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住的小屋在院落的一角,要拐個彎才能看到。

此時的五郎,正坐在台階上,手裏寶貝般地捏著半塊早飯剩下來的餅子,一邊笑嗬嗬地看著院子裏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地在樹下繞著圈子,跑跑跳跳。

五郎仍然帶著他的半張麵具,長長的頭發似乎不會自己打理,隻胡亂地束在背後,幾縷發絲有些淩亂地散在外,順著肩頭垂在胸前,身上穿著成衣店裏買來的衣裳,穿到現在,雖然還是七八成新,可袖口上卻沾著些五顏六色。

五郎自從破壞過姬譽的畫作後,就似乎對提筆亂畫感了興趣,姬譽索性也給了他一套畫具,這家夥就再也沒有給姬譽搗亂過,隻是每天有一半的時光都窩在小屋裏,很是認真地畫著。

三壯曾經好奇地進去看過,說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橫豎道道。

五郎看見姬譽和羅姝娘,眼睛眨了眨。

很是有些猶豫地衝著二人笑了下。

卻是再也沒似起初那陣子,見羅姝娘總要叫書娘。

這般落拓而孤單的家夥,居然會是那個天下聞名,一畫千金的華燦公子?

羅姝娘不由得又有些不確定起來。

“五郎,你是不是畫了很多畫?”

姬譽上前問道。

五郎的眼睫閃了閃,露出一點害羞的神色,無聲地點了點頭。

這半年來,他的癡病似乎好了許多,幾乎不見他說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話和做古怪的舉動了。

“能不能讓我們看看?”

姬譽盡量言語溫和平緩,免得驚嚇到五郎。

五郎似乎認真地想了下,這才點點頭,起了身朝他的小屋走去,手裏還沒忘記捏著他剩下的半張餅。

大約是曾經飽受挨餓的滋味,所以隻要是分給他的食物,都會吃得很幹淨,即使實在吃不玩,也會留著慢慢吃。

姬譽和羅姝娘跟在他的身後。

眼尖的大妮兒已是發現了這邊的動靜,活潑地奔跑過來,拉住姬譽的袖子,嚷著當小尾巴。

“爹,你和娘是要去看五郎哥哥的畫麽?我也要一起看。”

雖然大家都不攔著大妮兒小紫小盆友給五郎一起玩兒,但是卻不讓她們進五郎的房間,畢竟再小也是女娃呀,怎麽能隨便進男子的房間?

所以雖然偶而大妮兒也會收到一兩張五郎送來的塗鴉,但因為大妮兒和五郎的審美有別,有的畫,大妮兒實在欣賞不了的,就會拒收。

五郎也不氣餒,咧嘴笑著又拿回去。

一串人來到了那單獨的小屋門前。

五郎推開了自己的屋門。

這間屋子不大,但是打掃得還算齊整,五郎自己做不好這種瑣碎的事,都是姚婆子有空閑的時候就來幫個忙,不過,姚婆子也毫不客氣地會指使五郎幫著她幹點活兒,比如說和三壯一起抬水或是看火之類。

五郎的畫架子就放在靠窗的位置,上頭有一幅已是完成的畫作。

“咦,燕子!”

大妮兒已經眼尖地瞧見了內容,歡快地一馬當先跑到前頭。

結果悲劇了。

因為畫架比她這個小豆丁還要高一些,是以奔到了近前,反而瞧不見。

姬譽含笑地抱起了小家夥,一起觀看這幅哺燕圖。

這幅畫跟大妮兒寫字本上的燕子圖有些相似,不過內容用色都要豐富許多。

成年燕子嘴裏銜著小蟲兒,正站在窩邊,準備給張著嘴嗷嗷待哺的幼燕們投喂。

那成年燕子的耐心,小燕們的急切,甚至還有燕子嘴邊銜著的那條受驚扭曲的青蟲,都畫得栩栩如生,趣致盎然。

筆法相同,畫風卻有微妙的差異。

原先姬譽見過的那幅寒柳春鳥圖,滿紙蕭索孤寂,看得久了,仿佛能勾起觀者的慘傷回憶,恨不得與畫中孤鳥同聲一悲。

而眼下這幅麽,隻看自家五歲小娃都瞪著大眼睛舍不得移開眼就知道其風格了。

“五郎,真是好畫!”

