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夜風絲絲冰涼。梅香站在回廊邊上,微仰了頭,銀白月光落滿她的臉,雪一樣的蒼白。自初,她本是喚梅薇,梅香是她的妹妹。梅香五歲那年,她與父母外出幹活,留梅香一人在家玩耍,卻不料梅香被壞人抓走。父母急急報了官,尋了大半個月,卻沒有任何蹤跡。後來,聽說江湖上出現的神秘組織專抓小孩試藥,連宰相大人千金也被抓了去,更是嚇得不行。

再後來,聽說宰相大人已尋得那幫黑衣人的蹤跡,她的父母也和許多被抓小孩的父母一樣,忙不迭地趕去那個山頭,留她一人在家。她在家裏坐立難安,眼見太陽都下山了,卻還沒有半點消息,遂再也坐不住了,便出了門。

暮靄籠罩的山頭,烏鴉‘哇——哇——’地淒涼叫著飛過。她滿心惶恐地在山路上走著,一遍一遍地喚著爹娘,喚著阿香。沒有人回應她,快要到山頂時,看到路邊有許多屍體,粗布麻衣的,一身黑衣的,還有身著官兵服飾的。內心惶恐陡然又增上一層,隻加快步子朝山上跑去,快要到時,被官兵攔下,她隻看到一個滿臉汙泥的瘦弱女孩被宰相大人抱著從她身邊急急走過,離她不遠的距離,直挺挺倒著一個女孩。

心髒猛然一跳,預感似的,她發瘋般地想要衝破官兵的阻攔,那些人卻死死地攔住她,扯著她,也在這時,她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道,“讓她過來。”

官兵諂笑著應了,暮色四合裏,她看到一個容貌娟麗的女孩,她靈動的大眼睛看著她,眼角一滴朱紅淚痣,隱隱生輝的模樣。她緩緩地走近她,離她越近,才看清那女孩眼裏噙著淚,她不安地皺眉,餘光卻瞟到躺在地上的女孩。

那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阿香,又是誰?!

隻一刹那,眼淚奪眶而出,她跌跌撞撞地撲到梅香的身上,放聲大哭,不斷地喊著‘阿香阿香’。

梁遲萱蹲在她身邊,帶著泣聲問她,“她是你的家人麽?”

“阿香是我妹妹。”她淚眼迷蒙地轉頭看她,梁遲萱愣了愣,然後低聲道歉。她也愣了,不明白這個長得像花一樣美麗的女孩為何要向她道歉,梁遲萱又道,“你的爹娘呢?”

她低下頭,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阿香蒼白而扭曲的臉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狠狠地抱緊阿香,再不說話,旁邊的梁遲萱像個大人似地歎口氣,“這位阿香妹妹想也是和我妹妹一同經曆苦難的同伴,我會和爹爹說將阿香妹妹好生安葬的——你叫什麽名字?”

“梅薇。”

梁遲萱‘嗯’了一聲,“剛才這裏很混亂,我也不知道你的爹娘是否遇難,如果你回去沒有找到他們,就來宰相府找我吧,我叫梁遲萱。”

她不解地抬頭看她,梁遲萱微微一笑,眼眸裏淚光依然晶亮閃動,“對不起。”然後,轉身離開。山頂上,風很大,吹凝她腮邊的淚。

有官兵送她下山,她在家裏等了幾天,爹娘始終未曾出現,她已有些明白,擦幹淚,去了宰相府。再見到的梁遲萱,一身月白衣衫,笑意盈盈,眉眼間卻盛滿憂鬱,她喚人替她梳洗,又拿了自己的衣裳給她穿。裝扮一番後,竟也如清秀的小家碧玉,梁遲萱拉了她的手,“薇姐姐原也這樣好看。”

她有些局促不安,沒答話,梁遲萱又道,“薇姐姐以後就在宰相府和我一起玩吧,爹爹已經答應過了。”

“可是阿香——”

“薇姐姐放心,阿香妹妹的後事爹爹會安排好的。”

梁遲萱一口一個‘薇姐姐’,甜甜的聲音讓她心裏的難過亦是減了不少,她微微彎了彎唇角,勉強一笑,梁遲萱也粲然一笑,這時有個年紀略大於梁遲萱的女孩走進來,對梁遲萱道,“大小姐,廚房已備好膳食,是端來這用麽?”

梁遲萱點了點頭,那女孩答應著出去,她對她道,“那是鸞青,是自小跟著我的丫鬟,以後薇姐姐有什麽需要也可以告訴她,鸞青很機靈呢。”正說著,鸞青已端了菜進來,梁遲萱忙拉她坐下,隻叫她多吃些。

她的心裏暖暖的,雖然失去了親人,但似乎這個美麗的女孩又成為她的另一親人。這一頓飯,她吃得格外香甜;這一夜,她也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鸞青領她去了西院,那裏住著一位夫人,說是宰相大人請來教她習字的,她有些疑心,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問鸞青梁遲萱去哪兒了。鸞青支吾著回說二小姐近日生病,她一直陪著二小姐。她愣了下,然後問,二小姐就是被黑衣人抓走的麽?

