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氏春風滿麵地打車上下來,扶著丫頭靜竹的手,笑盈盈地進了自己的院子。

“夫人回來啦?”

一個青衣圓臉丫頭正在廊下給花草澆水,一瞧見雲氏,便滿臉討好地迎了過去,殷勤地打著簾子,又提醒雲氏台階。

丫頭跟在雲氏身後進了屋,指著堆在牆角條案上的數個禮盒笑道,“三小姐今日歸寧,特意來給夫人請安,這些便是三小姐送來的,裏頭有一匹銀紋香紗,是宮裏賞下來的貢品,三小姐得了就沒舍得使,特特地送來給夫人呢。”

她邊說著這些話,左手不自覺地就扶了把右手手腕。

薄薄的春衫下,正藏著一隻赤金鑲珊瑚的鐲子。

這可抵得她七八年的月錢呢。

嗯,做了侯夫人的三小姐就是大方啊。

所以冒著一點風險為三小姐說兩句好話怎麽了。

旁邊靜竹一個勁兒的給靜蘭使眼色。

這靜蘭,上回才被夫人貶成三等丫頭,還是一個院子裏的姐妹媽媽們念在同在一處這麽久了,總有點香火情,才為她在未人麵前求情,眼瞅著夫人也有心軟的意思了,這靜蘭偏偏又在那兒自己作死。

雲氏一眼都沒瞧那些禮物,正自顧自地接過幹淨的溫熱帕子,擦試了手臉。

聞言笑容一收,把帕子丟進銀盆,幾滴水珠濺了出來,落到了正跟在旁邊靜蘭的笑臉上,靜蘭不自覺地把頭一縮。

“出去!”

“既然這般想著攀高枝,趕明就送你去長寧侯府去服侍長寧侯夫人,好遂了你的心願!”

靜蘭麵色驟變,愣了下神,便急忙跪下,聲音都帶了哭腔。

“夫人息怒,奴婢沒有這個妄想啊。”

雲氏回身坐在椅上,冷笑道,“快叫這心大的姑娘離了我的眼去!真是魚找魚,蝦找蝦,姨娘庶女,心大的奴才,都往一塊兒湊了!”

雲氏房裏幾個人齊把靜蘭半施半抱地弄出了房,靜蘭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旁邊也有往日相熟的低聲相勸個幾句。

靜蘭還要分說,早有婆子過來,把她往下人房處推。

恰遇上正朝夫人房裏走過來的羅振堂和羅修平父子。

“這是哭哭啼啼的鬧什麽呢?”

羅振堂年過五十,微微發福的身材,臉上倒是皺紋不多,還能看得出年輕時的相貌端正,不過現下卻是暮年己至,皮膚鬆馳,眼底發青,目光渾濁,十足十的是個開始發糟的老頭子了。

不過羅振堂本人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年紀,還刻意往風雅清貴上打扮。

頭插玉簪,腰圍玉帶,衣衫錦繡,各種佩飾小件齊全,衣袖間還熏了西域奇香,比起隨在他身後的兒子羅修平,還要講究好些。

這哭成個淚人兒般的靜蘭,他認得是夫人身邊倚重的丫頭之一。

他不知這丫頭己被貶成了三等,隻想著這丫頭雖是夫人身邊的,但一貫知道眉高眼低,做事妥貼,如今哭得這般可憐,定是有什麽原因。

靜蘭見了侯爺,目光一閃,欲待訴說。

然眉眼一抬,就看見世子羅修平緊跟在側,便不敢添油加醋。

隻委委屈屈地道了個大概。

“三小姐過來給夫人請安,夫人卻是不在府裏,三小姐放下了許多禮物便去了老夫人處,等夫人回來時,奴婢把話一回,卻不知為何惹了夫人的厭,說要把奴婢送到長寧侯府去。”

羅振堂本來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此時更黑了幾分,板著臉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卻是大步進了正房。

羅修平緊隨在側。

雲氏正好梳洗完畢,換上了舒適的家常大袖衣裳。

寬袍廣袖,雲鬢鬆挽,坐在湘妃竹榻上,眉眼舒展,雖是年過五十,但仍然長眉深秀,目光清澈,因困擾多年的心事已解,此時更多出一份無欲無求的雍容自在。

聽得腳步聲響,見父子二人進來,亦不起身,淡淡招呼了一句,“老爺來了?”

又看向羅修平,“修平也回來了,今兒宮宴可還順利麽?”

羅振堂瞥了眼,瞧著雲氏屋裏的丫頭正抱著禮盒朝外走,便攔下來查看,又道,“這些就是三丫頭送來的禮麽?夫人今日怎麽不在府裏,明明三丫頭要歸寧……”

雲氏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去看我親生的閨女了,怎麽?侯爺不許麽?三丫頭歸寧,自有她親娘等著接待。”

羅振堂正從盒子裏摸出一個沉香木的小擺件,東瞧西瞧的,聽了這話就回頭瞪眼。

“親生閨女!從小在外頭長大,半點教養也沒有野丫頭,你們倒是天天掛在嘴邊?都到了京城這麽多天了,怎麽不見她回來認親?還拿著好大架子!你可知道那個姬,姬什麽的後生小子,膽大包天,居然在宮裏招惹三皇子和荀貴妃!以後不許你再跟她來往,沒的把一家人都拖累了去!”

話說今天那一出,他坐的位置雖遠,但也聽著了大半,等瞧見一個青衫儒生被召上皇室高台,而羅修平的表情又十分怪異後,他追問之下,這才知道這儒生就是他家早年丟失的小女兒嫁的夫婿!