見某人站在一邊,微微低頭,卻緊緊地摳著手上的餅子,快把半塊變成幾小塊了,眼睛卻時不時地抬起來瞄眾人,姬譽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不吝稱讚。

五郎麵具下的嘴唇彎起一個大大的弧度。

“可還有其它的麽?”

姬譽瞧了這一幅,心裏已是有了八分把握。

五郎興奮地點點頭,動作飛塊地從他的床下拖出一個木頭箱子來。

打開的箱子裏全都是紮得齊整的畫卷兒。

“這麽多!”

大妮兒瞪大了眼,發出驚歎聲,這回卻是掙動著小身了要下地來。

五郎蹲坐在箱子邊上,眼光閃閃,似乎期待著他這些作品也能得到常識。

羅姝娘拉住躍躍欲試就要伸出手去的大妮兒,“跟在爹爹邊上看就好,萬一你不小心把畫紙給扯了呢?”

大妮兒嘟了下小嘴,這才訕訕地收回了手。

她小人兒不會控製力道,有時扯壞了爹的書啊字啊什麽,雖然姬譽從來不會發脾氣,可是娘卻要打手心的。

那些畫卷兒碼放得齊整,姬譽便也自小心輕拿,從頭裏取了一個展開看了,卻不由得一愕。

大妮兒笑嘻嘻地,“這個我也會畫!”

原來那上頭果然就如三壯說的,盡是一團看不出是何物的線,真是連大妮兒四歲時的畫都頗有不如。

姬譽心中微微一笑,依舊卷好放下,再拿起第二張。

仍然是一團線。

隻在第五張時,才有了些變化,這回是個圓,中間畫著兩隻眼睛,下頭還有一道縫。

唔,這回好歹有了形狀,看上去是個人的臉了。

姬譽這回學了個乖,再拿時就隔了幾張,果然這張有了飛速的進步,一隻小雞,有尖嘴小爪,甚至還有翅膀,已經算是畫得相當完整了。

姬譽這才醒過來。

莫不是,這五郎在塗鴉的時候,那因為頭腦受傷而封存的畫技,慢慢地找了回來?

想到當初那位老郎中開了藥方就說,五郎這因頭部受傷的癡症,需得慢慢調養,若是環境得當,隻怕過個幾年就能痊愈也未可知。

五郎在逐漸好轉啊!

姬譽直接打開放在後頭的那些畫卷。

果然,跟千金公子一模一樣的技法風格,而且也多以飛禽動物入畫,什麽孤雁,雄鷹,烏鵲之類的,不過雖然畫麵仍有些孤寂之感,卻又多了絲溫暖之意。

不管是技法,還是意境,似乎都比春柳孤鳥圖更成熟了!

“五郎,這一張送我可行?”

五郎想了想,大方地點頭。

同時還看向羅姝娘,澀聲道,“也送書娘……”

說著把箱子微微朝羅姝娘的方向一推。

他的聲音雖比初見時好了不少,但還是有些喑啞,也不知是否這個緣故,五郎幾乎一天也說不了一句話。

姬譽不由得黑線,為毛總有種自家的娘子被人覬覦的感腳?

羅姝娘衝著五郎一笑,搖頭,“送給他,就跟送給我一樣,我們可以一起看。”

五郎眨眨眼,又不吭氣了。

大妮兒也心急地眨眨眼,五郎哥哥你咋不問我呢?

