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萎靡的水驚秋

其實在我父親瘋癲之前,是有一點預兆的。

我父親自打漆完了那口白鳳棺,就好似被活抽去了精氣神兒,整個人呈現出極度萎靡的狀態。他推掉了好幾樁生意,白日裏也臥在炕上懶得起來。被蛇咬了一口,仿佛自己也成了蛇一樣,冬眠起來,縮著頭在被窩裏,不洗漱也不見客,又不是冬天,我倒覺得他應該是蛇精附上了身,要不然哪能這樣子身困。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病懨懨的樣子是因我奶奶夏雲仙的一番話而起。

那天他們夫妻倆是提前回來的。她給他送衣服,他正慢吞吞的漆一副棺材。死的是個女人,89歲,算是壽終正寢。家人希望他漆繪一口白鳳棺,說是老人死的時候特意叮囑的。這有點難到他,以前從沒這樣繪過。不太講究的人家,大多點名額外漆些雲雷紋、蝙、鶴這類的普通吉祥物;講究一點的,也是多些瑞應鳥和朱雀白虎之類,為死人升遷駕馭所用。當然還有出大價錢請折子戲大演起七天七宿助威,讓他漆的。這時候要分外多用些心,最起碼是從死到升天一條龍的。他得首先漆上八個獸麵人身、手執雙戈、腳踏火焰的神獸,以驅鬼逐疫、辟除不祥。其次還得得繪上兩個羽人站在這些神獸兩邊。羽人們人麵鳥身,人腿鳥爪,張翼垂尾,頭生雙角,手執雙戈,隨時準備引導和護衛死者升天。再下來才是一樣的瑞應鳥、白雀、雲雷紋衍生出來的各式雲彩,祥雲、瑞雲、富貴雲、龍紋、虎紋、竊曲紋,特別叮囑的,他還得再添加些啖蛇、無啟複生等圖像。不過這樣特別複雜的,這幾年已經不做了。每次做完就如同蛇蛻掉一層殼一樣,他總得大病一場。仿佛他親自護送了死人從陰司審判到天庭收錄,經曆了“九九八十一難”一樣。當然這些都沒有難倒過他。許是江郎才盡還是最近神思恍惚,大風大浪過來了,可是今天麵對主戶一個簡單的白鳳棺的要求,卻覺得心力不足起來。他給了一個理由,“向來在黑棺上漆繪,黑色的底子看慣了,今日突然換上了白色,黑白顛倒,非常不習慣。”女主戶看他來了半天也沒見下手。這每一日都是有工錢的,心裏有些著急但也不敢輕易表現出來。於是不停的給他添茶,說,“喝水,喝水。”可正在他為難之際,她來了,手裏拿著他的長袖。看見他和女主戶推推讓讓,走到門檻伸出了一隻腳又縮了回去,站在門外冷冷的,“怕你冷死呢,看來是來錯了,瞧那小手暖的多熱乎!”說完她摔下那衣服,盯著她男人,狠勁兒的上去跺了幾腳,跑走了。他尷尬的“嘿嘿”笑著,仿佛是笑自己。女主戶掩著嘴走到門檻邊撿起那髒了的衣服。一邊拿穗子使勁抽打著弄髒的地方,一邊說笑道。

“這大匠人還真是好脾氣,俺要有鳳凰那福氣,死了也閉眼了。”

“這娘們,欠收拾。”

他咬著牙狠狠地說,仿佛要證明他這個入贅的女婿是厲害的。

“等會兒回家,我捶死她!總這疑心的瞎毛病,真是丟臉丟到家門口了。”

喝了大半天的茶,怎麽也漆不下去。無端地坐臥不寧起來,想起了家裏這幾天突然變得有些神叨叨的母親,他將一些煩惱說給這女主戶。

她寬慰他,人老了就都是這樣的,她婆婆生前咳嗽了一聲,就老年癡呆了。女主戶整著一遝子黃表紙,仿佛在說一個冷笑話,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嘴角彎著,似笑非笑。