按說女婿有出息,做嶽父的自然應該高興,然而一想到這女婿居然是去給荀放小兒做證的,他就嚇得全身冰涼,冷汗淋淋,生怕一個不好,自己也被牽連。

幸而當時那小子並未冒犯天威,還算全身而退,然而卻是定下了明日開棺相驗,定奪荀放是否是荀紹的親生兒子。

這件事,無論結果如何,可不都是大大得罪了荀貴妃和三皇子?

本來他聽了親娘趙氏和劉姨娘吹的風,心裏就不想認下那個鄉間長大的野丫頭,怕給安樂侯府抺了黑,如今再加上姬譽把貴妃皇子都給得罪了,他更是巴不得跟他們劃清界限。

“上門認親,姝兒敢來麽?侯爺和老夫人不是擔著心事,生怕認個外頭來的野丫頭會壞了侯府聲譽麽?哼,當哪個稀罕你們似的!我的親生女兒,我自己願意來往,旁人管不著!”

雲氏瞥了羅侯爺一眼,連珠炮一般地說完,成功地把羅侯爺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雲氏道,“你,你,你這不賢無知婦人!本侯,本侯休了你!”

羅修平趕緊上來勸解,無奈地拉了羅侯爺道,“父親,父親,且先消消氣,坐下慢慢說。”

他長這麽大,也不是頭一回聽見羅侯爺和雲氏吵架,起初他還嚇得不行,真怕母親被休,後來才發現,羅侯爺也不過是虛張下聲勢,過過嘴癮罷了。

再碰上這陣仗,他便遊刃有餘,鎮定自若了。

如今羅侯爺也五六十歲的人了,百無一能,也就羅修平還有些本事。

羅府那些田產鋪子的經營又全靠雲氏一人,旁人都是隻會花不會掙的,這般內靠雲氏,外靠羅修平的局麵,羅侯爺想休雲氏,那純屬癡人說夢。

雲氏大笑一聲,“哈,羅振堂,你憑什麽休本夫人?本夫人可是守過喪,又有子的,你想休了本夫人去再娶年輕小姑娘,純屬做夢!”

羅侯爺把眼瞪得如銅鈴大,拳頭捏得格格響,不過終是沒敢上前動手。

他如今也就是嘴上硬氣,動用武力?

咳,年輕時就吃過虧,如今就更不行了。

“哼!不賢蠢婦!懶得跟你說!”

一拂袖子就要走,眼角又瞥見三丫頭嫻娘送來的禮物,便指著禮盒叫道,“把這些送到我的書房去,反正夫人也不稀罕!”

雲氏根本不在乎,切了一聲,便不再理會得了東西聊作安慰勝利退走的羅侯爺。

羅修平咳了一聲,“母親何必如此?”

見多了彪悍的行事,所以他才在尋媳婦的時候,別的不論,一定然娶個溫柔賢惠的回來。

雲氏哼了聲,“我若不如此,你們兄妹三個還有活路麽?”

渣夫,妖妾,蠢婆婆,貪妯娌,賊庶女……

換個包子來,早就被啃沒了。

當初真是挑花了眼,怎麽就嫁到了這麽奇葩的一家?還不如跟著父兄在邊關尋個武將嫁了也比在羅家強。

羅修平擦了把汗,“日後不管怎麽樣,還有兒子在。”

母上大人您就可以歇歇了,不必總是處於戰鬥模式了啊……

雲氏唇角微微上揚。

“嗯,你好好做事,莫學你那不成器的父親和叔伯就好。”

羅修平又汗了一把。

“今天在宮裏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有子寧的事?”

雲氏上回見過了姬譽之後,見小兩口之間和諧默契,絕對是裝也裝不來的恩愛,便對這個女婿還算滿意。

此時沒有羅侯爺在邊上攪和,雲氏這才關心地問起來。

羅修平簡短地說了一遍,“明天就要開棺拾骨驗親,到時候三司官員都要在場,”

雲氏聽得半天緩不神來,良久方一拍桌案,開口便罵,“好個喪心病狂的!”

“一個小兒,養著也不費多少米糧,就這都不能容!非要霸占了全部家產,害了親侄子性命去?哦,我說錯了,也不算是親侄,那沒天良的不過是個庶孽,從根上就是歪的,難怪要這般狠毒咧!”

羅修平左右看看,幸而房中沒有餘人。

“母親,這件事,還不清楚前因後果和詳細經過呢。”

雲氏啐了一口,“不清楚前因後果,是個傻子也知道怎麽回事!這荀貴妃娘家這般汙七八糟,三皇子怕也不是好的,你可千萬莫聽你媳婦胡亂攛掇,犯胡塗去投靠三皇子啊!”

羅修平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兒子知道這事關係重大,自會小心的,再說紀氏也沒有……”

對上雲氏洞若觀火的笑容,羅修平就編不下去了,“咳,總之兒子哪個也不投靠便是。”

就算是從前羅修平還偶然起過一絲絲的念頭,經過了今天的宮宴,也全被打消得差不多了。

有那樣行事的外家,三皇子,怕是離那個位置越來越遠了吧?

再說,就算是能登上大位,也多半是昏君之流吧?

雲氏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總之你要念著峻哥兒蓉姐兒兩個,不能行差踏錯就是……唉,明天二女婿那裏,不知道會怎麽樣啊?他怎麽偏偏會這一門奇術?真真是……”

這能替人驗明骨血之親,可是要命的事啊!

話說,這世上,喜當爹替旁人養活兒子的盡有,這突然有人聲稱能有辦法斷明血脈,被戳穿的假兒子們還不得圍攻二女婿啊?

雲氏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京城中那些消息靈通的人家裏,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知道了世上還有這麽一種靈驗的奇術而徹夜難眠,忐忑不安如大難將臨。

又有多少人已是暗下決心,打算去結交這位奇人,好一解心頭陳年疑惑。

雲洲舉子姬子寧,在京城,幾乎一夜成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