣?”橘政宗略有些緊張。

“跟我多年前封鎖這口井的時候一模一樣。”源稚生從腰間拔出蜘蛛切,“看起來從未打開過。”

他一刀削斷那把鎖,把鐵鏈從孔洞裏抽出,揭開沉重的井蓋。井中一片漆黑,腐臭而濕潤的腥氣彌漫上來,嗆得人沒法呼吸。源稚生用風衣腰帶係著照明燈,吊入井中,照亮了井底的水麵。廢水井不過四五米深,雨水從泥土中滲透下去積在井底,水色漆黑,不知這些死水沉澱了多少年。隱隱約約水麵上浮著什麽血紅色的東西,像是人形。橘政宗的臉上透出驚悸的神色,什麽東西在死去那麽多年後還有如此鮮明亮眼的紅色?就像是新流出的血。

源稚生麵無表情地摸出打火機,點燃之後任它自由下落。在那團火苗即將接觸水麵的時候,源稚生和橘政宗終於看清了那血紅色的東西,那是一件血色的狩衣,用一根木棍支起在井底,仿佛一個人站在黑色的水中。打火機落入水中,火苗不但沒有熄滅反而猛地躥了上來,整口廢水井熊熊燃燒,狩衣在火中仿佛舞蹈起來,舞蹈著化為灰燼。

這一幕就像一場殘酷的火刑,一個穿狩衣的少年被活活地燒死在井中。橘政宗丟掉雨傘,拉著源稚生往後退,源稚生卻隨手將他撥開,站在井邊看著那件狩衣的灰塵隨著高溫氣流升出井外。

“小心火焰裏有毒!”橘政宗提醒。

“沒事,隻是井底的水被換成了燃料。他回來過這裏,把那件狩衣放進了井裏。”源稚生低聲說,“他也知道我會回來。”

“是你們當年在神·社裏學習時穿的狩衣麽?”

“是的,背後有鹿取神·社的標記,隻是被染紅了。”源稚生說,“他是在告訴我一件事,當年我毀掉了他,現在他回來複仇了。”

“稚生,那不是你的錯。稚女是個鬼,他無法控製自己,龍血會自內而外逐步地侵蝕他,把他變成最可怕的死侍,他是赫爾佐格刻意製造出來的惡鬼,連赫爾佐格自己都無法控製。”橘政宗用殘廢的手按著源稚生的肩膀,“你殺了他是沒錯的,他已經控製不住自己了,他遊蕩在這個鎮子裏殺人,跟嗜血的狂龍沒有任何區別。除了抹掉他你還能做什麽?從小到大你都是正義的朋友,可正義都是有代價的,這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

“可那些年陪我一起長大的就是這個惡鬼啊……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不相信我會殺他,這個惡鬼從未把我看作他要獵殺的目標,他渾身是血臉上也是血,他從黑暗裏向我走來,說哥哥你回來啦,就像歡迎我回家那樣。”源稚生的麵孔微微**,那是巨大的悲傷在他心裏刮起風暴,“一隻歡迎你回家的惡鬼。”

他微微閉上眼睛,往事浮現於眼前,血腥的氣息仿佛還在周圍浮動,也是狂風暴雨之夜,蜘蛛切的刀刃泛著青色的微光,照亮了赤紅色的舞台。

讓這座山中小鎮在幾年間變成鬼鎮的,不僅是鹿取神·社的衰敗和那場地震,還有震驚整個日本的“鹿取連環殺人案”。在短短的三個月裏,小鎮中有十三個女孩神秘失蹤,有些失蹤案匪夷所思,一條沒有岔道的巷子,兩側都是沒有窗的高牆,同學們看著女孩從這邊走進巷子,可她沒有從另一邊走出來,進去找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前後不過兩分鍾的時間。巷子中間留下她的書包,好像她是由肥皂泡組成的,走著走著就碎掉了。

情報迅速地匯集到日本分部執行局,執行局迅速認定這是死侍在獵殺幼女,那東西帶著體重40公斤的女孩沿著高牆攀援而上,在十幾秒鍾內攀上屋頂。這名死侍被判定為雄性,因為它隻襲擊女孩,雄性死侍往往對異·性·有著狂暴的欲·望。那時源稚生剛剛加入執行局,是年紀最小的臨時執行官,夏天過去之後就要被送往卡塞爾學院進修。他最了解這個鎮子,於是被派往山中完成他的第一個任務,橘政宗以大家長的身份將蜘蛛切遞到他手中。

