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蔥鬱的樹,一輪火紅的日,一抹頎長的影。他背對著我,微仰著頭,赤金陽光淡淡勾勒出一個完美弧度的側臉。

腳步在離他隻五六步的地方停下來,我的心頓時如幾麵大鼓同時被敲,咚咚直響,震得我耳膜發疼。眼前的他,輪廓如此清晰,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英烈之氣,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猶如鬆柏。記憶裏那個眉眼溫雋的少年似乎再也不複存在,我心心念念的杏花少年,如今已變成一個威武將軍!

心裏有些奇怪的感覺,這淺淺幾步的距離,我卻忽然覺得是一道萬丈鴻溝,時間是一把刀,深深割裂開我與他的相連。我一直以為,我們中間的萬水千山,隻站立著笑靨如花的梁遲萱,可如今他站在我的麵前,我才明白,這萬水千山裏,還有那麽多那麽多流逝的時間。

那麽長那麽長,長到我再也無法將眼前的英氣男子與記憶裏的少年聯係在一塊兒。那個曾經在粉色杏花枝頭下與我承諾的少年,真的是他嗎?

真的是你麽?昊哥哥……

這麽惆悵地想著時,已不自覺地問出來。我眼前的錦衣男子轉過身來。濃黑的劍眉,黑亮的眼眸,薄唇邊掛抹淡淡笑意。隻眉宇間,多了分滄桑,少了分青澀。我的眼裏滿滿都是他,慢慢地,我的唇角彎出一個甜美的弧度。我的昊哥哥,我記憶裏的溫雋少年,一如往昔。

“昊哥哥……沐兒又見到你了,真好。”

我輕輕的一句話,卻是叫他唇邊的笑意僵了僵,他不說話,隻細細地盯著我看,那雙黑亮的眼眸裏閃過太多東西,是疼惜,是不舍,是……無奈。我緩緩朝他走近一步,清麗的臉上綻開一抹純真笑容,我的手伸向他,“昊哥哥……昊哥哥……你還記得梁府後院那大片大片的粉色杏花麽?”

上官昊的神色微微恍惚,黑亮的眼睛漸漸透出些許迷茫,良久,他的眼神恢複清明,眉眼盛滿溫柔的花殤,輕歎著將我擁入他的懷中。

是我久違的溫暖,他輕輕攬著我的腰,隻一遍一遍地喚我道,“小沐兒,小沐兒。”

我們的身後是肅穆的佛殿,大殿正中塑著的彌勒佛滿臉笑容地望著我們,隻是那雙含笑的眼睛裏,盈滿悲憫。

我的思緒突然又恍惚起來,驀然想起十六歲那年我與遲萱到大佛寺上香,當時的我們已然行過及之禮,與所有的待字閨中的女孩一樣,我們誠心跪拜,期望菩薩賜我們一段好姻緣。

那時,雖然六歲時的陰影猶在,但我們仍可算一對相親相愛的姐妹。我記得那天,我們倆竟然抽中同一支簽——雙生結,下下之簽。大佛寺的主持方丈拿著我們的抽的簽,麵色凝重,看著我們的眼神帶著深深的憐憫。他說,這簽,自開寺之初,從未有人抽到,更遑論兩人同時抽得。雙生結,這簽,老衲不能解,也解不了。說完,轉身離去。留下麵麵相覷的我們,半晌,有小沙彌拿了簽文過來,說是方丈特意交代的。我好奇地拿過來,薄薄的紙張上隻記錄著短短三句話——

雙生姊妹,媚主亂朝,禍水傾國。

我皺著眉頭問,“姐姐,這簽文的意思是我們以後會嫁同一人麽?”

那時的梁遲萱,一身華美錦服,聽了我的話,狠狠地笑開,眼角那滴鮮紅淚痣燦爛如花,她輕拍著我的臉說,“我的傻妹妹,姐姐定不會搶你的昊哥哥。”

我的臉唰地紅了,小聲地分辨道,“我才沒有想要嫁給他。”她隻是笑,替我理了理飛舞的發絲,神色突然變得寂寥道,“小沐兒,有朝一日,若是姐姐突然離開,你一定要乖,要幫姐姐照顧好爹爹和娘親,替姐姐做完我應該要做卻來不及做的事。”

那些清淡的話隻短暫的停留在我耳畔片刻,當時的我,翻來覆去,都是甜mi,我隻當她是突然來了感慨,撒嬌著轉了話題。偏不曾想到,一年後,在她即將進宮前日,她領了丫鬟去大佛寺還願,從此失了蹤影。三天後,我心心念念的昊哥哥突然上表朝廷,請願領兵戍守邊防。短短的時日裏,我最親愛的倆人,同時離開我的生命軌跡,不曾留下隻字片語。