他們是在耳房漆棺,旁邊的正房裏擺放著靈位,被通知吊喪的人陸陸續續的來了,真真假假的悲切,通過一陣一陣的哀號傳過來。屋子裏有些陰冷,他坐不住了,一定要回家看看。

走到路上的時候就與弟弟碰麵了,水驚冬正好是來找他的。

“媽傷到腳了,流了一堆血,怎麽也不肯去醫院,一定要你回來。”

弟弟說著,滿頭著急的大汗。

“怎麽傷到腳的?又去挖樹坑?這老太怎麽想的?不要緊吧?流血沒?”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問完了有些放鬆,擔心得到了某種證實,但又不是最大的擔心,吐了口氣,腦子裏閃過秦鳳凰拿刀放到脖子上的情境。

“你嫂子呢?”

“去請軍工廠的李大夫去了,這會功夫應該也到了。放心,沒大礙,李大夫湊巧休年假,他那外科手藝,比大醫院的大夫都強,沒事的。”他弟弟看他神色如泥土,反複安慰他。

2胡桃城

弟兄倆趕到家的時候,李軍醫已經包紮好了她的腳,而秦鳳凰也已經在廚屋裏了。夏雲仙在後屋裏躺著,並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呻吟聲,倒是我在不停的問,“奶,你看我的臉是不是紅斑狼瘡,它比昨天又大了點,好像顏色也紅了點呢。”

水驚秋推門進去,從我手裏搶來那把銅鏡摔在了地上。

“滾出去,怎麽生了這個敗家的龜孫子。”

雖說是沒什麽大事情,但他卻總是覺得一絲不安遊走在自己眼皮底下。想發泄,卻又不知道該找誰。

他母親見他回來,便拉著他的手,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一樣,“嗚嗚”哭了起來。

他有些不習慣她這樣,還是喜歡她以前強悍的模樣。

“我兒子的骨頭要被老鼠吃光了,你是家裏老大,你得管,——嗚嗚嗚。”她又哭。他發現她這幾天迅速地黑老了下去,整個臉仿佛被人強扯著往下拽,堆滿了障礙一樣的褶皺,眼皮底下的最深,夾著指甲蓋大的麥草根,一哭就放鬆了,掉了下來,像憑空掉下來一場噩夢。

“我要去把蘆葦地裏的骸骨挖出來遷到水陸庵去,那裏地下有個芒果城,沒有老鼠,沒有饑餓。我兒應該葬在那裏。”

她把大兒子的頭扳過來咬耳說道,仿佛自己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寶藏。

“瘋了,什麽兒啊?不就是還沒出生的一個野種麽?這幾十年前的醜事別人不揭,你自己挑出來現眼啊?”

耳語其實聲音很大,水驚冬聽見了,忍不住發了脾氣大聲地說。

“還要我提醒怎麽坐的牢嗎?”

弟弟一說這話,水驚秋不言語了,端著粥和鹹菜的秦鳳凰走到門口也停住了。

“可是我兒的骨頭都被老鼠吃完了。”她又一次眼淚汪汪起來,抻著下巴,滿是褶皺的臉簡直要掉到地上了。

“我告訴你們,我做了一個夢。”她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麵前的兩個兒子,有些猶豫。但她看看自己挖斷的腳,腳麵上白色的紗布正往外滲著紅墨水一樣的汁液,白底子,紅的更為凜冽,就這麽一個傷口,卻怎麽看,都像是另一隻玄幻世界裏睜著眼睛的花。她想,“不講出來,他們是不會幫我的,我現在動不了了。”

她斷斷續續地講述起來,像一個老掉牙的收音機,收不到頻率,隻是刺啦啦響著,播放著她的城堡故事。

她說:確切地記得那晚被某種東西引領著,跟著它來到了水陸庵的後殿裏,並且就在檜柏樹附近的地方,看到了一些東西。

對了,她想起來了,應該是一隻長了6隻腳的蜘蛛。它在前麵爬著,在後殿花園裏的一株忘娘草下停了一會兒,好似給她吹了一口氣。她突然也像一隻蜘蛛一樣,順著一條青石板縫鑽進了一個地下世界。