在新幹線上,源稚生讀到了完整的失蹤者名單,每個人他都認識,因為小鎮上隻有一所小學一所中學,每個人都是他的同學,源稚生短暫地暗戀過她們中的幾個,還有幾個喜歡著源稚生,會守在籃球場邊看他打籃球。這就像一場為“正義的朋友”量身打造的戰爭,源稚生有足夠的理由暴怒地、仇恨地終結那名死侍,它甚至侵犯了源稚生的人生。源稚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返回了小鎮,下火車後他像潛行的獵豹那樣穿越熟悉的山間捷徑,在日落時分到達了小鎮,靜靜地守候在屋頂,等待夜幕降臨。

入夜之後暴雨降了下來,成群結隊的女孩們提著白色的燈籠打著紙傘穿越鳥居走向鹿取神·社,她們穿著實習巫女的白衣和緋禱,踩著高齒木屐,走起路來腰肢款款擺動。

源稚生想起來了,這是每年鹿取神·社“巫·女祭”的日子,也是鹿取神·社最賺錢的事。

鹿取神·社的建立者據說是一位白鹿化成的巫女,獵人在山中獵到了一頭白鹿,正準備殺掉它吃肉的時候白鹿開口說了人話,說請您解開我的捆縛,待我化身為女子服·侍您,獵人於是解開了白鹿的捆縛,白鹿真的化身為明·豔照人的女子。獵人被女子的美·貌誘·惑,想娶她為妻。白鹿化成的女子又說我以女身報答你終究隻是這一世的歡·娛,你願意與我一起建造神·社的話,我不但嫁給你為妻,還可以保你今後十世的平安喜樂。獵人被她感召,花費二十年跟她一起建造神·社,神·社建成的那天依然年輕美貌的白鹿女踏入火堆中自焚,她說我是這山中的精靈,感謝獵人和這個鎮子上的人友善地對我,我願意保這個鎮子十世的安寧,隻是那需要以我為殉,很抱歉未能成為您的妻子。後來獵人成了鹿取神·社的第一任宮·司,鹿取神·社繁榮至今。因為有這樣美麗的故事,鹿取神·社又有一整套培訓巫女的課程,很多希望女兒學習傳統文化的父母會送孩子進山參加一個星期的巫女課,這一周裏她們就像古代巫女那樣起居,晚間持燈籠繞著鎮子行走祈福也是流程之一。

源稚生意識到麻煩了,雖然增強了巡·邏的警·力,但可能的受害者一下子增加了許多,這種情況下他無法跟蹤每個目標。

他輕聲輕腳地在屋頂上行走,讓聽覺和嗅覺都提升到極致,龍血在他的身體裏奔流,他的五感都比人類敏感幾倍甚至幾十倍,但暴雨影響了他的探索範圍,靜夜裏最清晰的就是鹿取神·社裏實習巫女們嘻哈打鬧的聲音。這是一群城裏來的高·中·女·孩,還不適應山中的寂靜,到了夜裏總是不睡。宮司把神·社後麵的大屋騰出來,在地上整齊地鋪好幾十套被褥,讓這些在家隻睡床的女孩體會一下古代巫·女睡榻榻·米的感覺,女孩們卻趁機在屋裏打打鬧鬧。

源稚生回想那份失·蹤·者·名·單,驚訝地發現·失·蹤·者都是學校裏容貌排名靠前的女生,它隻對··千·嬌百·媚的漂亮女孩下手。他忽然意識到今夜那名死侍必然動手,因為今夜鎮上忽然來了那麽多城裏女孩。在它捕獵完鎮上的漂亮女孩之後,它怎麽可能放過外來的盛宴呢?龍血帶來的貪·欲和占有·欲·會消除它的警覺,它的目標必然是那些實習巫女!但那也是防備最森嚴的地方,·警·視·廳在神·社前後都加派了荷·槍·實·彈的特·警。

