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姝娘趕緊起身,披衣攏發,隔著窗戶發問。

“誰來了?”

按說姬家小老百姓一個,進京之後,除了羅府和瑞郡王爺這兩處之外,就沒人認得,就算是三皇子想要打擊報複,也不會是這在個時段。

“是,是那邊府裏大老爺一家子!”

安琴聲音裏透著驚慌不安。

吱呀一聲,內室的門開了。

羅姝娘穿著簡單的家裳衫子,頭發大約就是挽了下,站在門口,下巴微抬,唇角含著一絲冷笑。

“哦,是他們打上門來了?”

安琴趕緊上前施禮。

“他們,都穿著孝服,連著兩個小少爺,都來了,都是哭哭啼啼的,也不像是來打架的,幾位侍衛爺把他人攔在外院門房呢。”

也不知道是府裏哪個去了,大房那一家主子,披麻戴孝的,看著可真嚇人。

羅姝娘眉稍微揚。

孝服?

話說那羅府裏除了二房雲氏和羅修平之外,哪個掛掉了羅姝娘也不在乎。

但既然是大房的人過來,而沒二房的人,羅姝娘當然就半點不急了。

不愧是從雲氏那裏過來的丫頭,安琴一見羅姝娘淡然的神色,就趕緊上前來,“娘子,不若先梳洗一番?”

熱水早就打好了,拎過來就可。

羅姝娘不緊不慢地淨了麵,坐在妝台前,由著安琴細心地為自己梳了個看著簡單實則卻否的發式。

菱花銀鏡中,映出年輕女子飽滿紅潤的雙頰,細膩潤澤的肌膚和濃黑如畫的眉睫,羅姝娘的唇角微微勾起了個不顯眼的弧度。

站起身來,正要讓人去瞧瞧那父女倆晨練完了沒,就遠遠地聽見大妮兒和姬譽兩人的說笑聲。

“娘親,娘親你起來啦!”

飛撲到一半的大妮兒忽然想起先前爹爹的叮囑,到離羅姝娘還有四五步遠的時候就煞住了小腳丫,小胖身子歪歪了兩下這才保持住了平衡,緩慢緩慢地朝羅姝娘走過去。

這副可愛的小模樣逗得羅姝娘心情大好。

拉住了小丫頭的肉手問道,“練完了?”

小丫頭點點頭,又仰頭打量著羅姝娘,“娘親要生小妹妹了麽?”

很有些小心思地把小弟弟一詞直接給忽略掉了。

羅姝娘瞥了眼不遠處走來的姬譽,那如沐春風的俊朗笑容,在清晨的時候看起來總是讓人心跳漏掉了一兩拍。

“是啊,是爹爹告訴你的?”

大妮兒點點頭,顯擺地瞧了瞧羅姝娘一點也沒有起伏的肚子,“娘,小妹妹什麽時候生出來啊?等她生出來,我就可以教她打拳和寫字了。”

這麽一想,有個小跟班也很不錯喲。

“小妹妹還有七八個月才生呢。”

手心裏的小肉爪,捏起來軟乎乎肉嘟嘟的,大妮兒這個小不點,也要當姐姐了啊。

“來,擦擦汗,換件衣裳,叫安琴姐姐帶你去吃早飯。”

就要被安琴領著走的小丫頭走了兩步才發覺不對,轉過頭來問,“咦,爹娘怎麽不一起去吃早飯呀?”

“爹娘要去見幾個客人,你先吃。”

“什麽客人呀?是不是我外祖母和大姨母她們?”

小丫頭一臉躍躍欲試地要跟去見客。

“不是她們,是你不認識的客人。快去吃飯吧,方才在路上不是還喊著肚子餓扁了麽?”

姬譽笑著揉了把小家夥的頭發。

哦,不認識的呀。

大妮兒頓時興趣大減,跟陌生人見麵哪裏比得上吃飯重要啊……

終於打發了好奇心重的小朋友,夫妻兩人並肩出了正院。

“雖然沒見過那位大伯母杜氏,但是聽世子說起過,那是個懦弱而行事謹慎的人,我真的想不到,居然是她下的手。”

即使有了杜管事就是當年跟那個京城人販子勾結的證據,羅姝娘也仍有一絲懷疑,還覺得也許是杜管事受了旁人的收買,隱瞞著杜氏做的那件事,然而這些天來,從瑞郡王那兒得到的消息說明,杜氏還真是個會偽裝不露的女人呢。

“是啊,敢放高利貸,還逼死過人命,這樣的女人,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去年咱們在雲洲抓到的那個歹徒,他身上搜出來的那些田契,通過官府的留檔也查出來,原主正是屬於杜氏的。”

“按說杜氏出身不高,嫁妝也不過幾千兩,聽說她在府裏,跟二房也沒什麽齟齬,倒是在三房的齊氏那兒,很是吃過幾回虧……”

就算心存報複,滿懷大誌,那打的算盤不是應該把兩房的男丁都弄死,然後讓她的親兒子上位麽?

