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心裏,狄世英把安華父子恨了個遍。

但他自小至大,何嚐當麵見過這一對父子,就是當年英平樂去青石縣山中捉拿狄世英哥倆,他也不過是遠遠地望見過英平樂的身影罷了。

然而當安華本尊站在狄世英麵前時,就算是他沒有親自開口,狄世英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立馬明白了此人的身份。

“安華?”

簡單的兩個字,卻是如同從冰山寒窟中冒出來的一般,狄世英隻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似要被凍結,又或是要燃燒成灰。

安華站在那裏,與狄世英微微有些相仿的鳳眸不過一個輪轉,就將室內景物瞧過,最後落在案前站著的這個年輕小夥子身上。

俊美陽剛,眉眼如刀鋒一般的明快銳利,身姿又如同雪鬆翠柏一般的挺拔。就算是此時因為見到自己而情緒激動,但那張俊美麵容上原有的中正從容之色,卻是掩蓋不去的。

這說明,他的這個便宜兒子,日子過得很是舒心暢快。

而他親自教養出來的平樂,傲慢,尖刻,陰狠多疑,這兩人若放在一處相比,簡直是巨大的反差。

這真是諷刺。

一個是他用盡了全部心力,把所有資源都用來培養扶持的兒子,另一個是一兩歲時他就曾經動過主意,想讓這個流著英飛宇血脈的兒子消失掉,這樣才能避免他那位好皇姐對英飛宇的猜忌,而且除掉這個,英平樂才有可能名正言順地接收英飛宇留下來的全部人脈和財富。

可三十年過去了,現在又如何。

那個好兒子,倒是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的精髓領會發揮的淋漓盡至。

用自己這個親父和女兒來給他當替身,好讓他帶著二皇女的幼女逃出追蹤這種事,能說早在自己意料之中麽?

丟了洛京,打了敗仗,手下缺兵少將,然後一路千裏迢迢地,再去投奔三皇女,再利用三皇女的勢力東山再起?

圖樣圖森破……

英平樂總以為他自己風華絕代,隻要動動手指,滾滾床單,就可俘獲任何女人的癡心。

該說自己是把他教得太成功,還是失敗?

莫說他現如今年過三十,早就不是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清貴少年,而浣花國女人的審美都偏好青蔥款,就算是他年華正好的時候,想憑著這個就征服女人,簡直是癡人說夢。

也許當年,自己根本就不該給他說那些稱霸大陸,兼收百美的仲馬故事,以至於他現下走火入魔,屢敗屢戰,即使撞到了南牆,也不見回頭……

安華想到此處,不由得嘴角微微扯動,露出苦澀的笑意。

也難怪啊,就是自己,不也是到了最後這幾年,才算是徹底死心的麽。

看著對麵那滿懷恨意的年輕人,安華衝著他點了點頭。

“是大郎麽?我正是你父親……”

就算他再恨,自己也是他親生的爹,雖然不久前才遭遇了二兒子的背叛,但那又如何,自己落到了這個大兒子的手裏,難道他還能弑父不成?

話音未落,但覺對方身影微晃,緊接著勁風撲麵。

安華生來便是皇子,養尊處優,對拳腳那是半點不通,就算他有心想躲,但身體的反應卻是遠遠未及,下巴登時便是一陣劇痛,好似被大石給砸中似的。

然而這一拳力道未消,帶得安華向後便倒,幸好他雖然不通武功,但好歹手腳還算靈活,落地的時候拿手撐了下,這才半坐在了地上。

安華身邊的小女娃本來是怯生生的扯著安華的袍角,此時也被帶倒,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盛怒之下的狄世英這才有空注意到了這個小女娃,年紀不過六七歲的模樣,小身板瘦瘦的,下巴很尖,巴掌大的小臉,隻襯得一雙眼睛格外的大,此時含淚望著狄世英,如同幼貓見到了天敵一般,神情中充滿了懼怕。

安華身上的怒氣不由得稍減。

家裏的囡囡,也是約莫這麽大的年紀。

安華坐在地上,半點也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瞥了身側的孫女眼,難得的安慰了一句。

“不要哭了。”

他這一聲幹巴巴的,既不和聲細氣,也不是厲聲怒喝,然而對哭泣中的小女孩倒很是有效。

小女孩頓時停了哭聲,打著嗝瞄了安華一眼,複又伸出小手牽住了安華的衣角。

狄世英眼中的寒光微微斂了下,叫人進來,把這個小女孩抱出去先。

小女孩大約是乖巧習慣了,雖然一直眼巴巴地望著安華,但被抱出去的時候卻是難得沒有哭鬧。

如果換做了林小超的話,可絕對不會這麽消停……

“她是平樂的孩子,也是你的侄……,小外甥女小棋……”

安華坐在地上,衝著狄世英露出鎮定自若的笑容。

來了這浣花國快六十年了,有的時候還是會把這種關係搞錯啊。

狄世英冷笑道,“孽種之女,與本將軍有何關係?”