再然後,我在娘親的淚水和宰相大人的勸說下,換上大紅的嫁衣。進宮前一晚,我留宿在梁遲萱房內,望著那臂粗的紅燭,它垂淚,我亦垂淚。繡言陪在我身側,軟語安慰著。然,我心內的火卻一直熊熊地燃燒著,拿了剪子,狠狠地絞碎鋪在**的大紅錦被。碎片翩然而落時,我看到一個緞麵上繡著交頸鴛鴦的荷包和一個寫著我生辰八字,全身紮滿針的布娃娃。在那一瞬間,有無數的恨突然自心底噴薄而出。

也就在那時,我突然明白,我親愛的姐姐,梁遲萱,原已不複從前的她,杏花樹下一同遇見那溫雋的少年後,我們便再不是相親相愛的姐妹。

雙生結,雙生劫嗬。

“咳咳……”一陣刻意的咳嗽聲讓我自回憶裏醒回神,順著聲音看去,是一個蒙著麵紗的綠裳女子,直直地看著我們,笑得眉眼彎彎。淩月悠!她怎麽突然出現在這兒?

上官昊輕輕放開我,眉眼裏也映著疑惑。那綠裳女子嘿嘿一笑,“嘖嘖,你們倆真是厲害,居然當著眾神的麵摟摟抱抱,難道你們不知道佛門乃是清靜之地?還是你們軒盟國原本就民風這般開放?”

我微微皺眉,這淩月悠的話聽著怎麽這麽奇怪,她明明是當朝太師之女,卻說‘你們軒盟國’,而且,這模樣的她,一點也不像那晚夜宴所見的大家閨秀。

上官昊將我拉至身後,看著淩月悠輕笑道,“淩小姐說的是,是我們唐突了神靈。”說完,拉著我轉身就走,剛出拱門,忽聽到身後的淩月悠‘啊’地一聲尖叫。迅速的回過身,才發現這院子不知何時出現了十幾個黑衣人,淩月悠的幾個隨從圍著她與黑衣人纏鬥著,卻也漸漸力不從心。上官昊濃眉一皺,將我拉至一旁的花圃內,“沐兒,你在這兒好好呆著。”說畢,不容我說上毫分,便腳尖點地朝那邊躍去。

院子裏纏鬥得厲害,我藏身在花圃中,全身顫抖不止,仿佛又回到六歲那年,黑衣人抓著我,森冷的刀抵著我的脖子。而下一瞬間,真有人從身後猛地提起我的衣領,我恐懼地驚聲尖叫——

“昊哥哥……”

聽到我的叫聲,上官昊猛地回頭,我看到他眼眸裏忽然燃燒開一片火海,顧不得護住身旁的淩月悠,他疾步向我衝過來,而此時,那黑衣人已提著我上了房頂,院中的黑衣人均稍微一愣,看上官昊隻顧著追趕抓我的人,便趁此機會抓起嚇呆的淩月悠,眨眼間,院子裏複又安靜如斯。

我的眼淚在刹那間衝出眼眸,我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我亦有很多話沒有問他,為什麽我好不容易盼回來的他,每每都隻這短短的相見?上官,上官,我還沒有問你,當年你的突然離開,真是為了梁遲萱麽?十七歲生辰之際,我送了你一個緞麵繡著交頸鴛鴦的荷包,我滿心情意都付之於你,我仍然還記得杏花樹下的小小誓言。我一直在等著你為我解答,那一年,那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你與梁遲萱在那個混沌的山洞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那一晚之後,說過永遠不會搶我的昊哥哥的姐姐會突然做了那樣一個布娃娃,那些針,整整三十根。而那個夜晚,距離梁遲萱入宮也正好三十天。

這個疑問埋在我心底最深處,它就像一根刺,時常刺得我渾身犯疼。可是,上官,在你告訴我所有的事實之前,我決定依然相信你,因為剛才你輕輕抱住我時,那溫暖令我是如此眷念。

進宮之後,我就再沒擁抱過那樣的溫暖了,除了……夜宴那晚,疲憊的我朦朧欲睡時,輕摟著我的腰的那雙手,如陽光般溫暖。

——洛梓軒?

我的思緒裏陡然cha進那個笑容邪美的男子,這偏院的打鬥聲難道沒引起他們的警覺麽?不可能啊,那四大侍衛不是宮內數一數二的高手麽?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洛梓軒,他……

這群黑衣人到底是什麽來曆?會與當年綁架我的人有關麽?思及此,過往的陰霾記憶瘋狂地攫住我全身,眼前一黑,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