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嚇得跳了好遠,一回頭,腿上有了一隻血點,像毒蚊子剛剛叮過。

那蛇吃完了老鼠,又倦怠地蜷成一團,兩隻頭互相靠著,一隻頭的眼睛迷離困倦,而另一隻依然清冷無比。

“真像一對怨情男女。”

我不由自主的一聲驚歎,然後又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趕緊從蘆葦地裏逃竄了出來,陽光高照,我發覺腿肚刺痛而脊背發寒。

不遠處是一座叫水陸庵的千年古刹,不過這十年間早已廢棄,陰氣十足。可我生來命硬,偏巧喜歡這些地方,尤其這個夏天,在這庵內偏殿的一片瓦礫底下,偶然發現了一處臥榻,白底綠紋的藍田玉塌麵,蓮花嬉鯉的靠背,兩米餘長、一米見寬,躺上去,清涼沁肺。盡管我知道這臥榻是死於非命的楊主事生前之物,可是我依然立地撒了一泡尿,用堅硬的黃土坷垃大筆一揮,“此物已歸我用”。於是整個炎熱的夏天,在這一處少了半個屋頂的偏殿,我擁有了自己的“避暑聖地”。

現在來到庵裏,發覺有些餓。攀到屋簷上,幸運地摸到了一個鳥窩,六隻蛋,我生吞了兩個。蛋清的黏液沾滿了手,像剛從母親裏剝出來的嬰兒的味道。

我攀在屋簷上,像一隻倒掛的蝙蝠,百無聊賴。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一陣急“嘩嘩嘩”的聲音急促地傳來,應該在這個偏殿一牆之隔的玉米地裏。我趕緊伸出耳朵去聽,可過了一會兒,又沒有了。

“有野兔。”我心裏想。

抓野兔這事,我經常幹,和普化村後山17號軍工廠那幫工人娃。今天我的好朋友李凱不在,不然的話,這隻兔子跑不了了。

想著沒意思,我順手丟了一個鳥蛋過去。

很快一個女人便從地裏走了出來,四麵張望了一番,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我沒想到會是貴桃。

她挎著一個筐,裏麵放了一些水芹菜。

水芹菜是長在河岸邊的,怎麽會去玉米地裏挖?我心裏泛著尋思。

又一個鳥蛋扔了過去,正好砸在她的肩膀上。

她抱著胳膊,正是黃昏,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這蛇真的吃老鼠,今天一口氣吃了兩隻。”我攀在屋簷上大聲對她喊。

她順著聲音抬起頭,找到了高高屋簷上的我。

“明天還要繼續喂嗎?”我問道,期待她的回答。

這時,又有一個男人又從玉米地裏出來,捂著頭,四下瞅瞅沒人,就揪著南瓜秧子三兩下爬上了不遠處田埂間的土路,然後頭也不回地飛奔著跑掉了。

我迅速意識到了什麽。

“都看見了?”她問。

我張著嘴,“啊——哦”。驚訝著,不知如何回答。

“別聲張!”貴桃警告我。

然後,她哆著肥厚的屁股走掉了。

6誰在夜裏說話

貴桃走了,扔下我一個人在這古刹裏,看著那片玉米地,久久發呆。

在掌握了成人世界的巨大秘密之後,我痛苦地發現,我的夢境正在經受遭人嘲笑的困苦之上。我意識到出現在我夢裏的那個女人,隻是我夢裏的一廂情願而已,與事實有天壤之別,這巨大的失落,壓迫著我的心髒,擂得像鼓,震碎了我的脾肺。

我想起小時候用鉤子捉一條魚,把它儋在石頭上,魚尾放在水裏,魚頭在水麵上,然後一遍遍扯它腮上紮進去的鉤子。每拉扯一次鉤子,它便竭盡全力張一次口,你看不見它的任何反抗,隻能從它一閉一張的嘴吧裏,看到一些垂懸著的沉重,屬於魚的疼痛。

現在我也成了那條魚,疼痛從腮旁溢出。

40歲的母親秦鳳凰在河畔聒噪地喊我,像爆炒的豆子,她和婦女隊長張寡婦正在為爭幾個工分打了起來。

秦鳳凰嗓門巨大,但嚷嚷著卻是吃了虧,張寡婦攆過來,照著她的臉上就是一巴掌,精瘦的手掌,起手就讓她腫了5道紅梁。水驚秋就在一旁看著:女人打架,沒有血濺五步的膽量,也不甘自掛東南枝的乞降,要打就打吧,出不了什麽事。

