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猥褻

夏雲仙因為兒子的瘋掉而惶恐不安起來。

這一天,孫子又在院子裏對著太陽照鏡子,臉上的紅點變成了現在蟬翼一般大小,泛著亮亮的紅,因為癢,忍不住抓撓了起來。一陣惡撓下來,他的臉上和手上沾滿鮮血,這時他腿腳的蝴蝶又開始講話了,“完了,又大一圈了。完了,是紅斑狼瘡了,一定是了。——你要死了,嗚,要死了!”

孫子在院子裏大哭起來,喊叫著自己要死了。

“紅斑狼瘡?”,“狗屁!”她狠狠地朝地下啐了一口,“這孬種還是我夏雲仙的親孫子麽?就那麽怕死?”

她憤憤地自言自語,聽孫子哭鬧還要去找貴桃這個女人要鴨泥,自己忍不住又罵了一場。

可是罵著,她內心裏還是泛起了波瀾,覺得冥冥之中,很多東西跳出來在阻擋她。越是被阻擋,她越是要努力勸說著自己再往前走一步。

盡管她已經預知到從噩夢開始,一些人為的矛頭開始指向她了,但她在內心裏並不高看這個人,知道這個人根本沒有撼動她的能力,隻是賭些年少時的氣而已!

這個時候軍工廠李醫生的兒子李凱來了。

他是來送頭疼粉的,這孩子總是比別人更懂事些。

夏雲仙在李凱經過孫子的房門前時,先跨一步過去,牽住他的手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說,“我這頭疼沒有別的法子治,就是憋悶的,想找個人說幾句鬧心話兒,解解心裏的毒。”她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太陽穴上。

李凱有些吃驚,但轉念一想,鄉下人向來直接,況且這是自己好朋友的奶奶,就當自己的奶奶了。這樣一想,他索性就讓夏雲仙坐了下來,自己站在背後,幫她按摩著頭。

老太太先是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比如天氣悶熱,比如他們母子之間是否還同睡一床?

李凱覺得好笑,就回答說,“都這麽大了,三歲起早不同母親睡了,城裏都這樣。”

突然夏雲仙轉過身來用手摁住了李凱的手指。

“春兒長得和你真有一像呢,白白淨淨的,每次看你,我都好似看到了他,——我那可憐的早早餓死的另一個兒子。”

李凱被夏老太這突兀的舉動驚嚇到,他看到她的年老的眼睛裏,迸射出一股強烈的經過不幸生活之後變異的亢奮。

“我要走了。”他站了起來,本能地覺得此情此景有些詭異。

夏雲仙卻站起來擋住了道兒。

“你既然來了,還是要聽完我的一些話。……就當是一個兒子聽聽母親的話……來讓媽摸一摸,多少年過去了,我兒是要長大了。”

她伸出一雙枯瘦的手,顫抖著摸向他的耳根,而後肩膀,而後腰肢,而後再往下……

一聲憤怒的尖叫,李凱打掉了她的雙手。

“請您不要為老不尊。”

“不尊?你是說我這老太太不要臉嘛!”她的笑臉突然僵住,變了聲調,“別看我這老太婆人老了,心不瞎!——其實你和你的母親一路貨色,一個妄圖勾走我的兒子,一個妄圖勾走我的孫子,若說不要臉,你們這些有家有口有名有望的才是,而且做盡了不要臉麵的事。”

“你這老太太不要侮辱我的母親和家人。他們在這窮山溝裏免費給你門治病救人,想不到水家竟有你這樣齷齪的老太太。”

“我不幹淨?齷齪?嗬嗬,半輩子吃夠的苦頭讓我比誰都有資格談論幹淨和齷齪,我在這普化村幾十年咬的牙水、受的淩辱、見識過的齷齪事情,你這小孩伢子曉得些什麽?你們全家是吃皇糧的,我們水家吃什麽?吃土?吃地?吃的是我這老太太身上的肉,瞧,就這樣。”她忽然掀起了自己的上衣,對著李凱,隻把他逼向門後。

“年輕時鼓脹起來白胖胖的肉,被你們、他們,一口一口,咬得精光了。為的什麽?就為了有口飯吃,有個活命的地方,有個歸屬,這樣的女人的本能是齷齪嗎?我不認為這是齷齪,這是偉大,沒有什麽比這更偉大的了,我不是就此活下來了麽?活到現在還不錯。”

