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低頭選著偏僻的小路繞去梁沐宮,皇宮一如往昔,我卻忽然覺得陌生不已,四季繁開鮮花的禦花園,卻沒有我鍾愛的那棵粉色杏花。
我不該再懷念。不該再懷念。
斂好心神,小心閃進門。梁沐宮內,燈火通明。宮女太監仍舊各司其職,但我卻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雖說我剛才很小心的進來,但我明明發現有個宮女看見了我但也裝看不見,我出宮這事,隻有繡言知道,那宮女也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內應。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繡言也沒見蹤影。小心避著眾人進了偏殿,剛換上早上出去時藏在那裏的宮裝,就聽到門吱呀一聲。
“誰?”我厲聲道。
“奴婢是梅香。”一張清秀的臉從門縫裏lou了出來,我皺眉,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繡言到底在幹什麽,這會兒出現的不應該是她麽?
想是看出我的疑惑,她走過來,對我輕聲道,“繡言正在大殿內伺候皇上,奴婢是特地過來替娘娘梳髻的。”
“你都知道了?”我在妝鏡前坐下來,漠然地擺弄著護甲。梅香似滿腹心思都在我的頭發上,隻淡淡地答了一句,“娘娘想讓奴婢知曉的,奴婢就一定知道;娘娘不想讓奴婢知曉的,奴婢必是半點不知。”
倒是個忠心奴才應該說的答案。我微微冷笑,“皇上來了多久了?”
“約有兩個時辰了。”
竟是有這麽久了。那,“你們怎麽回話的?”
“娘娘小染風寒,吃了藥,在偏殿歇著。盧太醫說得靜養幾個時辰,才會好得快。”
我滿意地微勾唇角,繡言做事的確小心,隻是——我微抬眼,餘光瞥向仍舊專心致誌為我梳頭的梅香,細看之下,這個小宮女清秀的眉目竟有些似我下午遇見的文淵。
秀眉一擰,問,“你原本姓甚名誰?”
“回娘娘,奴婢姓梅,單名一個香字。”
就姓梅麽?正尋思著,梅香擱了梳子,低眉順眼道‘娘娘好了’。尋常的飛燕髻,左鬢簪了些細小的粉紅碎花,一支蝴蝶釵斜cha在花叢中,倒是別有一番趣味。我滿意地起身,“梳得挺好。”
“謝娘娘讚賞。”
我‘嗯’了聲,臨了門口,瞥見散落在地的太監服,吩咐梅香收好。步子還未踏出去,就聽見‘叮’地一聲脆響,在這寂靜的環境裏異常清晰,我回過頭去,碧綠的扇形墜子。
梅香的視線緊盯著那墜子,眸光閃動。倒是個有趣的發現,我轉身出去——
“替本宮收好它。”
“愛妃,身子可好些了?”
甫一踏進大殿,洛梓軒‘關切’的聲音便響起。我半蹲著身子行了禮,笑容滿麵地答道,“謝皇上關心,臣妾已然好多了。”洛梓軒挑眉一笑,人卻依舊坐在椅子上沒挪動半分,我有些詫異,這時,我們不是該好好扮演恩愛夫妻麽?
繡言過來伺候著我在洛梓軒的旁邊坐下來,我這才發現,空曠的大殿內,隻有區區五個人。氣氛一時間沉寂下來,洛梓軒眼神飄忽地喝著茶,不知在想些什麽。繡言和梅香均站在我身側,洛梓軒的近身太監徳祿躬著身子立在他身後,大半邊臉都隱藏在陰影裏,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不對勁的感覺又一次襲來,我皺眉微偏頭看向繡言,隻有她清楚我不在宮裏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繡言竟回避了我的視線,垂下頭,細碎的額發遮蓋住她所有的情緒。
我暗惱,握著杯子的手漸漸收緊。
這時,一直沒做聲的洛梓軒忽然輕輕地笑起來,我皺眉側頭看他,他竟笑得越發厲害,連邪氣的眉梢眼角都似催開了朵朵繁花。
“你笑什麽?”連自己都沒發現,我的語氣已充斥著極度不滿。
洛梓軒卻似不以為意,拿著茶杯,一聲接一聲地輕叩著杯蓋。清脆的聲響回蕩著空空大殿內,竟讓我誤以為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我騰地站起身來,幅度太大,寬大的衣袖掃落擱在桌邊的茶杯。‘嘭’地一聲脆響,大半的茶水濺濕我的裙角。繡言和梅香立馬走過來,替我清理。終於,洛梓軒凝了笑,淡淡地吩咐他們出去。
三人行禮後,跪安出去。我立馬走到另一張椅子前,坐下來。洛梓軒微微皺眉,道,“你就如此厭惡朕?”