鸞青慌忙捂了她的嘴,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在府裏說,宰相大人和夫人都不讓說的。還有,大小姐要我告訴你,因為‘阿香’也是被抓去的小孩,所以你在宰相府絕不能提起她,以防二小姐聽到害怕。

她明白地點點頭,任何孩子在那樣的環境下生活過數日,決計會留下陰影的。鸞青又道,大小姐說‘梅薇’這個名字也容易讓二小姐想起那些不好的過去,所以希望你改個名字。

改名?她疑惑地皺眉,不明白自己的名字為何會讓宰相二千金回憶那些過去。鸞青也不再仔細解釋,隻說薇姐姐你聽大小姐的準沒錯,催她進去,說是李姨該等急了。

她在西院裏一連待了數日,再沒有見過梁遲萱,直到有天梁府設宴,鸞青過來叫她,說是可以去看看,她也滿心歡喜地出了門。宰相府院落重重,她走得幾乎迷路,然後她看到梁遲萱笑靨如花地拉著一個眉眼溫潤的少年,她識趣地正欲轉身,卻聽得梁遲萱喚她。

她笑意滿滿地走過去,梁遲萱拉她的手,說,薇姐姐,這是上官伯伯家的昊哥哥。那少年對她一笑,她有些窘,微微垂頭,梁遲萱又道,我們等下要去看沐兒妹妹,薇姐姐,你要不要去?她詫異地抬頭,梁遲萱似也瞬間回過神,歉意地笑道,薇姐姐該是還有別的事,那我和昊哥哥就先走了。

她還來不及說上什麽,梁遲萱就拉著那少年遠離了她的視線。她忽然有些好奇,好奇那被黑衣人抓走的二小姐到底是甚模樣,遂偷偷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她看到那個眉眼盛滿笑意的少年在門縫裏淺淺瞟了一眼,便大驚失色地問,她,她怎麽會是這個樣子?

梁遲萱一聽,眼圈驀地變紅,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便轉身離開。那少年一愣,隨後又趕緊追上去。她的好奇心更重了,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廂房。陽光透過門縫灑落一小溜光影,她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孩蜷縮在角落,眼睛睜得大大,滿眼惶恐。她也駭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那女孩突地轉眼看她,然後恐懼地疊聲尖叫著‘阿香阿香’。

“怎麽了?!沐兒!!”宰相夫人聽到叫聲滿臉驚慌地跑過來,她讓在一旁,看到一大群人進進出出,梁遲萱跑來時看到她站在一旁,愣了一下,然後喚來鸞青送她回去。

心潮起伏不定,剛才那小女孩恐怖疊聲尖叫一直響在耳側,快到西院,她拉了鸞青的手問,剛才二小姐叫的阿香是我的妹妹梅香麽?

鸞青滿臉的慌張,擺擺手道,薇姐姐忘記了,這件事宰相大人不讓說的。你快些進去吧,以後別到二小姐院子裏去。

她還欲說什麽,鸞青卻推她幾步,然後轉身跑開。這個疑問在腦袋裏越集越大,那日後,她每日每夜不能安寢,之後的第四天,宰相大人忽地進來西院,隻道,她妹妹的後事已辦妥,想送她到錦州,說那裏有他一個門生,可仔細照顧她。威嚴的神色,嚴肅的語氣,讓她一個小小的丫頭隻嚇得跪下磕頭。

隨後,宰相大人喚了人送她離開。馬車一路西行,她茫然地坐在車廂裏,耳邊隻有車夫抽打馬兒的鞭子聲此起彼伏。

因為那宰相門生夫婦不能生育的緣故,她在錦州自是生活得美滿。一晃十一年過去,她的義父義母本已替她選好人家,卻有一天,一個蒙麵女子登門拜訪。在她家的後花園裏,她看到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見了她,眉眼笑得彎彎,輕扯下麵紗。

她笑得溫婉,眼角一滴朱紅淚痣,映了光影,更顯妖嬈。她說,薇姐姐,好久不見。

她瞬間愣住,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而梁遲萱隻是笑,眼眸晶亮,親熱地過來拉她的手,薇姐姐這些年過得還好麽?

她下意識地點頭,梁遲萱忽地湊近她,笑意依舊燦爛,卻莫名讓她感到心寒,梁遲萱道,薇姐姐還記得阿香麽?想知道誰才是真正殺害阿香的凶手麽?

她心頭猛跳,誰?

梁遲沐。

那個下午,陽光本是和煦,她卻覺得寒涼無比。之後,她拜別義父義母,跟著梁遲萱去了軒盟國與風淩國的交界之地,入了魔曇門。參見門主時,她看到帶著月牙銀白麵具的門主,腰間,一枚扇形碧綠墜子,刻有水漾的波紋。

一年後,上官將軍即將回朝,梁遲萱安排她進宮,改名梅香,梅薇從此死在記憶裏。進宮前,梁遲萱隻說,當年梁遲沐隻有六歲,那件事後,即使生病,她亦沒辦法喝藥,隻有常常施用針灸,平時多吃補身藥丸。梅香,請你記住,當年的梁遲沐隻是出於人的本能,也想想你近年來的安逸生活到底拜誰所賜,而你的目標,九龍環佩。

然而,她終究是沒能忍住,即便時刻裝得安靜鎮定,但當那日梁遲沐拿了碧玉墜子追問她時,她惡毒地笑,隻狠狠道,時候到了,梁遲沐,你的報應也該來了!

梅香輕輕呼口氣,揉了揉眉心,有很久,她都沒有回憶過這些往事了,其實在錦州的十一年安逸生活已讓她記憶裏的阿香的臉變得模糊,隻是……

庭院海棠樹上似有人影閃過,她驀地厲聲,“誰?!”

然,頸上驟然一痛,她軟軟倒下,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