她正要主動開口討,姬家兩口子已是起了身,跟五郎告了別,出了房門,二人互相對看一眼。

羅姝娘就算不是行家,也能看出來,五郎正常時絕對是位畫道高手。

再對上年紀,時間,多半就是那位千金公子了。

回到自己房中,二人關了門商議。

“子寧你說的對,我現下也覺得五郎就是華公子啦,哎,快把這幅畫收好,這可價值千金呢!”

話說五郎那一箱子,就算是前頭一大半都是塗鴉不作數,也有幾十張比千金公子正常時更有靈性的畫作呢!

哇,那算下來,豈非值個幾萬兩?

姬譽亦嘟嘴,有些小委屈地瞥了羅姝娘一眼。

羅姝娘居然神奇地理解了他的腦洞,分明在說,‘我的畫也不差呀!’

羅姝娘好笑地摸摸他的臉。

“乖,五郎的畫價值千金,子寧的畫麽,千金不換!每回你作畫時,吃喝都顧不上,要用上好幾天的工夫,把好好的人都累得沒精神了,本娘子才舍不得相公這般勞累呢!”

姬譽這才麵露誌得意滿之態,將手裏的畫卷小心地鋪在案上,與羅姝娘細觀。

羅姝娘越看越覺得可惜,如此才華,怎麽就突遭不測了呢?

“既然知道了五郎的身份,要不,給華家送個消息吧?”

雖然他住在姬家,姬家也不缺他一雙筷子,他看上去也很是自得其樂,但總不如回到親人跟前的好吧?

更何況當初見他受了重傷還失憶的模樣,羅姝娘隻當他是身世淒慘,有仇家什麽的呢。

姬譽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還不知道是何人要暗害五郎,若是冒然行事,怕是不妥。”

“可明明東都城的華家還好好的,並沒有失勢啊。”

話說上一世,大約羅姝娘三嫁守寡之後,好似還見過華家的一兩個女眷來著,那時的華家都還是大玄朝有名的望族呢。

不過,卻是一點也沒有聽說過華燦公子。

想來,那時的千金公子早就隕落了吧?

也是啊,沒有自己一家好心收留,五郎若還是呆在三水鎮的話,估計是活不到過冬的。

姬譽笑著瞥了一眼羅姝娘。

“姝娘,你在雲洲城被王婆虐待的時候,難道羅家就失勢了?”

羅姝娘頓時恍然。

“你是說,興許華家也有下黑手的人?”

誒,這特娘的也太黑暗了點吧?

這大戶人家們,還能不能過點安生日子啦?

看著點頭的姬譽,羅姝娘無奈,“可是,明明知道他的身世,卻不能讓他親人團聚,……對了,他還有個未婚妻在苦苦等著呢?要不咱給他未婚妻送封信去?”

一想到還有個苦命女子未嫁守節,過著青燈修道的歲月,羅姝娘就十分於心不忍。

姬譽仍然否決。

“那個未婚妻得了五郎留下來的所有畫作,可五郎的畫作卻有一批出現在了寶華齋,這說明那位未婚妻要麽不就是已不關心五郎,要麽就是現下已經身不由已,無論哪一種,都對五郎不利……”

瞧著羅姝娘失望的神色,姬譽不由便是一笑。

“姝娘莫急,先前咱們並不知道這千金公子是誰,所以沒去細打聽,如今既是曉得了,就多方探問看看,先了解些情勢再做打算不遲。”

羅姝娘一想也是,“嗯,子寧說的有理。可是咱們在武安城,難道還派人去東都城打聽不成?”

這一來回,怎麽也得十來天吧?

再說,也沒有那般妥當的人啊?

姬譽搖搖頭笑道,“哪裏用得著跑那般遠?姝娘放心,這打聽消息的事我包了,你還是想想,若是京城羅家的人來了,該怎麽應對吧?”

這事都經了官府了,自然不會如一般家族處理的那樣,藏著掖著遮醜,怕壞了名聲什麽的。

羅府勢必要再有人來,來者為誰,如何應對,可就都是羅姝娘要認真麵對的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