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在進紫竹巷時,手裏都還捏著那小瓶的油膏。

林家海內巨富,碧泉身為公子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從,銀子從來都沒有短缺過,除開有時還要服侍公子,他的吃穿用度,比起一般富室家的公子,都還要強出許多去。

見的多了,眼界就寬,這尋常的奇珍寶物,也都看不在眼中。

不過小娃娃肉乎乎的小手,捏著寶貝一樣的小瓶子,鄭重地叮囑他用法的可愛模樣,讓他隻是握著這個小瓶子,心情都會禁不住開朗起來。

不過這好心情卻在走進院子時戛然而止。

還沒走到公子住處,小廝鬆風就躲在夾道上衝著碧泉招手,小聲喚他“碧泉哥哥!”

“這,公子又喝酒了?”

看鬆風這緊張的模樣,定然有事發生。

“不,不是,是夫人來了!”

“哦,是這樣,那我去拜見夫人。”

碧泉抬腳就要走,他可是知道林夫人已到棲鳳城兩三天了,隻不知為何沒有直接住到紫竹巷這邊來,也沒有傳話讓公子過去,不知有何深意,他這當侍從的也不敢擅自做主。

不過,報信給林夫人的事,倒是他做的。

不然姚小姐主仆二人仍然不死心,日日來糾纏,每次公子雖不見,但心情就會糟糕一些,飲酒買醉,終是傷身又傷心。

就算林夫人這兩年對公子失望,但也畢竟隻有這一條血脈,決不可能放任不管的。

果然林夫人來得很快。

雖然未必能把公子勸好,但至少把姚小姐趕走,還是做得到的吧?

鬆風見他要走,趕緊虛攔了一下,碧泉哥哥為人很好。府裏的小廝誰有了難處,他都會幫襯,如今公子那邊情況混亂,可得讓碧泉哥哥做個準備才好。

“碧泉哥哥且等等,夫人先頭去看公子,本來倒也好好的,可是夫人叫她帶來的一位姑娘見過公子,公子就不知怎地生氣了,又摔了東西,好險沒把那位姑娘的頭給打破哩。如今夫人正跟公子在屋裏說話。把伺候的人都趕了出來。要不,碧泉哥哥你還是等夫人出來再說吧。”

碧泉眉眼沉靜,眼角微微上挑了下。似乎在微笑,聲音也是一貫的溫和“嗯,我知了。你自去做事吧。”

果然走進公子的院子,幾乎不見人影。就有也是躲在角落裏假裝做事,生怕被主子們的怒氣掃到。

正堂的門緊閉著,裏頭傳來個蒼老女子的聲音,那聲音森冷中帶著壓抑的忿怒。

說起來,裏頭傳出來聲音並不高,不過。碧泉自小習武,耳力還是有一些的,再加上對裏頭兩位主人的了解。連蒙帶猜也能知道他們的對話內容。

“瞧瞧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不過是跛足而已,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你還是想不開,一味地鑽在牛角尖裏頭,你這樣子。又能改變得了什麽?”

“母親也是覺得兒子沒什麽價值了麽?所以要帶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回來,好趁早給你留下一絲林家的血脈?哼。我如今,也就剩這點用處了?”

林公子的聲音陰陰冷冷,說的內容更是尖刻。

“如果靜航你一直這樣下去,那你的用處,還就是你想的那樣了。”

林夫人停了停“至少我帶回來的方亭,她的人品信得過,不是莫名其妙的女人。”

說著語氣和緩了些許,似乎想要勸服自己的兒子“林公子冷笑“人品信得過?一個無父無母,家無田產,久試不第願意入贅的窮酸秀才?母親莫非忘了京城路家的前車之鑒?”

京城路家本是皇商,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氣的富商,可惜因沒有女兒,便入贅了個上門妻主,那妻主還是個有功名在身的舉人,後來得了嶽家的錢財相助,居然中了進士,得了個小官,漸漸地開始不怎麽把嶽家放在眼裏了。

等路家老夫人死後,直接又娶進門兩房側室,幾個小侍,把個路正夫拋在一邊,可憐路正夫連個親生的孩子都沒有,也沒啥指望,居然年紀輕輕就給病逝了。倒是那妻主得了路家家財再歡歡喜喜地娶小郎君去了。

隻聽林夫人道“路家是路家,如何能相提並論,我林琛的兒媳,至少也要生下我林家血脈的孩子才算數。隻要我兒振作起來……”

“所以母親就讓我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生孩子麽?也不管人品如何,性情如何,隻要生個孩子就作數麽?嗬嗬……”

“那你想要跟誰?姚慈心?姚慈心倒是天天在這巷子外頭,深情得很,直嚷著要再見你一麵,你拚了性命也要心心念念著的人,可真是好性情,好人品啊!娶不成郡王,隻好來屈就你這個廢人了。要是她知道你仍是林家的唯一繼承人,肯定還願意娶你當正夫的?要不要當娘的現下就派人把她請來?好把你這個搖錢樹娶回家去?”