那個小女娃年紀還小,確實引不起他的複仇之心,但麵前這老男人,因為落到了自己手裏,就在這裏拚命的拉關係,這卻令人厭惡。

狄世英說著,幾步走上前去,手中已是將牆上的長劍取下,指著地上這個錦衣的老男人。

寒光閃閃,劍尖輕薄,跟安華的喉嚨幾乎沒有距離。

那劍氣森寒,幾乎能透過皮膚,隻要輕輕一送,自己這條老命就要斷送。如果在此地掛了,不知道是真的身死魂消,還是能回返故地?

人到老年之前,他營營汲汲,幾乎從未懷念過另一個世界,可死到臨頭,從前的舊事,畫麵卻是一幕幕地在眼前閃過。

雖然,都不過是很尋常的都市屌絲男的人生,幾乎沒什麽可稱道之處,也不值得回味,可現下想來,反倒令人懷念。

那個時候,他是多麽務實啊。

他是怎麽把人生,過成了如今這般慘淡的模樣的?

被親生兒子拿著劍指著,性命危在旦夕。

“大郎,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是你的生父,你要弑父麽?”

他說的雖然淡定,心裏卻是一片寒冷。

他怎麽忘記了,這裏是浣花國,母係為尊,所謂的生父的關係,十分淡薄,更何況他還做過當年那些事。

“哼,生父,你也配!”

狄世英冷笑了一聲,手中的劍尖朝前一送,就要替母複仇……

“世英!”

安華隻覺得喉頭一涼,登時有什麽熱浪淌下頸部,這小子居然半點血脈之情都不念?

安華萬念俱灰,閉目等死之際,卻聽外頭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喊。

“世英不可!”

薑鳳幾步搶進屋內,正好看見狄世英手持長劍要結果安華,不由得下意識就出聲阻攔。

她也是聽說抓來了俘虜,正要來瞧瞧是英平樂還是安華,便瞧見了這令她有點難以接受的一幕。

雖然在浣花國裏,父係是可有可無的,特別是沒有養育之恩的生父,子女是對他沒有半點責任與義務的。

而對於狄世英來說,安華不但沒有養育之恩,還有殺母之仇,暗算之恨,假期他真的手刃安華,世人並不會對他有什麽非議,頂多說一句有決斷罷了。

在心裏過不去的,反而是曾經在現代受過男尊文化影響的薑鳳。

“世英,不管怎麽說,你不能殺他,他算得上是你的生身之父……”

狄世英劍眉深蹙,目光雖然在看向薑鳳的時候有所緩和,但手上的劍卻是停在了半空,既未前伸,亦未放下。

“難道就由得他這般消遙法外不成?”

安華脖子上敞著幾道血,麵上青白不定,那一雙眼死死瞧著麵前的兩人,鼻息微喘,身子僵直著一動不動,嘴上卻兀自不停。

“嗬嗬,原來是我的好兒媳來求情啊……”

狄世英咬牙道,“阿鳳走遠些,莫要濺到你身上血跡。他是罪有應得!”

就算是妻主求情,也絕不能饒過!

這些年來的仇恨,又如何能用生父一詞抵得過?

薑鳳輕輕走上前去,把手按在了狄世英的手背上。

緩緩道,“他是其罪當誅,但是未必要讓世英的手染血……看在他跟你有一絲血脈相連的份上,給他一個體麵的死法吧?”

狄世英慢慢地放下長劍。

他其實並不介意親手殺掉這個人,但既然這是妻主的希望,那麽……

地上的安華,心情如同坐到了巨浪之上,忽起忽伏,此時便沉到了深淵。

“嗬嗬,老鄉,我是不是還得感謝你給我求情啊?”

體麵的死法??

老鄉可真仁慈!

“不必客氣!”

薑鳳微微一笑,她才不是為了這個穿越男而求情,她隻是為了狄世英罷了。

望著很快送到麵前的白綾和酒壺,安華嘴角不住地**,仰天放聲大笑。

那沙啞粗礪的笑聲怎麽聽,都有些狂亂瘋魔了。

“臥曹,老子怎麽就落到了這一步!老子明明有個高起點的……”

雖然眷戀人間,安華卻也知道大勢已去,總算還能保有一絲尊嚴,用盡了最後的勇氣,拎起那壺酒仰脖喝下,那酒味倒也香濃醇厚,回味悠長。

他錯了!

全錯了!

當年如果知足長樂,跟英飛宇成親之後,安安分分的做一個浣花國的夫郎,現下他的結局會不會不同?

在意識模糊彌留之際,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張俊美無雙的臉,英氣勃勃,劍眉入鬢,笑起來,仿若天下盡在掌握,他們,也曾有過的恩愛歡樂……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