她忽然大笑起來,露出掉了門牙的嘴巴,笑聲太大了,屋裏的舊木家具“蓬”的一聲,仿佛被驚嚇地裂開了縫。

李凱尖叫著從我家幾乎是中了毒箭一般逃跑了。

那天黃沙滿天。

關於那天的記憶,我奶奶自始自終保持著冰冷而又意味深長的微笑,這是她認為最短暫卻又最具生機的一次戰鬥,在她背著包裹赤手空拳地重建創世神話製的途中,早已學會了機敏和無情,學會了在饑渴時殺掉來給她送水的人,憐憫比饑渴更讓她饑渴。她時常緊抱雙臂,目光陰沉而寒冷,警惕著周圍每一個試圖進入她領地的頭人,盡管這個頭人像極了她曾經思念不已的兒子——春兒。她不曾為出賣了女人哺育生命的神聖器皿而感到羞恥,相反她卻為懸掛在胸前那兩塊皺巴巴的皮囊降退了一路鐵蹄滾滾而來的敵人,而感到活潑有趣。這個嫩芽一樣的男人倉皇逃竄時白嫩臉上的驚恐,讓她像喝了醉酒一樣,兩頰嫣紅。她是端著槍口的獵人,子彈上膛,隨時都準備著擊穿樹上掛著的任何一個紅果子。

2這裏的人很像狗

後來有一天,我百無聊賴,順著別人的指引,來到水青被傳在這裏拍照而後走失的柳樹下。沒有人會想到此刻我正在思念著那個瘋丫頭,小的時候,我就是從這裏惡作劇地將她推進河裏,家裏沒人在乎她,我自然也不例外,看著她在剛下過雨泛著黃泥的漩渦裏伸出雙手求救,我居然騎著一根樹枝沿河對她嘲笑。不過她命大,被河水裹到一塊巨石邊,竟然攀著石角爬了上來,隻是下巴磕破了,就此留下了疤,和我腿上這隻會說話的蝴蝶疤大小形狀一模一樣,所以我一直認為,她人走了,她的疤卻轉移到了我的身上,報複我小時候的欺負和長大後的冷漠。

我希望我腿上的疤痕能再說話,這樣我就能告訴她,“既然走了,不管如何,就好好生活吧,哪裏都比這裏好”。

正抹著鱷魚的眼淚,這個時候,我看到李凱騎著自行車跌跌撞撞地從河邊的小路過來。我打聲口哨追了過去,一著急,一隻腳踩住另一隻腳,鞋幫掉了一半,索性踩扯幹淨了,於是光著腳,嘿嘿傻笑著。

“去鳳凰山頂拓墓碑去!”

沒有什麽比幹這樣的事能緩解我隱隱感到被傷害的心。

這也是李凱最願意幹的事情,尤其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那些橘黃的來自天際的光,長長地投影到墓碑上,男男女女從棺材裏爬出來,風吹皺了臉,笑,笑成生前的名號模樣,與我們生死相望。對著亡靈的眼睛,在他們的微笑上,刷冰涼的白芨水,拓生前被叫得響亮生後被忘得幹淨的名號,已經化成白骨的鬼的名號。恐懼和新奇交雜,把微笑的皺紋拓進幽白的紙張上,揭下他們的魂魄,挪與掌間打量。難以言說的刺激,難以言說的幸福。

李凱長得白淨,膽子小,在那個神秘的軍工廠裏,他是唯一一個肯主動和我們這幫農民交朋友的人。他交得最深的就是我,因為我在這一帶膽子大、鬼神不怕是出了名的。藍河對麵鳳凰山頂有座悟真寺,那是魏晉千僧主持之地,據說藏有舍利、經書、石窟、寶藏,和山下水陸庵同為母子,但是比水陸庵的夜半說話聲更為令人恐懼的是,那裏有鬼魂終日不散,時常飄蕩於山頂,或遊弋,或嬉鬧,偶爾還打鬥,並深夜啼哭。普化村人對此無不退避三舍,而我卻可以首當其衝,帶他去寺後院裏找墓碑拓字。

我和村裏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樣,我喜歡和李凱這樣的工人娃交朋友,除了去鳳凰山,我還經常帶他在野郊荒地裏尋找墓碑,尤其是貞節烈女的,這讓我能充分享受到某種快意,幽暗黑洞裏打起火把那種快意。我們去小山村裏的棗樹下,用竹竿子打下一地的大棗,然後騎著借來的自行車,沿著崎嶇的山路,去趕大集,翻山去水庫摸魚,生活因為這些蓮花山外的“工人娃”而多了色彩和新意。我帶著李凱在普化的角角落落打探各式故事,這些故事裏充滿了諸如“****、、近親、家暴、守寡、宗規“等等濃厚山村色彩的字眼,而李凱回報給我的故事也同樣充滿了“手槍、坦克、參考報、軍醫、女護士、戀愛、鄧麗君”等等讓我衝動向往的字眼。這些字眼往往能使土壤崩開,心的種子便有了發芽撐開大地的力量,我們會衝著山底如拳大小的村莊齊聲大喊:“荒山禿嶺鎖大誌,鎖我大誌鎖我心”!山穀久久回響著他的回聲,“我心——我心—我心”,於是我們倆就沒心沒肺的笑,傻笑,笑的聲音嘶啞。

“不了,我要參軍了。”

