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先知更先知的是無知,比蒙昧更蒙昧的是開化,此刻這些不知是先知還是蒙昧的村民已經集體匍訇在地了,對他們來講,還有什麽比這潑天蓋地而來的佛陀之家還震懾人心?

天徹底黑下來時,夏雲仙以保護普化千年泥塑重見天日的英雄身份“當當”敲著小鑼,村前敲到村後。敲鑼聲在黃昏的寂靜中,聽上去特別清脆。

水陸庵的大殿上,四處雖然點著了鬆油燈和香燭,但依然看起來黑沉沉的,隻有在這黑沉中靜止下來,才能看到一排排神像的青臉、紅臉、白臉。

大殿正中的簷下放了一張桌子,夏雲仙手持著一塊玉“吧嗒”一聲拍了下桌子,大家都肅穆了起來,連躲在牆角不停的貘都悄悄安靜了下來。

朝賢的女人黑夜裏還在河邊蹲著,她哼著歌洗一件衣服,一件從她男人身上今天剛剝下來的衣服。她男人沒死,是的,沒死!

糊滿了泥漿的衣服,隻能捉著衣領在水裏甩來甩去,揉搓了一陣子,卻怎麽也洗不掉那些淤泥斑,月光下一個個鬼臉子,濕嗒嗒,混著濁氣。

她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男人還能活著回來,可是他的的確確回來了,毫發無損,這會兒正躺在火熱的炕頭等著閨女給擀熱湯麵吃呢!

這一切都像夢境一樣的虛幻,她實在都不敢相信。若不是夾著寒意的山風刮來,她會想這是個潛伏在活人當中的聊齋故事,所以她捉著那衣服領子,像是捉著男人的魂魄一樣,死死不肯鬆手,對著它灑著眼淚,絮絮叨叨,把嫁給他這多年來的傷心事,吃的苦,受的磨難,一樁樁、一件件地訴說著,仿佛這褂子就是一個委屈的賬簿,她要趁機填個滿滿的。

當然她心下明白,沒有水驚冬這個普化村的神奇人物,那麽,她的這些賬本就要在男人的墳頭上訴說了!她一想到這樣的悲涼意象,就禁不住熱淚盈眶。她是個脆弱的女人,沒有男人那肯定就活不成,她也深信,女人天生就是男人身上那根缺欠的肋骨,即使打折了,也得裝上。她更相信,這個世界上大多女人也都是她這樣的,活著的意義就在於男人和兒女。畢竟夏雲仙這樣的女人,是少有的,她一直懷疑她是個下半身長男人那物件的怪物,否則,無法想得通這樣一個女人是怎樣在普化這個地方盤紮下來的,而且現在極有可能帶領他的兒子在這裏呼風喚雨。

不管如何,總之,救命之恩是要報的。她心想,無論如何,今晚的答謝場,她得出場做做該做的事。

水陸庵那口爛沿兒的鍾敲了好幾下,她把沒洗完的衣服放在竹籠裏,用一塊石頭壓著,仔細浸在水裏,等散會剛好來拿,到時候也涮的差不多了。她一邊想著,一邊往殿裏走去。

夏雲仙正把手中的那塊玉傳給大家看。水驚冬被人英雄一般架著,身上的衣服換過了,可頭發上還糊著一層淤泥,看起來像頂了一個黑泥蓋子。他們架著他走來走去,火光中能看見他們的臉上蕩漾著黑紅的膜拜之色,無論他怎麽喊著要下來,仍然是被換來換去的架著。他被斜掛著火紅的綢緞,而自己的頭頂又頂著黑色的泥蓋子,臉上青烏色的淤泥印子還在,斑斑駁駁,看起來十分怪異。但這些怪異絲毫不能掩蓋人群的歡樂,他每被架到一群人跟前,大家都上前去用搗亂樣的手法掐把臉,嬉笑他一下。

“有沒有意外撞見女水鬼啊,漂亮點的?”

仿佛他就是他們大家夥共同生下的一個調皮孩子,鬧歸鬧,敬仰倒是結結實實的,尤其是他們得知他在水神住著的地下宮殿裏收回了普化每個山民的**——翠玉雙首盤龍壁時,他們熱淚盈眶,他們知道他們找回了自己的神,一個活生生站在世人麵前、渾身裹滿霞光的保護神。

他們手捧著龍璧顫抖不已.

那個半夜嗚咽哭的孩子說,紅雲吃了斑紋虎!紅雲就是鴻運!