有一條蕭索的小道,人跡稀少,有個駝著背穿著獸皮的老人在賣胡桃。他說賣的是胡桃,但很奇怪,胡桃的顏色不對,是翠綠色的,聞起來很香甜,不像胡桃,倒像桃子樣的老坑翡翠。她不想買,那人卻直接塞給她,不要錢。等她掰開那胡桃嚐鮮時,胡桃開了,溜出來一條雙頭白蛇,裏麵的肉沒有了,隻有一個桃核。核桃一樣的溝壑曲線,一個小小的剝了皮的人腦,她嚇的驚呼了一聲。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賣胡桃的老人已經不見了,而這時,沿街走過來很多奇怪的人,穿著綢布衫,帶著古老的青銅麵具。隻有一個人露出麵目,留著長長的綠胡子,虎眼,額頭高出鼻翼,牽一頭沒尾巴的毛驢,唱著怪異的歌。這毛驢經過給她帶路的黑蜘蛛時,差點用它釘了鐵掌的蹄子踩了上去。她趕緊把蜘蛛從地上撿起來,想要裝進口袋裏,可它卻從她胳膊上跳下來,繼續往前走。有一個搖著撥浪鼓麵具下少了一隻眼睛的男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她們,蹲下來對著這隻蜘蛛看了好長時間,然後又自言自語了一聲“還是上次那隻”,就又走掉了。

“換條路吧,他們總能認出我。”蜘蛛說著,轉了一個彎,驀地呈現在麵前的又是另一番世界。在一個類似鄉下打穀場的地方,好多人圍坐在一隻高大的石頭下,仿佛在聊天,又仿佛在祭神。仔細看那石頭,是一條幾米高的雙頭蛇,隱隱約約能辨出來蛇身上歪歪扭扭刻著“胡桃城”三個字,周圍盤踞了許多粗壯的植物,撲在前麵招手的是離殤花和琉離草,而衝過去拉著這些植物花草的是板足龜和魔鬼蛙。他們把人群友好地圍起來,大聲地同他們說笑。人們則在這些植物的葉莖上隨意擠出些汁液,彼此往對方的酒盅裏倒上幾滴,念一些喃喃自語的咒言,於是一盅盅美酒,香氣四溢。人們把這些顏色豔麗的美酒,交給龜和蛙先去品嚐……

“他們每天都是這麽愉快的生活,好幾萬年了。”蜘蛛轉身又換了一個方向,不置可否地說,“過了這條胡桃線,就走出胡桃城了。”

3無淚城

她似乎講完了一個段落,停了停,像小時候給他們講故事一樣。那時候大饑荒還沒有影蹤,她每天下地幹活,幹很多的活,但從不覺得累。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晚上回家能坐在熱火炕上,他們圍坐在她的膝蓋下,包括她那個外省的丈夫,還有那個活生生餓死的兒子。他們喜歡聽她講故事,她擅長編撰,能把七八個故事掐去頭尾編筐一樣的編得溜圓。他們總聽不夠,一個個揚起下巴,把手心裏省下來的蠶豆喂給她,討好她,一定要再講一個,才肯睡去。

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唯一剩下的兩個兒子,都在各自茫然的想著自己的心事,對她現在的故事偶爾禮貌性的“嗯啊”兩聲,然後繼續像麵對著不耐煩的下雨天一樣,愁眉苦臉地發著呆。

“還繼續聽嗎?”她唯唯諾諾地問,內心裏也恨自己,一直以來的強硬怎麽就此刻全部退化了回去呢。但是她也明白,那是因為撞到了她的小。他們是沒法忘記那些沒被揭開的恥辱的,她帶來的。