要是平時,我準鉚足了勁撒腳丫子往回奔,然後掄起钁頭幹命,可今天我居然因為貴桃這件事而決定做個逃兵。

我不知道為什麽內心產生了某種召喚,忽然就厭煩了這個好勇鬥狠的名頭,再也不肯像從前那樣:在我奶奶夏雲仙一聲“是我們水家的爺們,就給我打回爺們的麵子來”的喝斥中,從後院摸起棍棒鋤頭,最不濟也是磚頭瓦塊砍牛刀,呼喝著跳出門外,一路喊“殺”,直讓那些欺負我們水家的人聞風喪膽、落荒而逃。要數起這戰績,大小也在10幾場了。小到為了一個跑窩的雞蛋,大到為了我們宅基地後新修的一條路,我曾經扯掉過普化村最有名的潑婦幾縷頭發,推倒過新媳婦正在撒尿的廁所圍牆,燒死過惡鄰一顆百年的老桑樹,給秦二富家霸氣十足的門樓上澆過屎尿,最惡毒的一次,把一隻剝了皮的死貓,塞進了一個剛剛懷孕女人的被窩,嚇得她流產半月不起。我就這樣以無賴的名頭補給著我父親水驚秋的陽氣不足,使得我們水家行走到哪裏,提起來,別人的膽子就會抖三抖。

當然,我有些少年特有的英雄情結,難免誇張。事實上,我們水家的好名望,大多還是來自我那吃齋念佛、頗有些功德的奶奶夏雲仙,而壞名望的出處,除了我外,還有一個不學無術、遊手好閑的三叔——水驚冬。

瞧,這不,再也不用我出手了,我三叔一聲呼喊從屋裏奔了出來。他剛從監獄釋放,光著頭,揮舞著一根石鎬。一路掄過去,看熱鬧的人趕緊四下逃散,回家的回家,關門的關門。張寡婦撒腿就跑,翻過土院,哐嘡反鎖了院門,動作比猴子還快。

自從水驚冬入夏釋放以來,我們家偶爾靠我不要命地與刁民單挑來維持體麵的狀況,基本得到了徹底改觀在我奶奶夏雲仙的教導下,我們一個父輩兄弟四人的外來戶,以團結為盛名,得以穩穩站住腳跟,這在秦化村裏不得不說是件稀罕事。我想今天我三叔的表現,是用武力給那些挑釁我們水家地位的人,最後一次震懾的明證。

若是以往,我看著他們全勝而歸,一定會拍手稱快。可現在,我卻感到無比厭煩。

十幾歲的我,在這個傍晚,突然就從一個隻在夢裏快活或者陰鬱的壞小子,變成了一個徹底對處女經血、童子尿毫無興趣的男人。

抬頭看天,天從漆黑又漸漸清亮起來,月亮上來了,我忍不住突然想要大哭一場。背後的樹顫顫地抖動了幾下,葉子落了下來。

我的腿肚子開始鑽心地疼了起來,已經腫得如同一顆粗壯的水蘿卜。我這才注意到,被蛇咬了!

我漸漸感到一陣暈眩,古刹四周陰暗犀利的風從我耳際掃過,我開始恍惚起來,眼前竟漸漸浮出一些泛著潮氣的影子。樹影、花影、人影、水影,斑斑駁駁,像老照片裏的某個年代,四處泛著昏黃。這樣的昏黃在我的記憶中無數次的出現過,像古老的咒語,刻在囟門上,隨時可以觸摸到。

我早就發現,每當我處於某種臨界點的時候,我會聽到很多奇怪的聲音,也會做很多古怪的夢。我開始害怕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仍舊是很多嘈雜的聲音從天外來一樣,我一定在夢中又聽到了什麽,但是遺憾的是,現在幾乎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腦子裏倒還殘留著那嘈雜,仿佛爭吵、又仿佛超度的聲音,這聲音如果有味道的話,就像是我剛吃的生鳥蛋的味道,這聲音如果有形狀的話,就像是一團紫色的氤氳。現在這個東西現在緊緊圍繞著我,像一條無形的蟒蛇匝在我的身上,喘不過氣來,所以我醒來了,端坐著。

