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老爺,郎姑娘,是,是上官將軍引薦來的。 ”

上官……洛梓軒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飄過來,瞧我依舊神色如常的喝著酒,似乎微微鬆口氣,擺手示意侍從退下。 借著看湖上風景,我的視線也偏偏地遊移過去。 薄紗後的女子,身著一件湖綠衣衫,梳著靈巧的疊髻,一串瓔珞隨著清風微蕩,發出細微且清脆的聲響,她低垂了頭,是以她的麵貌我瞧得不甚分明。

“平身。 ”是洛梓軒略顯僵硬的聲音,哪想那女子卻更是伏下身,額頭幾乎貼著地麵,“民女有幾個疑問,煩請皇上先解答。 ”

“哦?”

“民女父親乃是潿洲縣令郎平。 祈福大典當日,皇上給了潿洲百姓一個圓滿的交代,但是,皇上似乎還忘了一個人,潿洲縣令郎平,他一心為了潿洲百姓,卻被貪官汙吏陷害致死,皇上是否也該給民女父親一個交代,讓他含笑九泉。 ”

我微微抬眉,倒是個孝順至極的女子,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隻是,關乎潿洲之事的所有官員不是應該由朝廷眾大臣商量著解決,上官讓她來這裏做什麽?

“郎大人的死,朕也感到很遺憾。 隻是,潿洲之事朕已交給刑部仔細去查,到時朝廷自會給郎姑娘一個交代,郎姑娘還是稍安毋躁。 ”

“皇上是不打算讓事情大白於天下麽?”

“郎鴛!”洛梓軒劍眉狠狠擰成一個‘川’字,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 嫣紅一片,他卻沒有半分感覺,握著茶杯地手咯咯作響。 “皇上!”我擔憂地喚了他一聲,他這才似回過神來,勉強對我笑笑。

“徳祿,拿治燙傷的藥進來。 ”怎麽燙得這樣紅?我小心地嗬了氣,微蹙了眉看他。 “疼嗎?”

“小沐兒啊。 ”回應我的是一個溫暖滿滿的懷抱,他的下顎抵在我的頭頂。 溫柔地歎息,我的手還抓著他地手,卻便成十指糾纏的模樣。 微風吹得薄紗輕微晃動,湖綠地身影一閃一閃,我的視線稍稍偏過去,卻無意對上郎鳶漠然的注視,心又是莫名一跳。 徳祿恭敬的聲音正好傳來,“娘娘,藥拿來了。 ”

手沾了碧色藥膏小心地替他塗抹著,清涼的香氣淡淡,有著凝神去疲的功效。 洛梓軒的手指幹淨修長,指骨分明,掌心寒涼,指尖卻是溫熱滿滿。 還研究著,大手忽然包裹著我地手,我抬頭,陷入他柔軟的注視中。

時光靜好,光陰載滿重重幸福。

“你還沒有回答郎姑娘的問題。 ”我朝他眨眨眼,語氣平穩。 然後側過頭,放過洛梓軒眉梢一閃即逝的憂傷。 薄紗外的綠裳女子跪得筆直,一雙眼睛澄澈分明,知書達理的模樣。

等了許久洛梓軒依舊沒說話,我轉過頭輕握他的手,“自我答應與你合作時,便知道我會輸掉當日與你打的賭。 爹不明白姑姑最後地堅持,輕視他一手帶大的皇帝,梁家的失勢,便是一早注定。 奪權的爭鬥裏。 無謂公不公平。 亦不管誰的城府深,誰的陰謀詭計厲害。 隻要結果是贏,所有地過程都可忽略不計。 爹一直說成王敗寇,他毀在自己的‘徒弟’手裏,未嚐不是欣慰的。 ”

我如願看到洛梓軒烏雲密布的眼眸裏陡然盛開一道光亮,牽牽唇角,溫婉笑容綻放兩頰。 我說過,隻要得到我所期盼的溫暖,我亦能變成溫婉如花的梁遲沐。

“你說呢,郎姑娘?”

“娘娘大智慧,民女書讀得甚少,不能了解娘娘話中精髓,還請娘娘恕罪。 民女隻想知道,民女父親但到底是為國捐軀,還是遭jian人所害!”