那個最終還是產下來牛犢的母牛說,沒有惡事,是來了守護神!

那個半夜埋銀的女人捧了白花花的銀飾來說,全為普化捐善!

4芒果城到底是什麽

而那塊玉此刻就被供奉在地藏菩薩前。

這是怎樣的一塊玉啊。

像春天初生的翠竹一樣碧綠,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比得上少女吹彈可破的光滑肌膚,又猶如一捧初冬的新雪,夜泊月宮。而玉上的雕刻更是紋路複雜,圖案詭異:兩隻龍頭合用一身,頭尾相抱,一個雙眼露威,張口吐牙,一個雙眼緊闔,下唇留須,像是公母一對,陰爻交纏,龍身滿鑲方格形的鱗紋,背鰭如兩簇火焰一樣燃燒,四肢欲飛。龍身再翻轉,頃刻間,又光芒畢現,一個鑲金的行書“楊“字揮舞在大家的眼前,火辣辣刺的每個人都睜不開眼來。

“在時間的枷角裏,植物們都在順應著光合,所以生長,繁殖,且力保波瀾不驚。”

我的貘悄悄的往後殿走。“水驚冬就是一株巨大的野生類植物。”

我追趕著它,怕它就此跑掉,這隻食夢又解夢的神秘貘獸,已成了我當下最心愛的寶貝。

它站在一個月光傾瀉的地方,我也跟著停了下來。

有一群螞蟻一樣大小的人列陣站在後殿的檜柏下,一隻雙頭的白蛇正在脫殼。

這些人的麵目俑樣的堅毅,我已經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它們,仿佛是一場夢裏,彷佛又是張寡婦或者其它村民的一個敘述裏,又彷佛是庵後檜柏旁、青石板下的另一重世界裏。我確實記不清了。

但是我的貘是知道的,那是腳下另一重世界裏的人物,它們來自芒果城外的無淚城裏,介於夾竹桃人和魔幻人之間的塗山人,又稱為塗山妖民,是正在生長著的上古和下古之間的中古人,同現在外殿這群山民活在同一個時代。

“這裏我得解釋一下。”我的貘對我講。

上古時代,人們都很單純,它們視蛇為圖騰,雙頭蛇更是圖騰的上祖,因為它們思想單純,所以腦袋的溝壑長的如胡桃這樣的堅果一樣。他們住在胡桃裏,它們的城也叫胡桃城,它們在這圓形回歸的世界裏,以極愛的方式,反哺、滋養,安居樂業。

中古時代的人,和他們的城池一水之隔,那條日夜泛著青黃色水的河,叫無淚河,而河後麵的城,叫無淚城。無淚城裏住的塗山人,不管外界稱他們是妖還是神,他們自稱塗山仙民。他們是一些寄居在土地裏的蟲子和枯敗的穀殼,在瘟疫來臨之時,他們吃掉大地上腐爛的屍體,衝出土壤裂變成了一群生物,可是他們這羞恥的來源,注定了腐爛屍體的惡毒在他們體內燃燒。他們當中一部分人抵擋不住,也自然轉變再生,成了孽障。這些孽障住在無淚城的西南角,無惡不作,於是,上古的雙頭白蛇隻好派自己的子民變換成魔念者、小鬼民、青魔、鬼蝠等等,對他們巡視,監管,但他們所能做的,也隻能是僅限於這些塗山孽障在自己領地生活。

至於下古時代的芒果城,我的貘不再講了,它隻是提示,一切都在水陸庵的兩麵山牆上,在那些佛陀的十指間,笑容裏。

“三屆合一,猶如半圓。天上彩虹當頂,地下鮮花做鏡。站在彩虹頂,鏡中三屆,鏡外三屆,此得圓滿。即使不圓,也至少橢圓。橢圓可不是芒果形狀?況且都說天地玄黃,可不正是芒果之色?所謂芒果城,即是大圓滿之理想城。不知我說的對否?”

我瞬間醍醐灌頂,心頭掠過一陣明亮,唐突地問道。

我的貘看著我,似乎很驚奇,很久以後,它帶著顫抖的聲音說了這麽一句。

“打醮誦經,未知的世界自有先達帶領。”

“打醮是什麽?”

“真是笨,現在殿裏那些村民不正是忙著商議這個麽?”貘對我說。“真是懶惰,現在的人越來越懶惰,根本不去思考,有問題時,就會借助神靈。”它埋怨著,“我遲早在這中古時代要被饑餓吃掉的。”

“可現在不是中古時代?”