源稚生避過警·察的耳目登上大屋的屋頂,趴在瓦片上,用執·行·局的黑色風衣覆蓋自己,自己鎮守這最核心的區域。如果死侍出現,會遭到他和警·察的夾擊。

滿世界都是落雨的沙沙聲,還有女孩們的尖聲歡叫,即使是城裏女孩她們也太鬧騰了,源稚生覺得有點不對。他揭開一片瓦往下看去,發現所有實習巫女都圍繞著一個女孩,興奮地攥著拳頭尖叫。

女孩極美,雖然隻是孩子的身高,身段卻像成年女性那麽妖·嬈,她穿著紅白兩色的巫女服,挺胸送臀,折疊起舞,那股入骨的豔媚讓源稚生都不由得失神落魄。

她在清唱一首古歌,歌聲仿佛麻·藥·的迷·煙,縹緲地一轉三折。源稚生依稀記得那首古歌是出自歌舞伎的名劇《鳴神》,是傳世名劇中最妖·豔的作品之一,說北山岩洞裏的僧侶“鳴神上人’’鎖住了龍神,所以天下大旱,於是天廷就派出了絕世美·女“雲中絕間姬”去色·誘鳴神上人,雲中絕間姬將下過媚·藥·的酒給鳴神上人喝,並用女··色去勾·引鳴神上人,身為鳴神上人也情不自禁地觸·摸她的身·體,墮·落在·酒·色中。墮·落失·身的鳴神上人功力消退,雲中絕間姬乘機割斷了封鎖龍神的繩子,龍神脫閘而去,暴雨從天而降。

這幕劇之所以是歌·舞·伎名篇倒不是因為故事多麽精彩,而是這幕劇全靠“女形”的魅力。扮演雲中絕間姬的是男演員,但他必須表演出女人的性·感·色·誘,那是一種淩駕於真實女人之上的、無與倫比的虛幻魅·惑·,人世間最絢爛的妖·豔。

輕歌曼舞的女孩擁·抱和親·吻身邊的其他女孩,把她們當作鳴·神上人,每個被她親·吻的女孩都目光迷·離,仿佛沉·浸在一場極深的美夢中。源稚生不想看下去了,這種假鳳虛凰的放··蕩對於還未成·年的女·孩來說未免過於誇張,但他又忍不住想要看下去,這妖·媚入·骨的場景中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女孩們對雲中絕間姬太著迷了,讓他想起歐洲童話中那個吹笛子的男人。黑衣人吹起笛子的時候,鎮子上的小孩都不由自主地跟著笛聲起舞,排著隊跳著舞離開鎮子,怎麽喚都喚不回,最後山裂開了縫隙,吹笛人帶著孩子們走入山中,山壁在他們背後合攏,從此父母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的孩子。

女孩們為什麽要對同·性如此著迷?

這時女孩們拉著手,圍繞著雲中絕間姬跳起舞來,彼此親·吻,神態親·昵。雲中絕間姬旋轉著唱誦,女孩們伸手去抓她的衣服和頭發,雲中絕間姬的發髻被抓散了,白衣被扯了下來,隻穿著緋紅色的裙禱。雲中絕間姬的身體瑩自如玉,披散的長發亮如生漆,她把身邊最漂亮的實習巫女摟在懷裏親吻她的嘴唇,向她的嘴裏噴出嫋嫋的白煙。這時源稚生已經不得不看下去了,因為他發覺那豔絕天下的雲中絕間姬竟然是個男子!他的身軀挺拔骨肉勻亭,但有著男性的肌肉!一個比女孩們更嫵·媚的男人混進了鹿取神·社!

雲中絕間姬懷·抱著女孩俯身,女孩在他的懷·抱中微微顫抖,這仿佛是一場法式深吻……但源稚生清楚地看見鮮紅的血滴在榻榻米上。

雲中絕間姬殺了那女孩,他的嘴裏咬著鋒利的刀片。

尖叫聲刺破了雨聲,有人發現了這長長的深吻不對,滿嘴鮮血的雲中絕間姬眼波流轉,煙視媚行,這一刻源稚生看清了他的臉……大屋中的燈熄滅了,一片漆黑,有人對空鳴槍,警·察們聽見了尖叫正往這邊包圍過來,四麵八方的光束照了過來。警·察切斷了電閘,以免凶犯·攜帶了槍·支之類的武器,可他們並不知道自己麵對的東西是黑暗中仍能視物的怪物。

