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欲晚,夕陽緩緩落入天際蒼茫的雲海之中,五彩霞光燦爛過後,亦是漸漸黯淡。

武安城是西川重鎮,修建的年頭少說也要上推到了前前朝,城垣宏大雄偉,糯米青磚的城牆厚重堅實,四麵的城門上都有城樓和箭樓,日夜都有守城軍兵值崗巡視,而城門更是一到戌時便要關閉。

眼瞧著就快要關城門,守著東門的八名兵衛都放鬆了站姿,活動著手腳,準備關城換崗。

卻聽馬蹄聲急,城外整齊的官道上,一騎人馬疾馳而來。

“幾位請了……”

馬上的是位滿麵風塵的壯年武者,衣著不俗,座騎也是匹良駒,在城門前便飛身下了馬,將手中的印信文書給兵衛瞧看,“我家世子從京城而來,路上趕得急,現下就在後麵,盞茶工夫便到,有勞幾位……”

說著往那明顯是小隊長的兵衛手裏塞了點什麽。

“啊,原來是侯府中人,失敬失敬。”

太平年月,關城門的時間也並非定的極死,延個一兩柱香的工夫也並沒什麽。

更何況人家可是京裏來的權貴,出手還這麽大方?

小隊長暗自惦著手中荷包的重量,著實不輕。

就算給其他幾個少分一點,落到自己手裏還有個大頭,頂上自己一個月的餉銀了。

這麽一想,麵上便喜笑顏開。

“這麽著急著趕路,府上定是有要事吧?”

那武者笑著應聲,“嗯,可不是麽。”

然而當小隊長好奇想要知道是何要事時,這武者又繞開了話題。

旁邊的幾個小兵衛,也都紛紛地湊了耳朵聽他們說話,一邊時不時地拿眼朝大道盡頭處張望。

這可是安樂侯府的世子呢!

“啊!來了!來了!”

果然未過一柱香的時間,就瞧見遠遠地駛來一隊人馬。

當先兩騎開道,中間兩輛華貴馬車,五騎人馬緊隨其後。

這隊人馬速度很快,說話間便到了城門處。

眾騎士紛紛下馬,那首輛馬車中的人,靠窗而坐,車簾未落,便露出一張側麵來。

身為侯府世子,自然不必似其他人一般下馬下車。

安樂侯世子這回的排場並不大,實在可以算得上輕車簡從了。

那當先趕到城門的護衛亦牽著馬拱衛在車駕兩側,一行人馬迤邐入城。

此時的東城門,這才在眾兵衛的推動下緩緩而閉。

暮色四合,繁華的武安城此時已經從白日的喧囂中漸漸平靜下來,城中的主要街道上,好些店鋪正在關門打烊,小商小販們早已歸家,街上行人稀少,隻有不多的幾家食鋪和客棧裏點起了燈火,仍舊熱鬧。

雖然是省府,但還是跟京城不能比啊。

京城的此時,酒樓林立、瓦子數家,盡是一片燈火通明,趁著夜間出來遊樂吃喝的老百姓有時甚至不比白日少,也就是去年冬天大雪,有不少人家受到影響,這才比去年略有蕭條罷了。

“世子,石板街的宅子那邊,小的已去瞧過,地段不錯,大概再走上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房舍也都打掃過了,也換了幾樣用具。”

中年男子跟在車邊,一樣樣地向車中人陳述著。

車裏的羅修平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若不是這回要來武安城,他還不知道侯府的公中,在武安城裏也有座宅子,也不知道是哪一年買下來的?

不過此時的羅修平,還顧不上去琢磨這些。

他那個失蹤多年的小妹,就在這座城裏!

他比小妹大五歲,小妹丟失的那年,他正好九歲。

九歲少年的記憶裏,那年的印象最為鮮明。

四歲的姝娘,圓圓滾滾,粉粉嫰嫰,總是眨著一雙貓兒似的大眼睛,又機靈又活潑,跑起來好些丫頭婆子也攆不上她,總是人還未到,就能先聽那小丫頭天真快活的笑聲。

比起沉靜溫婉的大妹妹,七歲的妧娘,他是更喜歡小妹妹的。

小妹妹更能跟他玩到一起去。

姝娘膽子大,什麽蟲子小動物的都不害怕,還敢上手去抓。

若換成妧娘隻會受到驚嚇,離得遠遠的再不敢走近他身邊。

其它庶妹堂妹什麽的就更是如此,當然了,他也懶得搭理她們就是。

那天,他從學堂歸來,手裏還拿著個在外頭買的泥娃娃,圓臉大眼,笑眯眯地跟姝娘很像,正要帶去給小妹獻寶……

等到了小妹的院子才想起來,母親正帶著小妹去城外的鬆風觀還願,應該會沒那麽早回來的。

於是羅修平就興衝衝地去了母親的院子,卻沒想到……

他看到母親跪在地上,哭得釵橫發亂,儀態全無。

父親在發火,摔了一地的碎瓷,指責母親沒有看顧好小妹……

廳外跪著幾排下人,有母親院子裏的,也有小妹身邊的丫頭婆子,個個都是麵色如土,臉帶淚痕,有如大難臨頭一般。

他這才知道,原來母親帶著小妹去還願,結果卻弄丟了小妹!

