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裏放了些許冰,難得涼爽,我拿了繡架有一針沒一針地繡著,繡言和香雪乖巧的站在一旁,空氣裏滿是沉靜,如水般平穩。

“蘇貴嬪到!”

忽然一道尖利的嗓音劃破這寂靜,我的手一顫,差點又將針刺進指尖,微皺了眉,這蘇芸生,不是一向怕我加害她孩子得很,怎會自己突然來訪?抬頭瞥了眼繡言,她倒是一副沉穩的模樣,似乎早知道蘇芸生會來。

我冷了臉喚了聲‘繡言’,“怎麽回事?”

繡言有些茫然地看著我,我道,“蘇芸生。 ”

“奴婢不明白主子的話。 ”

不明白?哼!怎樣會不明白呢?前些個日子太後先是傳了蘇芸生,接著傳了你,繡言啊,你到底在瞞著我什麽呢?

我微微歎息,讓人將薄紗拉開,甜美嬌弱的蘇芸生就這樣如同羞怯的蘑菇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依然一身月白宮裝,簡潔的純白色頭花,緊貼耳垂的兩粒乳白珍珠墜子,眉梢眼角映滿溫柔恬靜的神色。 肚子已經大大的凸出來,她的手輕柔地放在上麵,保護的姿態。

我看了她許久,然後站起身微屈了膝,蘇芸生嚇了跳,趕緊上前兩步想要扶起我,我卻厭惡地撫開她的手,行完禮,爾後安靜地又坐了回去。 蘇芸生尷尬地站了片刻,才由她的貼身侍女煙荷扶著坐下。

兩廂都沒再說話。 這樣炎熱地天氣裏,這樣突兀的沉默,隱隱讓人覺得不安。 喝了口酸梅湯,一路清涼滑下,才覺得滿心煩躁減少不少。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辰,忽又聽得宸紫宮的小太監來報說是西萃宮的敏貴嬪、雲坤宮的衛妃和延慶宮的淩月悠來訪。 我地詫異逐步加深,怎樣今日這些人都不約而同的來了宸紫宮?

最先進來地是淩月悠。 今日的她穿了身玫紅宮裝,底麵繡著大朵瑩白梨花。 潑墨似的黑發隻用一根赤金扁簪綰著,齊眉額發下是一雙靈動的大眼,黑漆漆的眼珠輕輕一轉,便是嫵媚深情的光亮。

她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點漆的黑眸裏忽然劃過什麽,一閃而過地光亮,快得我抓不住。 然後她嫌惡地皺皺眉,繼而走到水榭一邊,若有所思的盯著飛舞的薄紗,她的侍女綠喬安靜地站在一旁,低眉順眼。

過了一小會兒,淩月悠忽地轉過身,對我笑道,“梁遲沐。 你贏了。 ”

我疑惑地皺眉,她突兀的說這些是要做什麽?什麽叫我贏了?是說她已經決定要放棄洛梓軒了麽?

意識到這點,我的眉頭欣喜地鬆開,她卻又驀地湊近我,對我道,“梁遲沐。 你應該慶幸如今的你還有那麽疼愛你的親人。 ”

我不解,她卻驟然轉了目光,那似嗔似怨似悲似喜地視線輕掠過另一邊的敏貴嬪後,她便又走回了水榭邊上。 她忽地伸手,‘嘩啦’一聲拉開薄紗,滿池的粉色芙蓉接連著碧綠荷葉便鋪天蓋地的呈現,蔚藍的天幕裏,金色太陽灑下萬千赤金絲線,映在水榭冰涼地麵,如同盛開朵朵金瓣菊花。

“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淩月悠輕輕地念了一句。 若有所思地看著碧綠荷塘,唇角。 一抹若有似無的微苦笑意。

反常地淩月悠,反常的語言,反常的舉動,她到底是要做什麽?