為什麽要對一個小丫頭動手?

“據說這杜氏放出去的銀子就有三萬多兩,這還沒算田產鋪子呢。”

姬譽一手拉著羅姝娘,兩人並肩緩緩而行,一點也沒有急迫地要出去見大房一家人的意思。

“姝娘,你說,她這麽多的銀子,是從哪兒來的?”

羅姝娘的步子走得更慢了幾分。

前世羅姝娘認回了羅家後沒幾年,羅府就徹底的分了家,羅家大房被分了出去。

那時候羅姝娘在趙家過得亂糟糟的不省心,且羅家諸人對她沒什麽情分,她自然也沒心思去關注他們,更不用說是大房了,不過,還是輾轉聽齊氏酸溜溜地說起過,大房雖然是被分了出去,但日子過得很是不差。

不僅又在內城買了所五進的大院子,吃穿用度比在安樂侯府的時候還好,那補品燕窩什麽的,是吃一碗倒一碗,那杜氏婆媳頭戴身穿的,俱是上品,讓齊氏都眼紅地直說大房定是背地裏偷摸去了公中的銀錢。

還有羅家老大羅修齊,雖然隻考中過秀才,但花錢捐了個官,後頭不知怎地搭上了妻子娘家那邊的關係,還補了個實職,也有正七品呢。

可把他們分出府的時候,以趙氏那般的性子,是絕不會給他們分出多少財產的,而那些年,大房婆媳無論是老實也罷,機靈也罷,從來沒有能摸到安樂侯府的任何管事財權。所以說大房是貪摸去了公中銀子這話,也是不大可能的。

如今想來,難道……

羅姝娘驀然警醒,看向姬譽,“子寧,莫非,大房那麽多的財富,竟然是跟當年的事有關?”

姬譽握了握她的手指,點頭道,“除此之外,應是別無緣由。”

別的不說,誰會拿那麽多的銀子,買通殺手千裏迢迢地跑到雲洲縣去殺人?

羅姝娘忍不住咋舌,“為什麽我覺得這事越來越奇怪,我居然值那麽多銀子?”

都說千金小姐什麽的,可這大房的巨額財產若是來自於當年綁架自己的事,那自己豈非價值數萬?

姬譽眸光在羅姝娘麵上一轉,笑道,“世人隻有千金公子之稱,我看姝娘該有萬金娘子的名號才對啊。”

羅姝娘盼顧了下自己的衣裝,笑道,“嗯,我說怎麽這些天,我都覺得自己金光閃閃的呢。”

二人相視而笑,一路輕鬆地談笑。

二門緊緊地閉著,小廝三壯神色緊張地守在二門裏。

才走近得二門,都能聽到傳過來的隱隱哭聲。

“開二門吧,大爺和娘子來了。”

三壯見姬譽點了頭,便回身吩咐著一門之隔的守門人。

兩扇門應聲而開。

羅姝娘跟姬譽出了二門。

打眼一瞧,謔,好家夥,還真是全家齊上陣啊。

大房的大老爺羅振覺,兒媳孫氏,孫氏的兩個十來歲的兒子,還有大房沒成親的庶子庶女,除了杜氏和她的兒子羅修齊之外,大家夥全來齊了,個個身上都是麻衣素裹,哭哭啼啼。

隻不過打眼望過去,那麵上的悲痛之色,個個都有些浮誇不實。

這是誰死了?

難道,是杜氏?

羅姝娘皺起了眉頭。

大房中的人除了大老爺是站著之外,其餘的人都跪在院子裏頭哭,聽得門開,便齊齊朝二門處望了過去。

隻見一對小夫妻,衣著素雅精細,麵色紅潤清爽,笑眯眯地就攜手而出。

大房的人此時都沒見過羅姝娘,但也能猜到這個年輕女子便是那個當年被擄走的二丫頭了。

孫氏抬起一雙紅腫的眼泡,有些失神地望著這二人。

怎麽可能?