綠裳女子目光灼灼地定住洛梓軒,他卻慵懶地笑,眉目間的陰霾已悉數散去,輕捏了我的手,目光坦蕩地看著我,卻是對薄紗外的郎鳶道,“戶部尚書蘇葛,他並未貪汙半分賑災的銀子,一切都是朕授意,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是受梁林夏地指使,亦是朕地意思。 他明知這樣會丟了性命,但依然毫無怨言,盡職盡責的替朕將戲演到**。 郎大人……他確實是為國為民地好官,亦深受潿洲百姓愛戴,而他的死,亦是朕授意的。 沒有他的死,就不會有流民冒死請願,沒有他的死,整出戲就不完整。 祈福大典翌日,朕就派了人日夜兼程趕往潿洲,帶著賑災的銀子,糧食,衣物,當然,還有朕的旨意,郎大人為了百姓,不願與貪官汙吏同流合汙,當為我軒盟國百官楷模,值得百官效仿。 郎姑娘若是此刻星夜兼程,不定還能趕得及朕為郎大人舉行的葬禮。 ”

郎鳶怔了許久,然後恭敬地磕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洛梓軒卻是忽然一聲惆悵輕歎,將頭輕輕擱在我的頸間,我輕輕拍拍他的背,對薄紗外的徳祿吩咐道,“一路仔細照顧好郎姑娘。 ”

徳祿應了聲,郎鳶抱著琵琶走了兩步,忽然頓住,“民女帶著這琵琶趕路不甚方便,剛才聽娘娘對民女唱詞的解釋,想來娘娘也定是惜音之人,可否請娘娘替民女保管這琵琶?”

我倒是沒料到她會有這樣一說,還沒答話,她又道,“民女的琵琶雖比不得宮中之物,但它到底是民女娘親留給民女的唯一遺物,民女不放心托付他人,還望娘娘成全。 ”

說著就要跪下,我忙擺手,側過頭卻是低聲詢問洛梓軒。

“隨你吧。 ”他的聲音悶悶地從我頸間傳出,我愣了愣,對上那雙似乎埋滿無數智慧的眼睛,然後輕輕點頭。 郎鳶也不再多說什麽。 擱下琵琶,跟在徳祿地身後一前一後的出了畫舫。

荊州的鏡泊湖因湖麵光滑如鏡而得名,淺碧湖水,有大片大片的蓮葉浮在水麵,盛夏六月,當真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精彩。 大叢大叢的虞美人絢爛地開在堤岸。 微風撫過,一派搖曳生姿。

我眯著眼。 視線躍過粉色芙蕖,躍過虞美人,躍過郎鳶,然後定格在豪華馬車旁站立的那抹挺拔身影,即使隔得遠,他英氣勃勃地輪廓依然在我眼前清晰如栩。 我看著他對郎鳶細細念叨兩句,然後目送郎鳶離開。 看到徳祿躬著身子對他講些什麽。 腦袋忽然被扳過來,撞見洛梓軒邪美的俊臉,他地眉目間還有淺淡惆悵在流連,他就這樣直直地看著我,也不說話,目光溫柔。 我亦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唇角淺淡笑意。

許久,細細密密的小雨砸碎鏡泊湖的湖麵。 洛梓軒忽然傾身過來,與我額頭相抵,溫熱的呼吸流連在我的臉上,我仍淺淡的笑,他說,“小沐兒。 你不該這麽平靜的,這不像你。 ”

“那麽我應該怎樣呢?”蘇葛帶著隱含傷痛卻又決絕地目光看向蘇芸生時,我就有所懷疑,現在聽到他親口說出來,隻不過證實了我的猜測,還能再說明些什麽呢?

“郎鳶是上官昊安排來的。 ”

“我知道。 ”

“他想讓你清楚我為了皇位不擇手段,無論,犧牲誰。 ”

“我知道。 ”

“梁林夏並未貪贓災銀,通敵叛國是在十六年前,這麽些年他確實為軒盟國鞠躬盡瘁。 軒盟國如今的繁榮也有他一份功勞。 但朕,判他。 斬立決。 ”

“我……知道。 ”

“如今朝廷上的梁家人,撤職的撤職,謫遷的謫遷,而平素與梁林夏私交甚好的官員大都被撤職收押,潿洲之事牽扯地一幹官員,全都斬立決,其中梁家人,占了大半。 ”

“……”

“為了穩住淩甫沉,朕一定會讓淩月悠進宮。 為了得到太後的支持,朕對在梁沐宮假扮你的梁遲萱不置一詞,卻暗中派了人監視她。 朕知道紀梓延並不甘心隻做一個魔曇門門主,這大好河山雖原本就該是他的,但此刻的朕,並不願意放手。 七日後,有黑衣人神秘出現在梁沐宮,線人回報朕,說梁遲萱匆忙跟隨黑衣人離去,朕以為紀梓延已忍不住要提前發動叛亂,所以帶著小部分侍衛,卻是打著找你的旗號,一路尾隨梁遲萱來到荊州——”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嗓子嘶啞得難受,我想轉過身拿杯水喝,洛梓軒卻死死地抵住我地額頭,鼻翼一顫一顫,氣息渾濁許多——

“朕的旨意在三天前頒布,梁妃降為……梁嬪,謫居蘭溪殿。 ”

“……”

“上官昊告訴朕,他一定要帶你離開。 朕告訴他,朕的心遺落在你的身上,隻有你在身旁,我才可以圓滿。 ”

“……”

“小沐兒,你會離開我麽?”