“淩妃妹妹果真多才,這兩句詩倒真是道出了這滿池荷花的別樣美景。 ”衛妃笑容和暖地cha了句,淩月悠沒答話,倒是敏貴嬪笑嘻嘻地接了過去。 氣氛驟然輕鬆起來,眾人便隨意坐下閑話家常。

雖然淩月悠極其反常,但此刻的我卻是對蘇芸生更加注意,因為她凸凸的肚子,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 眾人都笑鬧著,隻她安靜地坐在那裏,手放在膝蓋,偶爾笑笑,對這滿桌子的吃食視而不見,連水都沒喝上一口。

“蘇貴嬪。 ”我看著她笑得溫婉,“大熱的天氣,你不渴,你肚子裏的孩子怕也渴吧,怎麽連茶水都不喝一口?還是你怕我在這茶水裏摻了什麽東西?”

水榭地談笑聲驟然消失,眾人地視線莫不橫掃到蘇芸生身上。

“不不,梁嬪姐姐誤會了。 ”她連忙否認,說著就要拿矮幾上的茶杯,我一掌撫過去,茶杯‘嘭’地一聲碎裂在地,蘇芸生地手僵在半空,神色驚惶,我卻看也不看她,隻顧拿了手絹擦拭著滿手的褐色茶水,對繡言道,“蘇貴嬪如今身子金貴,可不能喝這樣低賤的茶水,繡言,你還不趕緊去泡壺適合蘇貴嬪‘身份’的茶來。 ”

蘇芸生的臉唰地變白,動動唇,想要說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安靜地放下手,安靜地低下頭,纖細白皙的手指撫摸著凸起的肚子。 繡言領了命正欲退下,這時淩月悠忽道,“綠喬,你也跟著去幫忙。 ”

我斜了她一眼,她卻連看也不看我,依舊瞧著滿池荷花,纖長的睫毛微微覆蓋下,擋掉她點漆黑眸裏所有的光亮。 沒有什麽不對勁,但看著繡言綠喬一前一後的出了水榭,一股不安還是毫無來由地湧上心間。

氣氛有些緊致,敏貴嬪靜靜地看了我半晌,但一對上我的目光,她又隻微微一笑,轉了視線,但我卻分明開到她眉梢眼角的欲言又止。 我的表妹,譚希敏,她又在受紀梓延所托做些什麽嗎?

不一會兒,繡言和綠喬端了茶進來,細心地為眾人各倒了一杯。 我聞著那褐色的茶水,還殘留了半點藥地氣味。微皺了眉,問,“繡言,你拿來的是什麽?”

“回主子,這是奴婢前些時候去太醫院揀的涼茶,這天氣實在太熱,主子們還是多喝些涼茶去去火。 對身子可是極好的。 ”

衛妃笑著喝了口,然後對我道。 “妹妹這丫頭真是細心,左右都照顧著呢。 ”

“衛妃姐姐謬讚了。 ”我淺笑著回了句,她亦笑笑,爾後又喝了一口。 因著還是怕那股藥味,我隻端了酸梅湯淺淺地喝著。 見我們都喝了,蘇芸生也怯怯地端了碗,小小的啜了口。 想也是果真苦得緊,慌忙又端了酸梅湯大口的喝了幾下。

淩月悠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麽,這時,她忽而轉過頭對蘇芸生笑道,“果然很苦吧,蘇貴嬪?”淩月悠一副關切的模樣瞧著她,蘇芸生紅了臉。 小聲地說了句‘還好’。

“看吧綠喬,都是你地錯,叫你跟著繡言去,還指望著你放點糖什麽的,結果你還順著她,弄得比黃連還苦。 真是討嫌地丫頭。 ”

淩月悠忽然的嬌俏任性抱怨,讓一直緊張的氣氛驟然輕鬆起來。

“嗯?”看著綠喬一副傻傻的模樣,眾人莫不笑出聲來。

想必孕婦貪涼,喜酸,蘇芸生接連喝了好幾碗酸梅湯,偶爾感受到我的目光,她會抬起頭,朝我輕輕一笑,頰邊兩個梨渦,清清淺淺。

我不明白淩月悠怎樣忽然變得如同小孩子般的天真活波。 眉梢眼角忽而都掛著純真的燦爛笑意。 她站在水榭邊緣。 小小碧綠荷塘,粉色芙蓉花是背景。 襯得她越發地傾國傾城。

“哎!好天氣,本小姐忍不住又想放聲高歌拉!”