雖然府裏已是派出了近百人手在鬆風觀所在的翠鬆山上不停的尋找,然而到此時,也還沒有任何的消息!

他還記得,手裏的瓷娃娃是如何跌在地上,變成粉碎的。

還記得羅府似乎是動用了好些人手,連著搜索了十來天,甚至跟應天府都暗中報案,卻都是徒勞!

父親母親的關係從此變得更為冷淡,母親大病一場,病勢沉重,纏綿小半年。

直到劉姨娘又生下一個庶子,這才有所警覺而振作起來,重新管家理事……

父親和祖母對外宣稱,小妹是急病而死,也是為了避免外界的胡亂猜測。

然而母親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尋回小妹……

“世子爺,到了。”

窗外小聲地提醒打斷了羅修平的回想,羅修平原本沒有焦距的目光中,這才恢複了些注意。

石板的大街盡頭,是一座四四方方的五進院子。

敞開的朱漆大門內站著兩排前來恭迎的下人們。

羅修平直接坐著馬車就進了大門,進大門的時候聞到了油漆衝鼻的味道,顯然是才刷過的新漆。

夜色漸濃,有仆人點著路燈在前頭引道。

這隻不過是羅府裏閑置的一處宅子,地段雖還不錯,但麵積不大,而且是在遠離京城的武安,所以沒有哪一房的主子,會突發奇想地跑來這裏住,所以自然在羅修平看來,隻能算得勉強幹淨能住而已。

羅修平也就不講究那些,直接在正房裏住了。

隨身小廝伺候著,沐浴更衣,又吃過有些遲的晚飯,羅修平散著微濕的長發,坐在窗前榻上,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小妹羅姝娘。

“羅全,你再給我說說這姬家的事?最近這些天,姬家可有什麽動靜麽?”

羅全是他的心腹人,自他打算要動身起,就先派了他過來,安排好住處。

羅全倒是辦事利索,這邊安排好了轉頭又進京,正好在半路上碰了頭。

羅全在羅修平沐浴用飯之時,已是去尋了這宅子裏的管家打聽情況。

這管家說是管家,其實整個宅子裏統共不過五個下人,還有兩個是管家的婆娘和兒子。

管家也就算是個守門人罷了,這回得了信兒,趕緊去雇了幾個短工回來,這才湊齊了給世子使喚的粗使下人。

先前羅全就囑管家留意打聽姬家的事兒,管家自然不會怠慢,便把這些天聽到的,都跟羅全說了。

羅全也正好給羅修平轉述。

“這位姬舉人,是去年舉子試的季元,頭一次考便中了。”

“在學府附近租了個小院子,買了幾個下人。”

“聽說還會畫畫,很受瑞郡王爺的常識。”

“去年冬天天寒,姬家在城裏散了五百件冬衣,如今姬家的名聲,在鄰裏間很是不錯。”

“姬家娘子就,和二小姐同名同姓,聽說生得端莊大方。姬舉人有些懼內,從不外宿,亦不涉足風月之所。”

“那案子已經審結,兩個犯人都認罪,沒供出什麽人來,後來刑訊時,受刑不過死了。”

桌案上點著蠟燭,火光跳躍,屋裏便有些動來動去的光影。

羅修平眼睛注視著蠟燭,聽著一句句的陳述,卻是怎麽也勾勒不出他們的模樣。

“嗯,知道了,你下去歇歇吧。”

羅全依言退下,小廝上前來打著扇子,給世子的長發吹風。

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是好奇。

同時也何嚐不是鬆了口氣。

在他十幾歲學弓馬時,少年意氣,幻想自己仗劍走天涯,說不定能在哪一處村莊,哪一個小鎮,就和自己那個似小貓兒般靈巧可愛的小妹重逢相遇了。

他曾經想過,不管小妹是落到了什麽樣的處境,變成了多麽可怕的模樣,他都不會嫌棄她,把她接回來,讓她過上最好的日子,若是可以,便風風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嫁得比長寧侯家還要強百倍,若不能也沒關係,反正他是未來的安樂侯,就一直養著小妹也無妨。

現實是,某個少年仗劍離家,才到京郊就被捉了回來,挨了父親幾十下戒尺,又罰跪在母親房外,做為嚇倒了母親的懲罰……

這些年,母親燒香許願派人尋訪都是白費。

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長大了,成熟了,娶妻了,生子了……

想法,也跟從前不一樣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