“對你不是,對我是。”我的貘說,神情沮喪。

5打醮

果真不到半個時辰,人們紛紛出了殿門去了打穀場,朝賢家的已經帶了幾個女人提前放好了象征著一年四季的365盞油燈,隻等著水驚冬來點燃。

那些油燈盤旋了9個彎曲,像極了腹部堆放的肚腸。

心照不宣的,大家都把眼睛投向了水驚冬。

“曆來的規矩,誰手裏有我們普化的**——‘翠玉雙首盤龍壁’,誰就是我們的族長,不過現在已經不是族長了,那麽就應該是人民公社的社長,總之不管叫什麽名字,反正就是我們的主心骨就是啦。”

人群裏的女人喊了一聲,是朝賢家的。

排著隊伍的長龍開始**起來,幾個提著燈籠照亮的男人也不知在誰的示意下站在了前麵,不時看見有說話聲,便提燈照著說話人的臉龐。

“打醮這麽嚴肅的事情,大家認真些,關乎我們普化偌大的秦姓祖墳安危,其它閑雜事,他日再談。”

要不是經這一說,很多人幾乎都為盤龍壁的出現歡呼雀躍,而忘記了聚到水陸庵的初衷。

水驚冬從秦三爺的墓地裏炸了條豁口出來,說是村裏的澇池直通地下一條不知道哪一年間的地道,而這地道口就偏偏在秦三爺預選的墓地裏,不炸開它實在沒有辦法救了人命出來。

當然那確實是一條地道,不然水驚冬怎麽可能找到殘存的彈藥殼剝出火藥來。

當然水驚冬還講了這樣一件事,這條地道上接村頭的澇池,下接藍河的地表,左接蘆葦地的深處,右又接秦三爺的祖墳,而且地道又正在下陷,非常危險,幾場暴雨下來不僅會坍塌,按它的走向,會直接卷起藍河水,衝向普化村整個引以為豪的秦家祠堂。

人們開始麵麵相覷起來。

“團結一心,打醮祭神。既然盤龍玉出現了,我們眾誌成城,這場災難定會過去。”

打著燈籠的男人一廂情願的高喊。他們都是昔日耀武揚威、今日可有可無的各房房長。

可是不像往常,大家開始了沉默。

朝賢家的女人又站到了隊伍外,是被貴桃戳了一下腰窩子。

“總得有個精神領袖帶著我們幹啊。”她新學了一個詞語,馬上用上。平時咒爹罵娘的,這會兒倒斯文起來,喊出口就覺得麵頰發燙,於是趕緊又換回了自己的腔調。

“秦老爺子可不行,他也忒老了點,腦門兒掐不出半把水,這大活兒,他鐵定不行。”眾人哈哈笑了起來。

“朝賢家的,你掐過啊?”有人趁著夜黑,壯起膽來說笑。

貴桃也跟著笑,撞了撞她的肩膀,“說的好著哩。”她趕緊站好了,示恩似地挨近了貴桃。

人群又一次**起來,這會兒不好管了。說笑的說笑,蹙眉的蹙眉。

“這老娘們瘋了,啥話也敢說?”

“可是到了新社會了,咱這老古董的普化村也刮起了這開放風,不過也沒說錯啊,秦三這幾年還真沒為我們做出些什麽成績。”

“這要是俺家的祖墳被水衝了,可真是要被祖宗八代罵,俺打死都不幹,咋樣也要把這事弄好了,不然死了也不閉眼。”

“可不是嗎,這要秦三去修整,他隻會指著老一套,這幾次大事可不是水驚冬給咱們做了主心骨,指望他,黃花菜都涼了,何況他還是第一個自己的墓被炸了的,遇到這事,他又能怎樣呢?總不能不救人吧。”

此時的秦鳳凰正默默地站在一顆楓樹底下,手心裏另一片高價做成的贗品,被她狠狠地捏在肉裏頭,“黑子再也用不上了。”

她看著人群浩蕩,聽著議論紛紛,感受著朝賢女人失而複得的幸福,這讓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還有可憐的水青,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是命運的對手。一股暗啞的酸澀從心底爬上來,蛇一樣嘶嘶的叫,堵住了她的嗓子眼兒。她想哭。她想自己的男人。