“我們不是來賞荷的麽?”敏貴嬪俏皮地接過話,眉梢眼睛掛滿笑意。

“哎呀,你們賞你們的荷,我唱我的歌,順便讓你們飽下耳福,你們還不滿意?要知道,我唱的這些歌可是二十一世紀最流行的歌曲,你們古人還沒誰能做得出這樣的曲子呢。 ”說完,也不管我們同不同意,她假意輕輕嗓子,爾後婉轉的唱起來。

一首很優美地曲子,歌詞卻是我們不懂的語言。 雖然聽過她唱過幾次,但總還是能被她空靈的歌聲吸引住,一曲罷,眾人都是意猶未盡的模樣。

“你唱的是什麽?”我正疑惑著,就聽到敏貴嬪問道,淩月悠笑得眉眼彎彎,一副很神秘的模樣,“咳咳,你們可坐好了,這歌詞地震撼可是無窮大哈。 ”

見我們的胃口被掉得足足,她終於巧笑倩兮地輕啟朱唇,“各位,聽好了喲,這首歌是這樣唱的——

武大郎武大郎挨豬打挨打了挨打了挨豬打了打了你打了豬,葫蘆打地啊弟弟!啊弟弟!阿弟怒咧踹呀,踢啊,挨打的那頭豬哭去嘍,哭他媽,他就完啦武大郎武大郎挨豬打他打啦他打啦挨豬打了他打你他也痛渾蛋打你啊你弟啊你弟啊弟哭咧,踹呀,踢啊,挨打的那頭豬……

她的聲音剛落,眾人先是一愣,繼而疊聲大笑,再管不得身份。 淩月悠亦是笑得張揚,金燦陽光落滿身,如同一樹繁花在刹那綻放,美得動人心魄。 我忽然想起洛梓軒,然後慶幸,他愛的,終究不是她。

“啊……!”一聲尖叫忽然突兀地響起,笑聲戛然而止,微轉過頭,就看見蘇芸生慘白著一張臉,雙手死死地按住肚子。 眾人莫不駭了一跳,我更是嚇得不輕,慌忙跑到她身邊,瞧她隻是皺著眉喊疼,身下沒有任何可疑的血紅,終稍稍放下心,“沒事沒事,想是剛才蘇貴嬪太貪涼喝多了酸梅湯,現在有點鬧肚子。 綠喬,香雪,你們倆趕緊將蘇貴嬪副到躺椅上躺下,繡言,你趕緊去廚房將藥端來。 ”幸好繡言整日的為我熬了藥,現在端來喝下,應該就沒事了。

眾人領命各自散去,蘇芸生死死地抓著我的手,目光灼烈,似乎曾經埋在眼底地恨正一點一滴地滲透出來。 我微蹙了眉,難道她懷疑是我下藥害她?一念及此,胸腔陡然升開一段怒氣,想甩開她地手,她卻抓得更緊,尖利的指甲都要嵌入我地肉裏。

“蘇妹妹趕緊放開!”衛妃瞧著我手背上的抓痕,慌忙來拉她的手,然而念著她的身子又不敢太用力,形勢有片刻的僵持。 而原本活潑的淩月悠卻一直站在原處,看著這一片混亂,漆黑的眼眸裏忽然劃過一絲光亮,這次我終於看清,那絲光亮,帶著濃重的憂傷。

可是,為什麽會是憂傷呢?

還沒來得及想下去,繡言已端了藥過來,圍在一處的人慌忙散開,繡言欲喂蘇芸生藥時,她卻緊緊地咬著牙關,仍舊目光灼烈地看著我,我的眉頭皺得更是厲害,“喝不喝由你,身子是你自己的。 ”

這句話想必刺疼她,咬緊的牙關終於鬆開來,濃黑藥水灌下,她的疼痛想是減輕了許多,抓著我的手也微微鬆開,眾人終於鬆口氣。 我轉過身正欲喚宮人送她回去,手背忽然傳來一陣尖利的疼痛,忙不迭地轉過頭,看見蘇芸生緊閉的眼,蒼白的容,一身月白宮裝忽然間開滿大朵大朵豔麗茶花,紅得炫目的顏色刺疼我的眼。

“太醫!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