被拐到那窮鄉僻壤,賣為奴婢的女子,還會有這般的神色氣質,而且身邊那個姓姬的男人,看上去,居然比自己的男人還有優秀。

孫氏忍不住地都有些妒忌起來。

她想起昨夜,杜氏緊緊抓住自己的手,麵目扭曲,聲嘶力竭地說過的那一番話。

“去求她!你們都去求她!”

“給她下跪,給她磕頭!答應給她銀子!”

“隻要能過了這一關,以後,我杜氏的子孫定然會飛黃騰達,坐享富貴!”

那些嘶啞猙獰的聲音似乎還回響在孫氏的耳邊。

望著對麵那酷似二伯母雲氏的女子,孫氏咬了咬後槽牙,捏緊雙拳,驀地放出一聲響徹行動的哭喊。

“二妹妹,母親說她沒能約束仆人,致使犯下大錯,致二妹妹於險地,流離二十年,無顏見你。”

“昨兒,昨兒,已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服毒自盡了啊!”

孫氏這一聲哭,其餘跪著的諸人就跟開了閘一般,都放聲大嚎起來。

就連大老爺羅振覺,都裝做喪妻之痛不勝其悲地垮下身形,佝僂著背,拿泡了薑汁的帕子蓋到了自己因酒色過度而有些虛胖的老臉上,應景地嚎上個幾聲。

庶子庶女們各顯神通,花樣各異,一個個哭得跟死了嫡親的娘似的。

大約隻有孫氏的兩個兒子,哭得一哽一哽,對祖母杜氏之死是真的傷心的。

孫氏哭的倒是很技巧,不僅表現了一個孝順兒媳對婆母驟然過世的悲痛,還口齒伶俐地把事情經過給說得一清二楚。

在她的描述下,整個事件是這樣的。

杜氏因為嫁到羅家來的嫁妝不多,又憂心著大房的生計,這才動了心思,想要賺些銀子,便尋了自己的心腹陪房來,把她所有的嫁妝和大房的一些餘銀都交給了杜管事打理,這杜管事卻是個膽大妄為的,居然在主子不知情的情況下辦了不少做奸犯科之事,不僅放高利貸,從中謀取私利,還越發的養出狗膽,跟人販子勾結,想著要把二房的小姐給綁架了,就能得到更多的好處。

這杜管事全家都在羅府當差,對羅府的情況自然很是熟悉,他的婆娘更是在杜氏麵前裏有頭有臉的婆子,所以二夫人雲氏的行蹤,都能打探的一清二楚,而二小姐身邊奶娘,也被杜管事婆娘用個同鄉的丫頭給收買了。

二夫人雲氏到了那鬆風觀後,奶娘就用用自帶的點心把二小姐身邊伺候的丫頭們給放倒了,當然了,她自己也為了脫罪,吃掉了不少。

後頭二小姐被擄,羅府滿京城的尋人,當日那些下人們也是被審了又審,那個奶娘倒是經住了問訊,後來實在尋不到小姐,而二夫人又病倒,安樂侯對這個女兒並不怎麽上心,也就把這事給擱下了,當日那些下人們因疏忽大意丟了小姐,都被打出府去,那個奶娘本以為能發一筆小財,誰知道去尋杜管事時,倒被杜管事派人給滅了口。

如今杜管事事發被押,在牢裏吃刑不過,又恨杜氏不能早些把他給撈出去,於是一咬牙就昩著心把杜氏給攀了出來,他的婆娘也哭求杜氏保杜管事出來,見事不成,就發狠說要把二小姐被拐的罪名也栽到杜氏頭上,這才有應天府衙役上門拿人那檔故事。

而二小姐被拐是杜氏所為被世子和雲夫人知道了,自然就引來了雷霆大怒,雲氏帶著人把大房給砸了,又被老夫人趙氏知道,罰杜氏進家廟,到了夜間杜氏百口莫辯,覺得為惡仆所累,又愧對羅府的一眾親人子女,便服毒自盡而亡。

卻是留下遺書,道自己有愧於侄女,要全家人都去向羅姝娘請罪,一定要求得羅姝娘的諒解。

如今大房一家子,就是來為杜氏管束仆人不力,以致害了二小姐一世來請罪的。

果然是杜氏死了!

如果那杜氏真是那個幕後黑手的話,羅姝娘這一回也算得是大仇得報了。

畢竟她雖然流離二十年,但好歹還活著,而杜氏卻是賠了命。

在世人眼裏,殺人不過頭點地,她是應該原諒大房這一家人的。

更何況大房還是同姓的血親?

羅姝娘望著這滿地哭喪著臉的人群,心裏卻沒有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意。

總覺得還差了什麽。RS