她看見自己丈夫的弟弟正對著蠟架一本正經的上香,風起時,架上的大紅蠟燭躥起半尺高的火苗兒,撲向水驚冬的臉,他眼眨也不眨一下,抱起一摞金黃色的表紙扔進瓦盆裏。

“一拜黃天生五行,列宿鹹司萬象生。蒼蒼者天,天佑我民保忠誠。”

“再拜社公養萬物,福德載民澤千秋。神川靈地,地佑我民鶴長壽。”

“三拜穢魂生複死,六道輪迥安天命。鬼魅魍魎,魎佑我民除禍災。”

當水驚冬念著祭詞,舉起手中的紫香,一根一根插秧一樣虔誠的****香爐裏。

“乘鸞輅,駕蒼龍,服青玉,驅穢魂,食麥與羊,從我起,非令不聚大眾,非需不置城郭。”

“修藍水,繕龜駝,護祖墓,養田與木,以我先,誓無變天之道,誓無絕地之理,誓無亂人之紀。”

秦鳳凰聽著,禁不住又一陣的悲哀如潮。

他說得多好啊!大字不識幾個,此刻竟然上天賜予奇稟,忽然間脫胎換骨了,能作出這樣感天動地的祝文,再說打醮這樣的活動文革早中斷的,可現在又逐漸複興了,就連水陸庵這神殿,也被夏老太保護了下來,十多年後,就果真能派上用場,唬那些思想沒見識、精神沒依靠、生活沒著落的村民,那是多麽容易,可見上天是偏向這些有意生活的人的。而她呢?此刻在這紛繁的牢籠裏,其它的人都活著,火的、熱的、燙的,隻有她似乎已經死了,是陰的、冷的、涼的。她恍然明白過來,原來她根本不在他們的世界之中,永遠都不可能在。她默默地流了幾滴淚,從高亢的人群中悄悄退出了。

被打醮的祝詞鼓舞不已的人群迅速進入一種更為高亢的狀態。

他們齊聲背起龜駝碑上屬於他們氏族的安身之文。

魏晉元和年,藍水人稀寒

尉敬修聖庵,戶牖金碧繁

迦葉坐涅盤,白佛森比肩

玄奘驚誦禪,惠之羽化仙

吳畫顏色鮮,太宗悅龍顏

所賜龜駝龕,晶光爭鮮妍

龍紋璧玉寰,泄彩星月連

龜玉祭黃壇,起咒月上弦

龜守桃花園,藍水日潺潺

龜動秦家田,冷蝶飛翾翾

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

玉皈水陸庵,普化永千年!

這些看起來奇怪極了的人齊聲頌誦,通過風的流動,迎送通往嘴巴的信仰,圍著燈場轉。道士與手拿法器、彩旗的打醮人走在前麵,其它的男男女女跟在後麵,人們圍著九曲燈場外圍要走上三圈,然後進入九曲中,九曲中央豎著一個粗大的木樁,上麵掛著一條豎幅,上麵寫著“天辰之星神燈365盞祝福”。人們順著一盞一盞的燈轉來轉去,每走到一個轉彎處,就在領頭糾手的帶領下高喊:“南無彌陀佛無量壽佛”,一邊喊一邊內心裏默默祈求,四季平安、消災免難、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偶爾會收尾碰到一起,他們馬上跳開來,像淩晨裏看見兩個對碰的杯子而嚇的逃跑的囚徒。

消災免難,五穀豐登。五穀豐登,消災免難。

所有人都在虔誠的祈福,隻有走在隊伍最後、打著紙幡子、吸引鬼魂附在其上的夏雲仙,咧嘴輕笑了。

夏雲仙終於做了一個夢。

隨著持續有三分鍾之久的鞭炮聲響起,一根黃色的旌旗插到了普化村秦家祠堂的龜駝碑前,在普化村第23塊代表秦姓分支之一的龜駝石上,石沫橫飛的刻下了夏雲仙的名號。

夏雲仙終於有了自己在普化村名正言順的第一個身份——滋水郡澹庵堂大楊太尉胡國公仁字輩五十三代世裔孫媳!!!

夏雲仙以滋水郡澹庵堂大楊太尉胡國公仁字輩五十三代世裔孫媳的身份,終於獲得了3畝1分甲字號耕田!

田不是重要的,名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這份無一匹敵的存在感!

“當一種能夠東西嵌入命運,那麽它就注定了將是命運之神的終身疾患。”我的貘搖著頭悄悄的走向了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