黑暗中一雙赤金色的瞳孔,青色的長光從天而降。從有人開始尖叫到源稚生突破屋頂下墜,隻是區區一秒鍾之間發生的事,心形刀流·四番八相,源稚生出手沒有任何保留。

蜘蛛切切斷了人·體,鮮血洶湧而出,沿著風衣往下流淌。源稚生沒能砍中雲中絕間姬,雲中絕間姬隨手抓過一個女孩當作劍揮向源稚生,源稚生失手斬斷了女孩。

雲中絕間姬的黃金瞳消失了,源稚生站在滿地鮮血中控製不住地顫抖,他失手殺了人他很難過,但不至於害怕成這樣。他恐懼是因為和雲中絕間姬照麵的那個瞬間,他覺得在鏡中看見了自己,女裝的自己,眉宇修長,眼角緋紅,眉心點綴著櫻花的圖案。他終於明白自己要獵殺的是什麽東西了,難怪第一批受害者是曾在鎮上那間高中上學的班花校花們,那些是他的同學,也是他弟弟的同學。

他早該想明白這一點,這個鎮子上曾有兩個流著龍血的孩子,現在還剩下一個。為了避免家·族中的敵對者加害最後的源家子嗣,橘政宗對外隻宣布了源稚生的存在,源稚女去了一趟東·京後依然返回山中,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公開露麵。可他怎麽能想到呢?他想的隻是結束了這個任務之後他會去看弟弟,帶著從東京給他買的禮物,一台遊戲機。

那天晚上滿鎮都是警·察,警·哨聲響成一片,手電的光柱交織起來。隻有學校裏靜悄悄的,因為女孩失蹤的緣故,學校早就封閉了。

源稚生沿著幽深曲折的走廊下行,一層層地到達那間廢棄的器械儲藏室,隻有他和弟弟知道這間巨大的儲藏室,裏麵堆滿了陳舊的體育設施。這裏太深又太濕潤,永遠見不到陽光,當作儲藏室用都不合格,黴菌沿著一切東西的表麵生長,隻能被棄用。可源稚生在這裏住過好幾個月,有那麽幾個月他無家可歸。這是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源稚生在十二歲的時候發現了這裏,他說這是正義的朋友們的基·地,以這個基地為中心我們要維·護世·界和·平,當我們受傷了我們就回這個基·地來治療。弟弟什麽都沒說,跟著他默默地把灰塵掃掉,把黴菌擦拭幹淨。

他沒有開燈,因為有人已經幫他把燈打開了。那些失·蹤的女孩們站在他左右,她們穿著華美的和服,濃妝豔抹,素白的皮膚呈現出蠟一樣的古怪質感,但她們再也不能呼吸和說話。

源稚生聽說過這種令人恐懼的工藝,屍·體塑·化工藝,在屍·體還柔軟的時候把液態聚合物注入其中,聚合物凝固之後,屍·體將會一直保持著生·前的容貌。

他在這些女孩裏看到了《鳴神》中的雲中絕間姬、《源氏物語》中的藤壺和浮舟、《助六由緣江戶櫻》中的揚卷、《籠釣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橋……她們眉目生春,但是瞳仁枯槁。

儲藏室的深處有人歌唱,歌聲寂寥而舒緩,讓人想到古代的女人們在河水裏浣洗衣衫,伴著流水聲放歌。源稚生繞過鏽跡斑斑的雙杠和跳馬,越來越接近儲藏室的中央,龍血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全身的每個關節都處在一觸即發的狀態,可他偏偏覺得自己的身體堅硬,身體裏什麽都沒有,像是一具空殼。道路兩旁那些美麗的女孩們的眉眼變得靈動起來,她們塗著白粉的臉似乎是在嬌·笑,可發出的卻是鬼魂的哀哭。