林夫人也被勾起了更大的怒火,說出來的話卻是帶諷帶嘲,字字如刀。

先前林靜航跟姚小姐好上,林夫人是多年的老狐狸了,眼光何其毒辣,就算沒有尋到姚小姐的破綻,也還是憑借直覺感到有些不對。

所以雖然沒反對他們定婚,但還是不著痕跡地把婚期延了大半年,想著再觀察一番。

後來最有希望當皇太女的二皇女向林夫人求借十萬兩銀子,林夫人出於某種考慮,這才應下,讓自己兒子去負責調集這批銀子。

而巧合的是,姚小姐居然跟林靜航說,想跟著林靜航四處走走,見識各地風光。

林夫人也是調查過姚小姐家的,姚家家道中落,空有貴族之名,能頂用的下人也不過二三十個,手上沒什麽勢力,便沒有在意,任由姚慈心跟著林靜航去了,本以為就算路上有點波折,憑著林靜航的身手,至少也會全身而退,沒想到一念算錯,銀子損失還是小事,兒子居然身子帶上了殘疾。

林夫人再看姚慈心,就渾身都是疑點了,隻苦於沒有證據,而且也知道就算姚慈心跟這案子有關,也不會是主謀,她還沒有這麽大的能耐!

後來在青石西平兩縣抓的人犯,一個是兩名山中獵戶。

林夫人一聽自家掌櫃的來報就知道這是拿著林家案子冤枉良民呢,本還想著讓人去保了他們出來,隻是一來一往時日有些長,得到消息的時候兩兄弟居然已是殺官進山了,林夫人隻得作罷。

至於那青石縣馬家,似乎也跟自家案子關係不大,不過是多行不義必自斃罷了。

當時林靜航重傷腿殘之後,林夫人把兒子接回京城,姚慈心當時雖未說出婚事作罷,表現得卻有些怪異,似乎心下不算太情願。

還是林夫人為了試探,故意放出煙幕,道自己還有一名義女,將來會繼承林家產業,林公子最多就是一份嫁妝。

果然姚慈心就跟林靜航冷了下來,半字不提成婚之事。林靜航本來就心情陰鬱,患得患失,見此便賭氣跟姚小姐取消了婚約。

此後三年,林夫人放出的煙幕散盡,姚小姐這才知道是上了老太太的當,心下後悔不迭,又拐彎抹角的想跟林靜航和好如初。

也幸好林靜航雖然有時腦子不清,但還有幾分骨氣,並沒有再答應姚慈心什麽。

不過在姚慈心轉移了目標,全力追求安平樂之前,自家這傻兒子隻怕還是內心略有些期待,盼著姚慈心是真心悔過的吧?

真是傻子啊!

自己縱橫商場四十年,從來隻有讓人吃虧的,怎麽會生了這麽個傻兒子啊!

這傻兒子還是一根獨苗,看到那頹唐的模樣,林夫人就想舉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敲打他一頓。

林夫人也是被氣得狠了,才說出那一番刺心窩子的話來。

然而當獨子麵色蒼白,捂著胸口,身子搖搖欲墜,唇角滲出一絲血跡來,林夫人登時嚇得手中的拐杖掉落當地,趕緊扶了過去,淒厲地大叫“航兒,航兒,你怎麽啦?快來人!來人!”

第一個衝進來的自然是碧泉。

碧泉從林夫人手裏接過林靜航,把他安放到了榻上,伸手試了試林靜航的脈息,片刻後才道“老夫人放心,公子這是一時氣怒攻心,並無大礙的。”

說著,便在林靜航身上幾處穴位上按摩一會,果然見林靜航蒼白的麵色上,有了幾分血色,隻是林靜航似乎仍處於激動之中,眼睫緊閉,薄唇緊抿,並不願意睜眼說話。

林夫人眼角微濕,露在袖外的手微微發抖,聲音頹然無力。

“航兒,你這又是何苦?”唉,你既然不願意,當娘的也不逼你了,咳咳……”

碧泉喚了外頭一個小廝進來看著林靜航,自己卻是拾起林夫人的拐杖,恭恭敬敬地遞還回去,伸手攙扶著老太太,溫言相勸“老夫人也要保重身子,先歇歇再來看公子不遲啊。”

林夫人掃了碧泉一眼,碧泉隻覺得那一眼有如利刀刮過,令人生寒。

臉頰上那塊疤痕,無由的灼熱了起來。

PS:多謝嗬嗬哩啦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