他與往常有些不同,聲音透著冷色。

我尷尬地笑了笑,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知道李凱還在介意前不久去我家的事。

我承認夏雲仙近來有些不對勁頭,但我始終卻也不敢相信李凱說的。

那天,是少有的沙塵天氣,李凱似乎鼓足了勇氣來找我。

李凱說,當時我的父親還在家,他穿過我父親的廂房時,還聽到一聲長歎,可是當他從我奶奶的屋子裏衝出來的時候,黃風裹著門窗,廂房空無一人。

“你們家,你們家從你奶到你爸都不正常,遲早會出事的。”

李凱當時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還說,我奶奶不但摸了他的下體,而且還敞開衣襟讓他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一對老女人的!幹癟、褶皺、黢黑,醜陋,令人作嘔。

“你奶奶當時在咧嘴笑,露著牙洞,雙手張開,指甲又尖又長,眼睛盯著我,像水螞蝗紮著,要吸我的血一樣。她,——,是故意的。”

“不不不,怎麽可能故意?她最近有些不大正常,可能老年癡呆吧。”我脊背發寒地反駁,有些底氣不足。

“她正常,非常正常,她的眼睛騙不了人的,更何況不正常就不會在我衝出屋子的時候喊一聲,‘甭管是你這個龜孫子還是你媽那個騷狐狸,誰都別想搶走我兒子、我孫子’。”

“那不是瘋話嗎?理她做什麽?”

“那不是!肯定不是!”李凱顯得驚恐而憤怒,“你要知道,你奶奶這是在猥褻我!你們家,你們家像個活死人墓……”

我們那天不歡而散,沙塵卷得漫天昏黃,我在這昏黃裏發怔。榆錢樹飄飄灑灑很多榆錢下來,圓形,中間帶著方形的梗,和死人錢一樣。李凱迎著沙塵、弓著腰、左右搖晃地騎著鐵驢受驚而逃。在飄灑的金色的冥幣中,看他的背影,這背影一走,我的心就被卸掉了一塊擋風的玻璃。

直到今天,我在這裏想念以往從不曾留給我念想的姐姐,想哭。在當下,隻有李凱也許能明白我的心。

“我姐姐被人拐跑了。”我說。

“多久了?”李凱低著頭問。

“約莫快一年了。誰知道跟的這個人是好是壞?她才十五歲多,現在也十六不到十七歲,隻要……別被賣到太差的人家去。”

“難道你們家沒人去找嗎?”李凱憤怒地。

“找是找了,賣這樣布料的貨郎應該是青雲莊的。……唔,興許水青去了也好,家裏人都這麽說,那是我奶我爸他們的家鄉,可見這山不轉水轉的,出來了,最終還是要回去。”

“既然確定了,為什麽不幹脆找回來?”

“找回來?還怎麽嫁得出去?再說也不一定在那裏。”我黯然神傷起來。

李凱不知道該對我再說些什麽。

像是意識到這些人為的疏離,短暫的沉默後,李凱最終還是走近我,笑了下,盡管有些僵硬,但我還是生出幾許暖意。

我趁機捶了他肩膀一拳,“我不會永遠待在這死人墓裏的,放心。”我盡量笑著說,以示親近,然後又說了我平生以來最肉麻的一句話。

“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就隻是山村野娃一個,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覺得我是一隻狗。”我又說,“整個普化的人都很像狗。”

“狗?”

“狗。——不知道什麽東西圈在脖子上,然後被一隻無形的手按下去舔盤子。……人人都是,人人卻都添得幹幹淨淨……並覺得稀鬆平常。”

“有意思。這個比喻。”李凱笑。

“我覺得……應該反抗。”

“你在說命運,命運把這裏的人都變成了狗。”李凱站了起來。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我覺得自己臉都在發燙,我隻是個鄉村野娃,談論起命運這樣的事物,那簡直是讓人貽笑大方,我隻說我看到的。“比如說水青,水青是我們家裏最能幹的勞力,砸煤塊兒,誰都趕不上她,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砸得胳膊都粗了好幾圈兒,就好像砸這東西有癮,渾身使不完的勁兒,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這些煤塊兒,絕大部分是你們軍工廠鍋爐房裏燒不幹淨的,水青夜半總去掏廠裏的煤灰,回來摻合著輾煤球兒,一個就能變三個,比母雞下蛋還厲害。”我笑,為水青的聰明。“她把那些輾好的煤球兒挑出去賣,想要給他相好的換台好的照相機。她說,街道上櫥窗裏的女人用一種香皂洗臉,能把臉蛋子洗得白白的,沒日沒夜的砸煤,讓她變得又黑又醜,她想買一塊兒,卻一直也沒舍得買。”我心裏一酸,“現在卻被這個男人給賣掉了。”

“也許是兩情相悅兩人一起去更廣闊的天地過日子了。”李凱安慰我。

“村裏人都說是被拐了賣掉,可我還是相信水青是過好日子去了,人總得給自己找個歸宿。”

“女人的歸宿是男人,男人的歸宿呢?”李凱問。

我搖頭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