於是她低頭歎口氣,仿佛硬著頭皮一樣繼續講,聲音比剛才大了些,唯恐他們聽不見。

她馬上要講到無淚城了,她緊張起來。怕他們不相信,就把目光鎖在大兒子身上,仿佛這樣他就能專心去聽了。

她說,她跟在那隻蜘蛛後麵,沿著一條隻能通過一人寬的銀色小徑行走,發現了一隻彩色羽毛的貓頭鷹高高站在一棵桑樹上。這隻貓頭鷹從她們出城後就一直盯著她們看,眼睛裏閃著似曾相識卻又分外陌生的光,這光線使得她莫名的感到一陣心跳。這時,她又看到一隻肥白的蠶子緊站在貓頭鷹的雙爪間,屁股拖著一條絲,長長的明亮的絲線,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泛著五彩的光。惹得蜘蛛很好奇,它回頭給她一個眼神,仿佛要爬上去看個究竟。但很快她們同時看到那隻肥白的蠶子,被貓頭鷹狠狠地一口吞咽了下去。於是這隻蜘蛛嚇得飛快的往前跑,她也跟著跑。不出一會兒,就越過了這條銀白的線,來到了一條巨大的河流邊。

“馬上天快要亮了,時間不夠,就繞過這條河吧,”蜘蛛說,“我們一邊走一邊給你講這個城的基本狀況。”

這是一條日夜泛著青黃色水的河,河水據說是最後一滴城內人心頭的淚水,所以那條河叫無淚河。而河後麵的城,叫無淚城。無城裏住的塗山人,不管外界稱他們是妖還是神,他們自稱塗山仙民。他們是一些寄居在土地裏的蟲子和枯敗的穀殼,在瘟疫來臨之時,他們吃掉大地上腐爛的屍體,衝出土壤裂變成了一群生物。在他們吸取了人的精氣轉換為另一種生物之時,他們集體慟哭了一場,直至把心頭上最後一滴淚哭幹,而形成了一條轉換之河。越過這條河後,他們丟失了淚腺。住在幻幽穀,收割紫冰峭。沒有情感,也沒有笑容;吸清露,食花瓣,沒有眼淚也從不哭泣。男人生子,從不出穀,女人種峭,從不出城。可是他們羞恥的來源,注定了腐爛屍體的惡毒在他們體內燃燒,他們當中一部分人抵擋不住,也自然生成了孽障。這些孽障住在無淚城的西南角,實際上是一堆青色的吞噬之氣內。在這吞噬之氣內,他們橫行霸道,搶食人間香火,專殺通奸之女……上古的雙頭白蛇隻好派自己的子民變換成魔念者、小鬼民、青魔、鬼蝠、和與羽騰蛇出來看護,魔念者執法杖,小鬼民持利斧,青魔、鬼蝠和羽騰蛇城門巡視。他們所能做的,也隻能是僅限於這些塗山孽障在自己領地生活。

蜘蛛講的語速很慢,她卻聽得渾身發寒,仿佛自己就置身於這個可怕的無淚城之中。

“我們今天要去的是芒果城,還得走過醉陰城再穿過良薑河繞過臥魚城才能夠抵達。據說,這四座城池連接起來就是一架彩虹。隻有極少數有運氣的人,在走完這四座城才能看到彩虹。而踏到彩虹之上,就能到達那夢境般美輪美奐的芒果城,一個人類的終極之城!

蜘蛛給她打氣,希望她堅持。

於是他們又來到了一條粉色的玫瑰河邊。

河水輕飄著蓮霧果的香氣,河對麵的無淚城裏,有女人在臨河的閣樓裏在唱古老的苦腔,“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唱歌的女人麵容模糊,個高,瘦肩,不時回頭看一個敲蛇皮鼓的男人。台下有人喝彩,在一群喝彩的人群中藏著一張很熟悉的麵孔,她怎麽想,卻也無法想起來他是誰。他低垂著頭,喊那個敲蛇皮鼓的男人。而他的後麵又站了一個女人,牽著一匹灰白的野馬,手裏提著一具楔形的魚骨,一隻黑皮的貓跟在她身後,盯著她快要散落的魚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