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平平穩穩地前進著,不時有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歡言笑語傳進來。然,馬車內的氣氛卻僵直得怪異,坐在我對麵的洛梓軒緊繃著一張臉,表情淡漠。我亦有些煩悶,手腕上的碧玉墜子,涼得透心。
元泰樓。
甫一下車,店小二立馬笑臉迎出來,上了二樓包間,白森在店外候著,青魄則候在包間外。推門進去,正望著窗外怔怔出神的文弱男子忙站起來行禮,洛梓軒溫和一笑,“你倒來得早。”
文淵也笑,“我怎敢勞煩爺等候。”
洛梓軒笑笑,又轉頭看我,我道,“我要單獨和他談。”
洛梓軒輕挑眉,文淵亦是笑得謙和,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許久,終拉開門,出去。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倆人時,感覺空氣似都鬆了些。文淵自顧自地坐下,我訝異地微蹙眉,他卻道,“還不坐下?”
“你應該知曉我的身份了。”我在他對麵坐下來,視線鎖緊他。文淵把玩著酒杯,笑得無謂,“出了宮門,我隻當你是我當日偶然遇見的‘小太監’,一個朋友而已。”
這倒有些稀奇,這個眉目溫醇的男子竟有一顆不羈的心,我也放鬆下來,唇邊淺淺笑意,“既然如此,我倒不該如此拘束了。”
文淵愣了愣,笑,“倒沒見過你這樣的溫婉淺笑,瑩白如梨花。”我的眉頭瞬間擰緊,他自知失了禮數,別開眼,啜口酒道,“說吧,你想要知道什麽?”
“你究竟是誰?”
端著酒杯的手一滯,文淵眼眸深邃地望著我,“我以為你不該問的。”
“隻是你‘以為’而已。”
他的視線伸向窗外,碧藍的天,明亮的絲線深淺不一地勾勒出雲朵無端形狀。
浮雲變幻,聚散無常。
他似有了感慨,輕歎一聲,拿了酒壺,一杯杯地喝開了。我不悅地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那東方邪到底喂我吃的什麽藥丸。”
“藥丸?!”文淵驀地變了臉色,溫醇的眉目印出少許陰霾,“他,竟然喂你吃了‘五毒花’?!”
“‘五毒花’?”毒藥麽?
文淵頓了會,滿臉凝重之色地對我道,“那是‘魔曇門’秘製的毒藥,平時對身體無害,若一旦喝金蓮花茶,則會引發它的毒性,肚痛如絞,次數多了,則會神智不清,再嚴重些,自是性命不保。”
我的臉唰地變白,手裏的茶杯幾乎要拿捏不住,薄暖陽光落了一身,我卻覺得如墜冰窖。東方邪,東方邪!我恨恨地咬住唇畔,半晌,冷了聲音問他,“你也是那組織的人,怎會如此輕易告訴我?”
“自是有人吩咐。”他低低說了句什麽,我聽得不甚清楚,遂提高聲音道,“你說什麽?”
文淵謙和一笑,“我們不是朋友麽?我知道的自然會言無不盡。”
太奇怪!太詭異!我眼前的男子身上埋有太多疑團,冷眼打量他半晌,驀道,“那日出宮的‘偶然遇見’是你們早已策劃好的?!——你們到底在盤算些什麽?!”
我麵前的文淵卻仍是一副從容的模樣,看著我的眼睛微微帶著憐憫。胸中怒火陡升,我騰地扯掉手腕上的墜子,使勁往窗外一扔,一段優美的弧線,沒了蹤影。
“你——!”文淵氣急敗壞,慌忙地跑到窗邊,我隻冷冷看著他,半晌他都沒反應,隻白著一張臉看著窗外。心裏閃過不好的預感,我朝窗邊挪近幾步,稍微一探頭,竟撞見笑容溫婉的梁遲萱!