他想調頭逃走,可他是正義的朋友,他在心裏唱著《正義大朋友》的歌,歌聲支撐著他走到終點。

終點是泛著濃鬱化學藥品氣味的浴缸,清秀的男孩正從浴缸裏撈起一具素白的人形,那是實習巫女中最美的一個,雲中絕間姬選中了她,用嘴裏咬著的刀片切開了她的喉嚨。現在她已經經過了簡單的處理,男孩用棉布把她的身·體擦·拭幹淨之後,把她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晾幹。他唱著動聽的歌,用蠟染的棉布在女孩身上比劃,似乎想為她裁剪一件合身的衣服。他還圍著女孩跳舞,模仿她被自己擁·吻時羞怯的神情,楚楚可憐弱不勝衣。源稚生從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是這樣天才的演員,他仿佛吸取了女孩的精魂,那個女孩的美完整地在他身上複現出來,在舞台上足以感染任何一個觀眾。

他在模仿女孩神情舉止的時候那麽認真,就像是沒有沾染塵世汙·穢的稚子,可他還穿著行·凶時的緋·袴,赤·**上身,身上淋漓的鮮血像是某種猙獰的圖·騰。

不知何時那個羞澀沉默的弟弟變成了魔鬼,或者魔鬼早已藏在他的身體裏,時間到了便蘇醒過來。

“稚女。”源稚生呼喚他。

沉浸在表演中的源稚女猛地驚醒,猙獰的黃金瞳看向源稚生所在的方向,麵容如同一個將要搏人而噬的惡鬼。但在看清源稚生的瞬間,他像是將要從一場古怪的夢中醒來那樣,臉上神情迅速地變化,一時如同惡鬼,一時如同稚子。最終稚子的一麵戰勝了惡鬼的一麵,他笑了起來,很驚喜,流露出源稚生最熟悉的眼神。他走向源稚生,然後小跑起來,他張開雙臂,他說……

蜘蛛切貫穿了男孩的胸膛,他全未想到這是他的結局,他噴出滿嘴的血,眼淚無

意識地湧了出來。

他沒有時間適應這巨大的變化,來不及改變台詞,於是茫然地說出了那句本想說的話:“哥哥你……回來啦?”

源稚生死死地摟他在懷裏,用力擰轉刀柄,把他的血管和內髒一起破壞掉。握刀的手那麽用力,摟著源稚女的手也那麽用力,不許他在血流盡之前逃脫,可源稚生放聲大哭,像失偶的雄狼。

他把弟弟扔進了那口廢水井,永遠地把惡鬼鎖在了地獄裏,放火燒掉了那間地下室,然後趁著雨夜逃離,不僅是逃離警察的追捕,還有逃離自己的記憶。

從那一夜之後,他把源稚女從往事中抹掉了。

長大,在最苦的時候隻有我們互相依靠。從那以後我斬鬼再也不會覺得罪孽,因為我已經為正義付出了最高的代價。”源稚生自顧自地說話,完全不理會橘政宗,“但我永遠無法忘記稚女在廢水井裏看著天空的眼神,我一次次地做噩夢,夢見自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井裏,無論我怎麽爬都看不到光。所以我想離開這個國·家,無論多大的權·力多高的地位都無法幫我擺脫那個噩夢,我隻能逃得遠遠的。”

“稚生……對不起,是我把你培養成斬鬼人,要你承擔那麽多的悲傷。”橘政宗長歎。

“你以為我後悔了是麽?”源稚生扭頭看著橘政宗,目光冷冽,仿佛出鞘的名刀,“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隻是為他難過,我弟弟生來就是極惡之鬼,這是他和我不能改變的。我能為他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結束他作為鬼的人生。我會再殺他一次,用他結束我斬鬼人的生涯!”

“聽你這麽說我就欣慰了,你帶我跑這麽遠來山裏看故居,我真怕你猶疑,可現在我看到了皇的決意!”橘政宗驚喜。

“不,不是皇的決意,”源稚生輕聲說,“是兄長的決意。”

暴雨如注雷聲隆隆,橘政宗和源稚生打著傘對視,雨水順著傘沿奔流不息。

“你長大了稚生。”橘政宗輕聲說,“像個家長的樣子了。”

蜂鳴聲從橘政宗的袖子裏傳出,那是手機在裏麵震功,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山中小鎮竟然還能搜索到手機信號。

橘政宗摸出手機看了一眼,臉色變了:“多摩川那邊的鑽探隊發現了地底的異常反應,我們得立刻派直升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