身下是舊的稻草和麻酥酥從我身上跑來跑去的帶有潮濕氣息的蟲子,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順著房簷一溜溜掉下來。我等著天亮,但看外麵的黑,瞎子一樣的黑,隻是個午夜子時的光景。這更加劇了我的驚恐不安。

忽然的,就有腳步的聲音傳來,沉悶地蹭著地皮。

“噔,噔噔。”

是有人進來了,穿著木屐。

看不見人影,但是目光似乎有形,像把鋸齒,左佑兩邊逡巡了幾下,然後就盯著我這裏死死地看著。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閉著眼睛不敢對視。我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被她的鋸齒旋掉了一層皮,馬上控製不住,要大口喘氣發出喊叫聲了,這時,她卻“倏”地一下,又走掉了。

夜黑的無邊無際,笨重的木屐在這個1000多年的古刹裏敲著,去了被前幾年燒掉的中殿,然後又去了後殿。中殿、後殿什麽也沒有,隻有柴草和泥漿糊著的牆,每麵都掛著偉大的主席,紅紅火火的,襯著那牆有些詭異。

一陣風刮過來,我的汗毛豎了起來,而就在這時,我居然聽到了一陣模糊不清的說話聲。

那聲音穿過了我胸前薄薄的心膜,讓我覺得有顆巨大的尖釘,一下下敲進我的心門裏,胸口被石板狠狠壓住。

仍然是粘液一樣的氣味,仍然是氤氳一樣的形狀。

我看到自己胸口不知何時爬上了一隻黑色的蜘蛛,有大拇指那麽粗,掛著長長的絲。它慢慢地從我的胸口往臉上爬去,停到鼻翼左下方,軟塌塌的腳爪子附在上麵。我絕望地感知到,它把自己嘴角的毒針紮了進去。

後來如果不是我奶奶提起蜘蛛帶她去芒果城的故事,我還不會想太多,可是當我再一次拿出鏡子看我臉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我的斑一定是這時候那隻蜘蛛播撒下的毒,它要害我,讓我得紅斑狼瘡,先是一粒紅痣,再長成老鼠屎那麽大,到了一定程度,對稱的地方就會出現蝴蝶翅膀大小的朱砂色紅斑,到最後我的手臂關節也會長出同樣的斑,侵蝕我的內髒,吞噬我的骨節,最後到血液,頭發,直到我的眼睛變得通紅,和狼的眼睛一模一樣,到時,我就會不治而亡。

當然這隻是後來的事情,現在,在我左臉鼻翼處持續疼了幾分鍾後,蜘蛛滾落在地上,四腳朝天,它看起來不太開心。這個仰躺的姿勢很顯然隻是人類喜歡的,而它連喘息片刻也沒有,一翻身,馬不停蹄地往前爬,瞬間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7芒果城?

我悄無聲息地回了家,走到窗外,就聽到一個不同以往的口吻在說些很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芒果城?多少輩人也沒聽說過這個稀奇,怎麽還有會說話的蜘蛛?這個更有些邪乎。”

這是我母親秦鳳凰的聲音,她似乎忽然悟出了婆婆在講些什麽,聲音中帶著不置可否。

“有的,我看得真真切切,每一個角角落落我現在都能清楚地記得。”

我悄悄趴在窗耳下,順著窗欞看了進去。我父親水驚秋躺在屋中央的太師椅上,嘎吱嘎吱。三叔水驚冬坐在後門檻上,脫了鞋,不知道想些什麽。

“我什麽時候撒過謊?”

這又是我奶奶夏雲仙的聲音,她似乎要叫了起來。很明顯,她怕大家不相信,轉過頭問地上的倆兒子。

?“就是真有那樣的地下城,也是死了後的世界。現在要把那都不成人胎的骨骸挖出來,葬到水陸庵去,這怎麽成?可是萬萬使不得的。——怎麽挪呢?又怎麽跟人說呢?”

水驚秋揮舞著手不耐煩地說。低著頭硬著脖子。

似乎刻意回避著過去的什麽,他低著頭。

水驚秋正坐在我奶奶夏雲仙的腳下,她前幾日弄斷了腳背,現在還傷口還未長痊,白色的紗布上,依然有血滲出。現在,水驚秋又盯著我奶奶那隻腳死死地看,仿佛那隻流血的腳給了他莫大的人生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