她微仰著頭,陽光落滿她的臉,眼角一滴朱紅淚痣,妖冶如花。平攤的掌心中,一枚扇形碧玉墜子閃著清幽的寒光。
她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我臉色大變,她的視線驀地調向我,晶亮的眼眸笑意切切,我們對視半晌,她忽地合攏掌心,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卻也在此時,我突然看見人流如織的大街上,一抹銀白身影緩緩地朝元泰樓走來。
京城繁華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群裏,那一抹銀白,那一抹杏紅,生生刺疼我的眼。我的心一點點涼開來,無意識地倒退兩步,隨後猛地拉開門,倉惶跑出。
洛梓軒冰冷的視線一路追隨,我知道自己此刻不該如此莽撞,但我控製不住自己,胸口堵得慌,腦子亦是亂亂,隻想著一定要阻止他們見麵。一出大門,我便飛快地向上官昊跑去,此刻,我並不知曉,梁遲萱背對著我向另一方向走去。
陽光晃眼,隻看得前麵的銀白身影,跑得氣喘籲籲的我不管不顧他是否滿臉驚訝,拉了他的手,隻顧向前跑。耳畔呼呼風聲,我們墨黑的發隨著微風肆意飄蕩,偶爾相互觸碰。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思及此,我的唇便盛開一朵碩大的花,隻更緊地拉著身旁的手,這樣的陽光,這樣淺暖的掌心,這樣清甜的空氣,竟讓我以為回到了從前,回到我無憂無慮的歡樂時光。
一直跑到宰相府後山的那片杏花林時,我才止下步子。漫天的粉紅在刹那間漲滿我的眼簾,一棵棵沐浴在金燦陽光下的杏花樹,蓬勃生機。這麽多年了,我一直鼓不起勇氣回到這裏。這裏的回憶太多,我怕自己見了之後,會太貪戀從前,活在自己瑰麗的夢境裏,再不得清醒。
“昊哥哥,漂亮麽?”我的眼圈微微泛紅,拉著他的手有些顫抖,我不敢側眼看他,自從聽了梁遲萱那一席話後,我便怕看見他溫雋的眉目透lou出的迷茫,看著我的眼睛裏依然有寵溺,疼惜,卻也帶著淡淡的無奈。
“勉強入得眼,不過,對本公子來說,我還是比較喜歡看美人。”耳邊劃過戲謔的聲音,我有些沒反應過來,隻下意識地側過頭。
撞見一張微笑的臉,眼睛湛亮,睫羽濃密修長,像蝴蝶撲騰的翅膀。片片粉紅杏花在他眼裏墜落,精亮的雙瞳,夜一樣的漆黑。
他,毋庸置疑的英俊。
見我看得愣了,他忽地俯下身,溫熱的氣息幾乎要拂上我的臉,腦中一根弦,砰然一動,這個畫麵讓我無端端地想起洛梓軒,他道,“如今的姑娘都這麽膽大麽?見了不認識的男人,竟也敢直直地盯著看?”
我的臉唰地紅了,卻仍舊直直地盯著他。他微勾唇角,一抹輕佻的笑容,被風吹亂的頭發偶爾與我的長發輕觸,他眼睛亮了亮,忽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這個句子猛地將我拉回了神,才想起我要拉的人,應該是上官昊,他,又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瞬間冷了臉,“你是誰?”他的眉不自覺地皺了皺,爾後忽地拉高我們交握的手,笑道,“你自己拉我過來的,會不知道我是誰?”
我的臉唰地又紅了,忙不迭地想要抽回手,他卻拉得更緊,秀眉微蹙,抬眼瞪他,“你還不放開?!”
“溫香軟玉在懷,怎麽能如此輕易就放開?”
他笑得輕佻,我不自覺地將眉皺得更緊,想不到這個人長得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骨子裏卻是壞水一堆。這時,他忽然凝了笑容,修長的指端按在我的眉心,心髒猛然漏跳一拍,僵了動作,詫異地看著他。
他的指尖似染了一團火,自眉間一路燃燒,我滿心的疲憊,似都在這軟軟地觸碰中,失了蹤影。我舒服地微眯了眼,他忽地在我耳邊軟聲道,“小沐兒,你知不知道,我等你長大等了多久?”
我倏地睜開眼,一個輕柔如蝶翼突地落在我的額上,然後他突然沒了蹤影,陽光遍布的杏花林裏,隻遺落他略帶戲謔的清朗嗓音——
“美人兒,我們一定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