“皇上多慮了,遲沐隻是覺得在沒人的時候,我們還是適當保持一些距離才好。”
洛梓軒眼神陰鬱,讓我猜不到他在想些什麽,半晌,他才續道,“罷了,朕今天感興趣的可不在此。”頓了頓,他忽地挑高唇角,邪美一笑,“愛妃今日出宮可曾玩盡興了?”
我駭了一跳,他怎麽知道?暗暗壓住心內驚慌,隻淺淺勾勾唇角,道,“我不清楚皇上在說些什麽。”
洛梓軒嗤笑一聲,道,“你是篤定朕拿不出證據來?還是你想了更好的法子來掩飾?”
我不置可否,隻冷冷地盯著他。洛梓軒唇邊噙抹笑也懶懶地盯著我,良久,我終於忍不下去,冷聲道,“你到底有何證據?”
聞言,他似終於鬆口氣,稍稍坐正身子,語調卻一如既往地漫不經心道,“辰時出宮,巳時徘徊在上官府外,之後茫然站在大街上,未時開始至酉時,罔顧自己皇妃身份,在元泰樓大肆喝酒——”
“夠了!”我臉色蒼白的打斷他,心一寸一寸的涼下來,他知道,他竟然連時辰都知道得這般清楚。
“你究竟想要怎樣?”
我看到洛梓軒粲然一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竟像綻放一樹繁花,刹那,即是滿室耀眼芳華。
“替朕轉告宰相大人,戶部侍郎蘇葛多年來盡忠職守,政績顯著,理當擢升,戶部尚書的空缺由他補上。”
“怎麽朝廷官員的任命皇上還做不了主麽?”我譏誚地拉高唇角,明知不該此時捋虎須,但我受不了他一副吃定我的表情。洛梓軒瞬間黑了臉,眉間那簇陰霾迅速漫開,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陰鬱,心莫名一慌,隻得端了茶掩飾自己的情緒。半晌,我又聽到他輕蔑的笑聲,抬頭看他,他竟又是一副慵懶模樣,仿佛剛才的陰鬱從未出現過,他道,“朕這才發現,你似乎隨時都可以令朕褪掉偽裝,lou出最真實的一麵。不過,梁遲沐,不要以此為傲。總有一日,你會嚐到惹怒朕的後果——或許朕剛才說得還不夠清楚,若是你不肯與朕合作,這苦頭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朕相信太後會很有興趣知道朕的愛妃與上官愛卿到底有何淵源,而且——”
他拉長了音調,俊美的臉上滿滿自信,而此刻的我卻是後背沁涼。上官,上官。他是我心底最柔軟的弦,就算毀滅自己,我也不能見他受到任何傷害。麵上陰晴不定的神色倒是惹了洛梓軒的興趣,下巴驟然一涼,我茫然地抬頭,清涼的瞳孔裏突然映出洛梓軒精致的輪廓。
詭異的對視,此刻空曠的大殿內,我們眼中竟隻剩彼此。良久,他忽地湊近我的耳邊,溫熱的氣息蔓延開來,酥癢難耐。
“這張清麗的臉倒是讓朕想起一個人,記得麽,梁遲萱?”
“你——”我駭然地推開他,腦子忽然一片混亂。洛梓軒,軒盟國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帝王,十六年前,梁淑妃在先帝駕崩之後,聯合國舅梁林夏率先自宮內發難,推翻太子一黨後,迎當時隻有六歲的皇八子——洛梓軒登基為帝,然後,改國號為元祐,封梁淑妃為皇太後,封國舅梁林夏為監國宰相。自此,梁家的勢力猶如雨後春筍,不僅蓬勃生長,更是滲入整個朝廷。
進宮前,宰相大人曾告訴我,元祐帝不過是個蟄伏在他羽翼下的傀儡,有他和太後在,我自不會受到半點委屈,隻要我使些手段,登上皇後的寶座,他定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如若不然……
我的腦袋很疼,多久不曾回憶的往事竟全都洶湧而出。層層疊疊的燭火陰影中,我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在漫天杏花雨裏旋舞,靈動的大眼睛裏滿使燦爛的純真笑意,眉毛彎彎,連眼角那滴朱紅淚痣也變得鮮活起來。
梁遲萱嗬,梁遲萱!!她是我心底最陰暗的秘密。
我渾身無力地跌坐在地上,雙目無神,隻呐呐道,“依你,都依你。”
許是從未見過這樣萎靡的我,洛梓軒靜靜地打量了我半晌後,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大殿的門合上的刹那,我聽到他說,“芸生明日生辰,朕有意晉她為份,你明日去寧懿宮與太後說說。”
他的聲音剛落,我立馬摔了杯子過去。黑暗的夜裏,我的憤怒猶如海底瘋狂生長的海藻。
洛梓軒,我狠狠地咬住唇畔,總有一天,你也會知曉,你威脅我的可怕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