會離開麽?不是早說過再不會離開他了麽?一抹苦澀的笑爬上唇角,我微仰了頭,眼中酸澀蕩漾在眼眶,許久不落。

萬裏蒼穹,一彎孤寂殘月,盛夏燥熱的風卻貫穿我的衣袍。 明日,明日,便要啟程回京了呢。 行宮裏燈火輝煌,洛梓軒的影子淺淺的映在窗紙上,卻是溫暖明亮。 我低頭看著青石板裏的濃黑影子,然後心生哀戚,這影子,多麽地孤單寂寞。 久久盯著,另一抹濃黑地影子忽然重疊上來,然後聽到一道溫潤的嗓音,“決定了麽?”

我死死地盯著自己地腳尖,鞋麵繡了一葉芙蕖,月光下,卻顯妖嬈。

“為什麽找來郎鳶?”

“你應該知道所有真相,然後再選擇自己要走的路。 ”

“你希望我聽完她的話後,選擇什麽呢?”

“自由。 ”

自由麽?我笑了笑,“如果心不自由,身體的自由還有什麽意義呢?”

“小沐兒!”上官昊猛地抓了我的手,我終抬頭看他,笑靨如花的模樣,“上官——”

“不要說!”他騰地打斷我,眼眸裏忽然閃過害怕的光亮,我不由蹙了眉,他不是對梁遲萱喜愛滿滿的麽,為何此刻的表情,神態像極被愛的人即將拋棄的模樣?他把我的手抓得緊緊,我有些心焦,雖然這庭院裏黑洞洞一片,但到底是行宮,若是被人撞見,後果可是不堪設想的。

“上官!”我低低地吼了他一句,他卻似沒聽到,直直地盯著我,“你知不知道他已經判了梁林夏斬立決?你知不知道他來荊州並非為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還是沒有抑製住滿腔淚水,我看著他,淒豔地笑,“我還知道我已被降為梁嬪,回宮之後便要遷居蘭溪殿;也知道淩月悠已進宮,被封為淩妃;知道蘇芸生已懷有身孕,知道太後對我已生出厭惡——”

“小沐兒——”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我已找到我心心念念期盼的溫暖,自當如飛蛾撲火般,決絕地kao近。 我和梁遲萱約定過,隻要他真的出宮尋我,我便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重新愛人的機會。 ”

“可是他出宮不為你!”

“可是他最終找到了我。 ”

“我亦找到了你。 ”上官昊溫醇的眉目透出堅持,拉著我的手收得更緊,我望著他,忽然不知道該如何言語。 他忽然的堅持,讓我疑惑萬分,我遲疑地開口,“梁遲萱——啊——”

被圈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淡淡龍誕香直衝鼻尖,洛梓軒眼神陰鬱,上官昊仍舊拉緊我的左手,我第一次發現他溫潤的眉目也可透出剛毅。

“累了麽?”許久,洛梓軒柔柔地隻看我,我略微點頭,他的右手騰地順著我的左臂滑過去,隻覺一陣生冷的風刮過,裙袂飛揚,在我還未反應過來時,我的左手已被洛梓軒牢牢地包裹在他微涼的掌心間,然後他攔腰將我抱起,走出庭院。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同上官昊說過半個字。

月華如水,上官昊看著自己空落的掌心,思緒忽然抽離到十二年前,粉色杏花下,梁遲沐笑容清暖的看著他,稚氣朗朗地喚他‘昊哥哥’。

回不去了啊,他終於要成為她生命的過客了。

“生氣了?”洛梓軒僵硬的脊背對著我,讓我莫名緊張,小心翼翼地探尋道。 洛梓軒冷哼一聲,我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賠笑道,“我們什麽都沒有做啊,隻是聊天而已。 ”

“那這手是怎麽回事?”他忽然怒氣滿滿地翻過身,拉起我的左手,昏黃燭光下,可看到手腕處被勒出的一條紅痕,我縮了縮手,有些委屈地看著他。 洛梓軒好看的眉毛輕輕糾結,目光忽然定在我的頸間,便成江南的纏綿流水。

“小沐兒。 ”心疼的語氣伴隨著輕柔如霧的吻落在我的頸間,我知道,那裏有條淡粉色的疤痕,歪歪曲曲,是我與紀梓延最後的糾纏。 一室春光裏,洛梓軒輕輕咬住我的耳垂,“我們要個孩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